59 故人
頂上天宮 逍遙派暫居處. 不比花家那等名門望族,屬于進入頂上天宮的人族勢力圈底層的逍遙派,居處也同花家境遇所差甚遠。 就算是逍遙派年輕弟子首席的岑瀾,也面臨著睡大通鋪的遭遇。 岑瀾本人自然是無所謂,但逍遙派弟子苦不堪言,一番死纏爛打后,終于同隔壁的別家門派通融來了一間床鋪,供岑瀾一人居住。 倒是能從中看出逍遙派首席大弟子,其社交待遇究其到底有多玄妙。 岑瀾無端挑釁花家一眾,自然惹來了自家門派弟子的言語。然而這位殺神依舊我行我素,并不向門派同門告知原因。 這當然無法告知。 畢竟自己的神識烙印,莫名其妙出現在另一個人的識海里,是極為隱私、也是格外危險而棘手的事情。 岑瀾如今不過十七,已是金丹后期修為。這等實力不論在人族,抑或者妖族之中,都是令人咂舌、望塵莫及的存在。 但他也不過只是金丹修為,神識烙印既然在他人識海里,就可以通過那個少年,輕而易舉傷害到他的本命神識。若真的有人下手,莫說修為倒跌,恐怕智力退為小兒也極為可能。 他必須要從那個少年那里知道,對方到底是通過何種秘術,才在識海中留下他的神識烙印的。 而那清秀少年的實力…… 岑瀾若有所思,他推開房門,看向屋外。 夜色已深,明月皎潔,屋檐投影,他是時候到白日所約定的地方。 那不知名的少年,似乎比那花家首席,還要厲害些。 ……旗鼓相當嗎? 興許可以與之一戰。 · “岑瀾,你要出去?”一道溫潤好聽的聲音驟然響起,岑瀾神色不驚,冷淡地回應一聲。 那人也并未生氣,反而笑了笑,道:“頂上天宮人多眼雜,你約的地方雖是規定的人族活動區域,卻也不算安全。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師叔交代?我還是同你一起罷?!?/br> 岑瀾回頭,年齡相仿的溫潤少年正望著他,一雙桃花眼浸滿笑意。他頓了一下,依舊拒絕了對方的好意,“不用?!?/br> “來之前師叔可就讓我看著你,你的話可不算數?!睖貪櫳倌赀呎f著,走到了岑瀾身旁,“你且放心,我只在遠處看著,不會偷聽?!?/br> 岑瀾蹙眉,他臉色比方才冷淡許多,卻到底沒有再理跟在他身邊的少年,朝與花家那少年約定之地前去。 走到半路,岑瀾想起了什么,他頓了一下,問:“尢妨呢?” 少年一怔,眼神陡然柔和了許多,“她在另一間通融來的房住下了?!?/br> 逍遙派這次前來只有一位女弟子,師尊先前就囑咐岑瀾要留意尢妨,多照顧對方不便之處。 不過好在雖然他忘了尢妨的事情,但逍遙派有一位比他更在意尢妨的燕亭云將對方照顧得很好,倒是省了他不少功夫。 岑瀾不再多言,待和燕亭云一齊到了地方。燕亭云頓步在拐角房檐處,在月光下十分好心情地沖岑瀾擺了擺手,不再前進。 至深夜,蟬鳴蛙叫。岑瀾獨自站在湖心亭邊,等候花家少年到來。 · 刻印在少年識海體內的神識烙印,似乎已經被激活了大半。 哪怕岑瀾尚未見到那少年身影,神識烙印正無時不刻向他反饋少年的位置。 對方已經到了附近。 心間好似莫名多了一根弦,被緊緊提起,用力拉扯著。 岑瀾實在形容不出這是什么感覺,只是心臟的速度在加快,他在緊張。 是因為遇到了旗鼓相當的對手嗎? 似乎也只有這種答案了。 他抓緊腰間的佩劍,冰冷深邃的眼眸,眼底似乎有什么壓抑已久的東西正不斷涌起躁動。那目光緊緊盯著深夜的虛空,直到一抹淡青色的瘦削身影朝他奔來。 那花家少年的眼睛在發光,望著他的眼神夾雜著他不明白的喜悅。 他先前的思緒在這一刻徹底斷了片,少年朝他奔來時,岑瀾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備和警惕之心,也忘記了師尊要他謹記的一條條告誡。 時間頃刻間消逝,他再回神,少年已經抱住了他。 他任由少年抱住了他,懷抱用力、發燙,像是要將人禁錮窒息般的用力。 “師尊……” 少年埋在他的懷里,聲音發悶,“師尊……” ……師尊? 