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融雪(下)【攻知道真相后的后悔戲碼】
若姚涵離開了他,他的人生會變成什么樣? 何素其實不止一次設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姚涵實在是有太多次差點離開他。 第一次是提著敵軍主帥的人頭倒在他眼前時,第二次是攻打真定之時,第三次是胡穎戰敗而他孤軍懸于外時,第四次是他父親準備為他訂婚之時,還有后來站在他面前說“我殺了你的規矩”之時,面對刺殺以血rou之軀擋在他身前時,李稚羅昱前來劫獄時…… 仔細回想起來,竟是數不勝數。 起初兩人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或許連朋友都還算不上,姚涵走了也就走了,他只能是惋惜,便是死了,他也只有將姚涵當作戰友記在名冊上而已。 可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忍不住想,若是這人死了,又或走了——總而言之,是從他生命里就此消失,他接下來的人生,會變成什么樣子? 他對著沙盤出神時,還有誰能看出他想的不是運兵糧草,而是撫恤,能來寬慰他一句:“便是信不過朝堂,也該信吳尚書與你自己,而今已無人敢欺你何家清字軍?” 他苦于兩難之決時,又有誰能再說一句:“你只消想,若你是士卒,明知必死,可會避戰?你若不會,此戰便是值得?!?/br> 除姚涵外,他失控模樣還有誰見過?在誰面前,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展露自己不善的一面?悵然無奈時,百無聊賴時,有所期待時……又該望著誰? 越想越是恐懼,因而最后又都只好不想。 這就已經是答案。 他深呼吸。 一次,不夠。兩次,仍是不夠。氧氣仿佛被抽空。手腳冰涼靠在身后木桌上,只覺站都有些站不住。他本不該為任何人任何事如此失態。 姚涵頓時急切想要下床來扶他:“常清……” 他猛然一醒,堪堪扶著桌子站穩:“不妨事……” 千辛萬苦終于是咽下去所有燒髓蝕骨的恐慌,搖了搖頭,將雜念驅逐,一字一頓道:“我不如何……若這是你所愿,我定盡心竭力,全你所愿?!闭f罷強逼著自己抬起頭來,正視姚涵。 姚涵已經掀了被子坐在床邊,本是要去扶何素的,此刻見何素穩住,便克制著沒有動,只是眉頭微蹙,有些無從下手模樣。 何素想大約是自己方才的反應出乎了他的意料,打亂了他的計劃,于是只有更為愧疚。他得替姚涵想想。人家現在不愿留在他身邊了,他就該想想怎么讓人家離開他好好過。便努力壓住亂哄哄心思,勉強騰出腦子邊想邊道:“你要去哪里?我都可幫你,只管說來,不必顧忌。唔,你可有去處?何家再怎么說也有些田產,你過兩日養好一些,我陪你去挑些……” 急匆匆喃喃胡語,倒像是什么掩飾了,說著忽然又改口:“不,不用挑,田產都送你……” 姚涵于心不忍,幾乎就想放棄追問了。 然而再于心不忍,偏又是非得說清楚不可的。 如果何素并不心悅于他,如果何素只是暫時習慣了他的陪伴,如果何素其實是可以離開他好好活下去的,那么他留在何素身邊就不是最好的選擇。從前他留著,是甘愿作何素發泄的口子,可若往后何素對他只有對不起可說,那便是事與愿違。 于是縱然不忍,冷靜片刻后,還是道:“常清,糊口之事你不必掛心。我能讀會寫,也能治些小病,吃口飯總是不成問題。我只問你,我走后,你欲去做什么?” 這就是不用何素插手也不要何素插手的意思了。 何素只覺霎時心下空落落一片。 他還能去做什么? 辭表都已呈上,不日便卸甲歸田,還能做什么? 院中醒竹“篤”地一聲敲下,驚飛了山雀:“啾啾!” “你不必cao心?!焙嗡剞D頭,“你既然要走,便與你沒有干系了?!?/br> 姚涵卻不許他轉,探身過去,輕輕將他掰正與自己相對:“常清,說與我聽可好?你答應我的,絕無虛言?!?/br> “可我不知道……”何素不由得聲高,隨即又趕緊收住,沮喪垂首。 “我可以等你想明白再聽?!?