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融雪(上)【攻知道真相后的后悔戲碼】
春日將盡。 這個春天,京城發生了兩樁頗不尋常之事,一是云老統制去世,二是何小將軍辭官。 對百姓而言,這兩樁事暫且只停留在茶余飯后的閑談,以“你可聽說了”開頭,以“誰知道呢”作結。 惟獨對身在其中之人而言,卻是天翻地覆。 其中之一便是姚涵。 他從未想過,那樁滅門案的真相會以如此形式被揭開—— 半月前,云老統制自盡,留下了一封遺書給何素。何素讀完后,回府將姚涵從水牢中撈出來。 其時姚涵傷口發炎,昏昏沉沉,有些低燒,不太清醒,只覺有人解了他的鎖鏈鐐銬,把他從冰冷水中兜出,隨后問他:“你可知云老統制殺了何老將軍?” 知不知道? 他后來才明白過來這個問法的狡猾之處。如果問他“是不是你殺了何老將軍”,他恐怕即使半昏迷中也會答“是”,因為他對那個謊言是如此根深蒂固地銘記于心。 但當問話者不問他“是誰做的”,而是直接陳述一個他日日都在腦中想起的事實,然后問“你可知道?”時,半昏迷狀態下的他就掉進了溝里:“知道?!?/br> 他當然知道。答得順理成章。 問話人靜默了一瞬,隨后抱著他的手猛然收緊,一路狂奔。 他下意識地往對方懷里縮——冷,抑且顛簸,他想要尋個暖些的又可靠些的東西靠著。 那個“暖些的又可靠些的東西”在他貼近的一剎似乎是僵了一僵,但很快,十分貼心地如他所愿將他抱緊。熱量從相偎處源源不斷傳來,將他身上寒氣終于是捂得消退了一些。 后來的事姚涵便不記得了。 因為在進屋之前,他便燒得徹底懵過去。 醒來后,已然換了一身干爽潔凈衣服,好端端安在被窩里。這時,暈去之前的對話徐徐浮上腦海。姚涵這才反應過來——他……竟是對何素說了實話! 頓時是驚得抱著被子猛地坐了起來。 何素性格他如何不知?那是兵士死國都要覺得是自己領兵未能盡善盡美之過的人,眼下要是叫這人知道他不是真兇,恐怕要自責得恨不得以命相抵,這怎么使得? 一時驚慌之余卻又是有些慶幸——萬幸是他這一身傷病既是何素的愧疚,也是何素的牽掛,以其凡事都會負責到底的性子,既然知道了內情,那任是有多生無可戀,也決不會拋下他去自盡的…… 然而,這也意味著今后何素一見到他,想起的便是愧疚了。 他,本無此意…… 想到此,不覺捏緊了被單,心頭茫然。忍不住去想,若是一開始,自己沒有沖動選擇認下罪,而是選擇與何素一起追查真兇,途中再誤導于其……結果會不會更好? 或許會更好吧。一樣能掩蓋真相,一樣能令何素有個念想。只可惜,那時的他來不及想到后來的那么多變數。 眼下卻如何是好?從今往后,他該如何面對何素,何素又會如何面對他? 積累了如許怨恨、如許愧疚之后,兩人之間,還容有談論“愛”的余地么? 若說怨恨的夾縫里還有望生出一些扭曲的愛意,那么愧疚面前,恐怕就當真只剩愧疚了。 人是很難喜歡“恩人”的。恩人會讓人記得自己的無力、自己的過錯、自己接受恩情的那一刻由下而上的仰望。從中也許會生出仰慕,但那與愛是不同的。 遑論何素是被迫接受了所謂的“恩情”。 除了愧疚,他生出的或許連仰慕都不是,而是埋怨……埋怨他為何要作出這般自以為是的選擇,為何不能說出來一起想辦法,而要這般一廂情愿地、自我感動地“犧牲”。 而后,又會為這埋怨更愧疚。 若如此…… 姚涵怔怔想道,他便是拖累了何素了。 - 卻沒想到何素竟會直接負荊請罪。 字面意義的負荊請罪。 聽聞姚涵醒轉,便背了藤條過來請他盡管打罵。姚涵初時一驚,反應過來,震驚之余也是哭笑不得。 “常清……”他一時噎住。 想要寬慰,偏揀此時口笨起來。一向機靈之人,此時搜盡枯腸未得一字。 何素跪在床前,仰首與床上垂眸的他對上視線,深深一望之后,便是將藤條一遞,低頭不語。 姚涵嘆一口氣:“你起來說話?!?/br> 他搖頭。 