少年絲毫不顧他的疑惑和僵硬,像是私自離家出走的小野貓,在外受了委屈,現下終于回到了主人身邊,終于肯服軟撒嬌,哭哭啼啼地膩著他,只會一個勁地喊他,“師尊……師尊……” 該推開的。 鼻腔涌進一股奇異的奶香,岑瀾垂眸,只看到少年烏黑的腦袋,和用力環著他腰的雙手,聽到少年像個小奶貓一樣不停喊他師尊。 一句又一句。 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和連他本人都出乎意料的耐心…… 有古怪。 岑瀾抓住少年的手臂,他扯開少年黏在他身上的手,冷靜將對方推開,俊美的面容沒有一絲表情,問:“名字?!?/br> 少年被他推開,眼圈紅通通的,圓潤的杏眼還含著淚光。他吸了吸鼻子,因為這一推似乎終于清醒了一點。 少年抬手將眼角的淚抹去,語氣也驟然生分許多,沒了先前的黏糊勁,臉頰抿起酒窩,“不好意思,方才失態了。實在、實在是閣下長得太像我一位故人,故而一時激動,沖昏了頭腦?!?/br> 少年的語氣生疏而禮貌,這本是應該的。但這種愈發煩躁的心情…… 岑瀾蹙眉,他站在亭邊,望向少年的眼神微暗,戒備地握緊腰間的佩劍。 果然是花家的弟子,在不知不覺間就對他施下蠱惑人心的妖術。 那少年并未在意岑瀾的舉動,他抬腳將要朝岑瀾湊近一步,卻又在看到岑瀾亮出的劍光頓住,快速收了回去,沖岑瀾抿唇一笑,“我叫葉敬酒?!?/br> 少年臉頰上的酒窩甜的厲害,岑瀾目光頓了一下,淡聲道:“秘術的名字?!?/br> 葉敬酒臉上的笑僵住,他沉默,問:“你問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是秘術的名字?” 而后,他同少年版的師尊對視,無言的默契讓葉敬酒第一時間理解到對方眼神透露的訊息:不然呢? 忍住…… 沒錯,這就是師尊,貨真價實的師尊。 葉敬酒深呼吸了一口氣,臉上勉強帶著笑容,“我不太懂你說的秘術是什么?!?/br> 葉敬酒進過師尊的記憶長廊,他知道師尊年輕時是什么性格,同千年后基本上沒什么區別。而師尊在妖族皇宮不顧危險向葉敬酒發出邀約,也定是有緣由。 葉敬酒不傻,他當然知道這‘緣由’大抵就是師尊曾在他識海中留下的神識烙印。他既能感受到神識烙印在發燙,師尊自然也能感知到神識烙印的作用。 現下看來,師尊似乎將這來歷不明的神識烙印當作了某種秘術,意在制約他本人,是而現在對他格外戒備。 是了,這不是千年后的世界?,F在的葉敬酒于師尊而言,不過是一介生人,且來者不善。 倒是他一時昏了頭腦,不過看見師尊,就什么也不管不顧,一把撲了過去。 他只是壓抑太久,驟然在這陌生的世界中看到以往親近之人,便失去了所有理智。只想著把這些日子發生的好多事情,還有數不清的罪過,一一告訴師尊,聊以發泄心中焦躁壓抑的情緒。 ……但不行。 不是現在,更不是……更不是眼前的這個師尊。 ——這個單手執劍,目光冰冷銳利的少年。 “我的神識烙印,”少年一字一句道,“在你的識海里?!?/br> 岑瀾如此肯定,葉敬酒自然也不再繼續裝作什么也不知道。 和年輕版的師尊平等對話總感覺很奇怪,葉敬酒輕咳一聲,“是,師……咳,你的神識烙印確實在我識海。但這不是秘術,也不是我想讓你的神識烙印留在識海里,是——” 葉敬酒驀地頓住,他微微凝神,隱約感受到附近還有第三者的氣息,且這股氣息極為熟悉。 是花不笑跟了過來?……不對。 葉敬酒目光掃過岑瀾后方一棟房屋的屋檐,那處有一股熟悉的氣息波動,他因對花不笑興許偷摸跟來生出的的狐疑不由得消散。 花不笑總不能繞了一大圈跑到師尊后邊吧? 就算真是如此,他既能察覺到氣息波動,師尊自然也能,他不可能將自己的后背暴露在花家首席面前。 但這股熟悉的氣息…… 心跳不由自主加快,葉敬酒呼吸下意識漏了一拍。他全然忘了方才想說的話,也忘記了眼前正站著他朝思暮想的師尊,只將目光緊緊盯向那一抹虛幻的身影。 清逸飄然、道家風骨,僅僅只是瞧上一眼,便能確定那抹身影的主人定然是個擁有絕世容貌的翩翩少年郎。 