/br> 何素抬眸,姚涵猝然發覺他眼中積起淚光。他道:“知道后,待如何?” 姚涵頓時是有些慌了手腳。想說,我不問了。我不逼你了。你慢慢地想,我等著。 可剛剛方才下了決心的——道是長痛不如短痛:“知道后,還有一問?!?/br> 何素忍淚與他對視:“你的任何決定,都不必以我為前提……是我欠你。你不欠我?!?/br> 姚涵無言片刻,方道:“常清,你將我想太好了。我并非以你為前提,只是自私而已?!闭f著低聲笑了一笑,“我是將你當做我的東西,才害怕你碎了?!?/br> 何素愕然,眼睛紅紅,詫異看他,那模樣卻是有幾分好笑。姚涵抬手摩挲他臉頰:“是既貪心,又膽怯。怕把你弄碎了,又怕這害怕是我自作多情,想你其實堅強得很,也許并不會輕易破碎……方想問個明白,不留遺憾。是以你如實相告便好——” “若我離開……你待如何?” 第二次鄭重相詢。何素到底是要強的人,一時間盡管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仍是忍著不適收拾心情,勉強笑道:“卻是要容我想想。我實在是未曾想過……”說罷跌坐下來,摁著胸口,心中自問:待玄澤不在,我何去何從? 何去何從。 何去何從…… 問句重復數遍,卻好似傻了一般,腦中其實一動未動,只呆呆望著姚涵方向出神。 他離了這人,還能剩下什么? 功業?有的。宅???有的。田產?有的。財貨?也許與同品大員相比不值一提,卻也足夠他揮霍一時了。 史冊虛名,良田豪宅,只要他想要,皆在掌中。若還能舍下良心,再去多要一些也要得來。 他還有兄弟。有岳涼,有盧敏,有云簡,及至那成千上萬的軍士,有無數的故人要照顧,遺屬要慰問。 若他想要勤懇踏實地活下去,即使不在將位,也有大把的事等著他去干。人世間總是忙碌的。 可是為何竟會只剩下茫然? 想到姚涵從自己眼前消失,今后永世再不相逢——這景象僅僅只是想一想,便有一股戰栗直從心底深處爬上來。 ……是了。若要將姚涵從自己的未來中剔除,便似要把自己的一半生生挖除了。只因不知何時起,他對未來的想象里便有了姚涵。 即使互相折磨,也要執手偕老。要生死與共,要耳鬢廝磨,要永不分離。 事到如今,姚涵卻問,留他一人如何? 他能如何?他情愿自盡謝罪。 可是姚涵說,怕把他弄碎。 那他便不敢讓自己就此碎裂掉。 編也要編一個何去何從的。譬如就說—— “嗯……去京郊種田罷?!彼局碱^,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大伙的遺屬,便接來田莊上,收成了,便一起吃……” 說著忽然意識到,姚涵應該還不知道他辭了官,于是猝然住口。 但已經晚了。 “何出此言?”姚涵不禁上身傾靠過來,“軍中呢?” 何素避開他視線不敢看,卻知道既然xiele底,也就瞞不住了:“我已遞辭表。不日便解甲歸田?!?/br> 姚涵一下有些發蒙。何素怎會辭官?他那樣愛民憂國之人,怎會放下邊防不顧,任胡人大軍長驅直入? 何素聽他愕然沒了聲響,便知他想到了什么。 自認識自己第一天起,姚涵便覺得自己是清正的好官,愛民的將軍。他愿意背了那個血債,想必多少也是出于此??裳巯伦约簠s這般沒有出息,為了一己私仇,為了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仿佛是萬般不舍,卻終究是要將百姓都拋下了。將他們都留給不測之風云,聽天由命去了。他當是何其失望…… “對不住。我連個好將軍都算不上?!辈挥X將頭埋得更低。卻是話音方落,發冷的雙手便被捂住。 “無可奈何,非你之過?!?/br> 他猛然抬頭。姚涵懇切相望,重復了一遍:“非你之過?!?/br> 何素倏爾不敢相看。 誰人不會在心中為自己開脫一句,無可奈何,非我之過?可能體諒旁人無可奈何的,尋常人一生又能遇著幾個? 姚涵卻是道:“我該想到的,是我忘了此事……是我不好?!?/br> 何素眼眶驟然發酸。 乍一想來,何素辭官,太也反常,仔細想想,卻順理成章——至親為天子所殺,他便是再顧大局,也只能顧到不殺天子而已了。 