像極、像極了大師兄…… 岑瀾蹙眉,他像是不經意朝旁移了一步,擋住面前這個叫葉敬酒的少年的視線。又在對方的視線試圖往右勾時,率先開了口,拉回少年的思緒。 “是何?”他問。 葉敬酒回神,他現下思緒正亂,只想確認那隱身在房檐下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人,只道:“你還帶了人過來?” 岑瀾頭也不回,只注視著葉敬酒,“他是我同門?!?/br> “你同門?”葉敬酒抿唇,他舔了舔唇瓣,難掩緊張地問:“他叫什么?” 葉敬酒問完,卻不見岑瀾答話。清冷俊美的少年只是徑自望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該死的,他怎么就是改不了這沖動的毛??? 葉敬酒這才清醒過來,他低咳一聲,重新將話題拉回了‘神識烙印’上面。 “你的神識烙印是如何在我識海里面的,這不重要。我猜師尊……咳,我猜你是想解除烙印在我識海里的神識烙印吧?” 他同岑瀾對視,師尊清冷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遲疑,徑自頷首,“自然?!?/br> 哼,之前怎么求都不肯解開,這會兒倒是答應的挺快。 不過,這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他孤身一人莫名其妙來到這千年前的世界,若能趁此利落斬斷同師尊的情緣,對大師兄……倒也能問心無愧了。 而以往的種種糾葛,只要他能變強,在這孑然一身的世界,也自然會煙消云散。 只是對不起大師兄。 “實不相瞞,這神識烙印,我也早就想解了的,只是需要刻在我識海的烙印之人配合?!比~敬酒沖岑瀾揚起一抹笑容,“你能同意,實在是再好不過了?!?/br> —— 一番交談,今日的約會已然到了尾聲。 結果還算令人滿意。 葉敬酒早已不是原來的自己,他天生聰慧,挫折經歷得多了,又在花不笑身邊耳濡目染,跟著他學會了許多話術。 總而言之,神識烙印將會在比武大會結束后剛好徹底解開。期間大約需要五次同岑瀾的配合,神識烙印才會慢慢松動解除。 而除此之外,葉敬酒要岑瀾保證,在后續的比武大會上,岑瀾一旦同花不笑或者花鈴意外對上,不得傷害對方性命。 從他來到這個世界,花家兄妹幫助了葉敬酒太多,葉敬酒自然也會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反饋給對方一些好處。 只要能在他離開花家時,再無顧慮。 他們一齊站在這湖心亭交談,行為舉止規矩的很,某雙藏匿在角落的眼睛左看右看,硬是沒有瞧出什么曖昧。 ……除了先前那一抱。 察覺到葉敬酒將要離開此處,返回花家居處,某雙眼睛的主人率先離開了這里。 以防葉敬酒回來時,他來不及做好偽裝。 · 岑瀾自然不會因為一次交談,就徹底放下對眼前少年的戒備和警惕。 但別無其他的選擇,和心中某種隱秘的渴求,讓他暫且同意了葉敬酒提出的條件。 順便壓下心中因為要拔除刻在葉敬酒識海內的神識烙印、格外惱人的煩躁。 岑瀾將這種以前從未出現過的情感波動,統一歸類為是葉敬酒施下的邪術。 談話既已結束,他當然要走,身旁的少年卻也立刻跟上了他。 岑瀾腳步一頓,他冷漠的外表幾乎壓抑不住躁意,心情愈發差勁。還未待他開口,少年便率先開了口。 “你還沒回答我呢!你同門叫什么名字?” 他怎么對燕亭云這么感興趣? 岑瀾臉色冰冷,沒管身旁緊跟著的少年,“你若想知道,就自己去問?!?/br> 葉敬酒嘁了一聲,跟在岑瀾身后。他沒再繼續問岑瀾,隨著越來越靠近那抹清逸的身影,葉敬酒的心跳越來越快。 若……若真的是大師兄,難不成是上天有靈,成全他們二人? 但師尊說那人是他同門。 可他不會看錯的。 若是世上只有一人他不會看錯,那便是燕淩卿。 月光的照耀令屋檐的陰影漆黑一片,在屋檐下站著的少年看到他們二人過來,似乎笑了一聲,緩緩自陰影中邁步而出。 衣袂飄動,步法清逸,少年自陰影探出,露出那張俊美無雙的面孔,一雙桃花眼含著笑意,氣質儒雅溫和。 “都談完了?” “嗯?!?/br> 燕亭云抬眸,目光停在表情僵硬的陌生少年身上,他頓了一下,朝少年微笑頷首,“這位道友是?” “……” 見葉敬酒怔著沒有說話,岑瀾指腹摩挲劍柄,替少年答了話,“葉敬酒?!?/br> “姓葉?”一直以為少年是花家人,燕亭云愣了一下,又很快恢復笑意,“那這位葉道友同你過來是……?” 岑瀾朝前,越過了燕亭云,將他獨自一人留在了葉敬酒面前,“問他?!?/br> 岑瀾這意思……這少年是找他的? 燕亭云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他沖面前緊緊盯著自己的少年拱手,嘴角噙著一抹淡笑,態度溫和而疏離,“葉道友有事找我?” “……我……”葉敬酒抓緊衣袖,他死死望著面前的少年,試圖從中看出一絲不像燕淩卿的地方。 但他失敗了。 無論是眉眼、鼻子、嘴巴、耳朵,都和燕淩卿長得一模一樣。就連脖頸處、離喉結很近的那一點不易察覺的痣,都長在同一個地方。 是大師兄。 面前的人就是大師兄,沒錯,一定沒錯。 但…… 葉敬酒開口,語氣干澀,“在下只是覺得道友長得像我一位故人,故而有些激動,跟隨岑瀾道友過來。敢問……敢問道友姓名?” “原來是這樣?!?/br> 面前俊美儒雅的少年恍然大悟,他笑著,態度依舊溫和而疏離,“在下名叫燕亭云,是逍遙派第八代掌門的親傳弟子,自幼在掌門膝下長大,從未出過遠門。想來應是葉道友認錯了人,讓葉道友失望了?!?/br> “燕……亭云?”葉敬酒語氣僵硬,“你叫燕亭云?” 眼前的少年臉色霎時間變得蒼白,燕亭云怔住,卻還是頷首,“沒錯?!?/br> 這位姓葉的少年臉色很差,想來以為是偶遇故人,卻沒想到竹籃打水一場空。 燕亭云本不算多管閑事之人,如今卻隱約替少年擔心,他正欲勸解兩句,遠處的岑瀾忽然開了口。 “尢妨傳訊息過來,問你去哪了?!?/br> 燕亭云一怔,他摸了摸腰間,這才發現通訊器沒有帶,不由有些焦躁,“我過來之前忘了告訴她這事,她還問了點什么?” “她要你哄她睡覺?!?/br> 岑瀾說,他關了通訊器,目光掃過臉色煞白的少年,語氣很淡,陳述道:“現在正在發脾氣?!?/br> 燕亭云有些頭疼,他無奈道:“你告訴尢妨,我馬上就回去,你讓她等我一會兒?!?/br> “通訊器關了?!贬癁懙?。 燕亭云:“……” 燕亭云看向面前的少年,面色遲疑,“葉道友還有什么事……” “沒事了?!?/br> 葉敬酒說,他頓了一下,沖面前和大師兄一模一樣的少年笑了笑,“許是我認錯人了?!?/br> 少年的態度從方才的熱情頃刻間轉為冷淡,拒絕交談的意向極為明顯。 燕亭云沉默,道:“……那在下便先行離去了,告辭?!?/br> 燕亭云轉身,岑瀾已經朝來時的路進發,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上了岑瀾的步伐。 走得遠了,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少年依舊孤身站在房檐陰影之下,目光似乎正盯著他們的方向,一動不動。 心臟猛地抽痛。 真是奇怪…… 明明是第一次見面,怎么會……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算了,想這么多干嘛? 尢妨還在等他。 燕亭云收回目光,他凝下心神,跟隨岑瀾一齊消失在黑夜之下。 飄逸的衣袂下,他的手不自覺得握緊,指甲緊緊陷進rou里,一片青紫。 是了,尢妨還在等他。 道侶之間都應該做些什么? 雖然還不算太清楚,但他知道,陪伴在道侶身邊,是他一定要做到的,最基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