不殺天子,這朝廷便還有主心骨,百姓軍士眼里便還有一面龍纛,龍纛不倒,事猶可為。他的相忍為國,只能忍到這一步。 反過來說,高寅也不會放心何素手握兵權。與他高寅有血海深仇之人,知道了他指使殺人的真相,還手握重兵,那他的安危如何保障? 由是,何素除了辭官退隱,也別無選擇。 可恨自己卻是偏揀了個何素心中最空落落的時候逼問他將來何去何從,怕是問得他恨不能一頭撞死一了百了,卻還以為是為他好呢…… 心下后悔不迭,告誡自己謹言慎行莫再戳何素傷口,一面是細聲軟語寬慰:“我不問了,你莫難過,嗯?” 說時望著何素,眸里點著天光。 何素到底忍不住,與他對了一眼,便攥緊他手,肩背都在發抖,繼而弓下腰去,有溫熱的水滴落在姚涵腕邊。 姚涵當即俯身去就他。手被攥著了,便額頭相抵。恰如失去母獸后互相依偎著取暖的小獸一般,交頸相纏,摩擦觸碰,嗅聞舔舐。 姚涵本能地是欲開口勸一句“莫哭”,然而張了張嘴沖動再三,把話咽了回去。 讓何素哭一哭也好。他被迫做不能哭的木雕十一年了,身受重傷也罷,家人去世也罷,從未敢痛快淋漓哭過,便是今日,便是哭了,也還是不敢放肆,不敢任性,只這般小心翼翼,無聲躲避。世人見他剛強威風凜凜,誰知他苦楚無人可說? 憑什么還要叫他別哭? 想哭便哭才是。 愈是想,愈是疼惜,反倒愿何素在自己懷中哭個暢快了。 世間文字八萬個,此時一字都不中用。惟有肌膚貼著肌膚,呼吸纏著呼吸,是最真切的慰藉。 如此半晌,何素道:“你若要走,我一定成全??墒怯幸痪湓?,我要說與你聽——”鼻音濃重,帶著哭腔。 可憐之余,倒有幾分罕見的可愛。 姚涵心中一跳。 只聽何素望著地面道:“我對不起你,可我…… “我—— “心悅于你?!?/br> 話落,他小心一抬頭,但見姚涵目光錯愕。 他頓時赧然不敢再看,羞怯以外,自是歉疚,只覺自己恬不知恥:對姚涵做出何等下作事,怎還敢說是心悅?于是又后悔,試圖補救:“對不住,你若覺得惡心,就當我……” 卻是無論如何不能料到,下一刻,唇上微微一熱。有人似乎是不想聽他接下來那些話,不聲不響便吻了上來,而后一觸即分。 他倏然一顫,片刻后惴惴抬頭,小心去看姚涵。只見姚涵也是忐忑模樣望著他,目光濕潤,湊得極近,唇上艷色欲滴。 何素一怔之后,心頭驀地涌起一股龐然難以置信的茫然,以及狂喜。 這是……姚涵的答案? “玄澤?”他試探發問。 姚涵靠得更近,幾乎就是貼在他唇邊,卻是張口又遲疑,許久,方才帶著笑意,有些哽咽:“那便是兩情相悅了?!?/br> 話落,“啾”的一聲,一只肥雀落到窗欞,探頭探腦。其后風物如畫,春光粼粼。 下一刻,卻是旋即被房中動靜嚇得炸毛,撲棱棱跳上不遠處柳枝遙遙相望。 “我如何配得上……”何素猛然痛哭出聲,跪倒在姚涵面前。他并非從未考慮過這個可能,惟獨是自卑作祟,從來不敢相信。 可眼下,偏就真是夢里光景。 枝頭上小小肥雀尾巴一翹,跳了兩步,伸長脖子來瞅此處情形。 “那我又如何配得上你?” 卻是姚涵笑問。 何素抽噎仰首而對,方要說“你是一流人物”,卻見姚涵也是眼圈發紅,凝望于他:“可其實只要你肯喜歡我,我便配得上,是不是?” 何素再說不出話,惟有埋下頭去,在姚涵懷抱之間泣不成聲。 這怕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哭得這般痛快。 從前何老將軍在,自不許他哭泣,何老將軍不在之后,本該好不容易松一口氣,可因為親人是被屠殺的,這口氣便無論如何泄不出來,恨意壓過了其余一切雜念——有一絲松懈都仿佛是對血仇的放下,而放下便仿佛是不孝,是對至親離世的無動于衷。 眼下,卻是一切都潰塌了。 仇恨與信仰顛倒。謊言竟根藏于深愛。陰謀不是陰謀,反成了溫柔,而這溫柔卻比陰謀更讓人不堪一擊。 他終于是像個常人一樣能哭了。這些年錯過的知覺卻也終于是排山倒海一般呼嘯而來,加倍向他討要陳債。 恰巧也終于是知道錯了。 還恰巧終于有個人愿無條件地包容他的一切。 于是終于是終于,泣不成聲。 “常清,”姚涵似乎是在撒嬌,“可否,吻一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