姚涵只好伸手去扶,卻是分毫動搖不得何素。這是自然。他手筋與琵琶骨都被挑斷,何素若固執不肯起,他是無論如何都拽不起何素的。 只能再嘆一口氣:“常清莫要如此……我心疼?!?/br> 話出便感到手下的何素渾身一僵,本能地便安撫式地將他后背摸了兩下,道:“有話好說。不至于這般嚴重的……” 卻聽何素低聲道:“如何不嚴重?” 姚涵微怔。 何素繼續說道:“你的手,你的武功,還有你的……這些事,若叫你對我做來,你可能下得了手?” 姚涵一句“當真無妨”頓時咽了回去。何素這話是問到他軟肋上了。千百句“我無妨”好說,要他對何素原樣報復回去卻是不可能的。 何素仰起頭望他,不出所料看見姚涵疼惜神色,卻絲毫不覺有被原諒的松快,只覺心下那塊本就發緊的血rou被吊得更緊:“你若真覺得不疼、無妨,你便是全對我做一遍又如何?你卻下不了手?!?/br> 怎會下不了手? 這根本不用問。 晨光穿過花窗,浮沉瀲滟游蕩。何素看見塵埃悠悠,從兩人之間的光束中飄落。姚涵的眼睛點著碎光。 何素鼻頭發酸:“你卻還說無妨?!?/br> 姚涵沉默下去。兩人對視良久。沉默中姚涵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再開口時,有幾分疲憊卻到底讓人倍覺溫柔的沙?。骸俺G濉沂亲栽傅??!?/br> 說著伸手去撫何素面頰,何素卻道:“我此刻也是自愿的……”又將掌中藤條一送。 姚涵手上當即一頓,片刻,苦笑道:“常清,莫要自責。此事無論如何怪不了你。從始至終,便是我騙你……” 何素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 姚涵伸指抵上他唇邊。何素安靜下去,抬眸看著姚涵。姚涵望著他輕聲道:“你給過我離開的機會,我卻沒有給你選擇的機會。 “故而,若說是錯,那錯應當在我?!?/br> 何素一愣,之后眉頭猛地蹙起,斷然道:“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你莫再往自己身上攬著。此事你便應當要恨我揍我才對,應當要將我對你做的盡數還給我才對……” “否則我……”他越說越急,而后又猛然剎住。 他想說你越是待我好,我便越是愧疚,你如此這般溫言寬慰,我便愈加自慚形穢,覺得自己是個蠢貨,蠢也就罷了,還手段酷烈,剛愎自用。 可偏不能說出來。 若說出來,便似乎又是在怪姚涵了。 他確實是蠢,確實也是剛愎自用,姚涵溫柔以待,是姚涵本就溫柔,這溫柔哪里有錯?他便應該自慚形穢的。 姚涵心下卻也煎熬:“……可當真是我騙你在先……” 何素定定道:“可我居然就信了?!?/br> 姚涵不覺有些急惱,卻是急于相慰何素而惱他自己:“尋常哪有人無緣無故去自認殺人的,便是做了也不會認的,我那般堅持,你自然會信!” 何素搖頭:“不是每個人都會信的……平濤不信,致一不信,尹先生不信。軍士都不信??晌揖尤痪托帕??!?/br> “那是因為家人被殺盡的是你……”姚涵氣結。 何素卻只是固執擺首,片刻,又將手中藤條往上一遞。姚涵不肯接。何素便道:“那我叫平濤來?!?/br> 叫岳涼來作甚?姚涵目瞪口呆,旋即明白過來,何素的意思是,如果自己不肯動手揍他,他就去叫岳涼來揍他。 ……這人真是! 知道何素認死理,也想過若是真相暴露何素會如何矛盾,可這未免…… 何素眼巴巴望著他:“你總得罰我才是?!蓖タ蓱z兮兮,便如道觀里收養的那群小狗兒一般,做錯事了就來叼姚涵褲腳,腦袋一垂,拱他小腿。不小心咬著他了,便垂淚舔舐他傷口,殷勤鞍前馬后。 姚涵哪里收得住憐惜何素的心思,見狀只覺滿心不忍。這如何是在罰何素,這分明是在罰他。 便是嘆息一聲,拍拍床邊:“你且上來說,不要跪著?!?/br> 孰料何素蔫蔫垂首:“我不配?!?/br> 姚涵:“……” 他此刻著實是后悔。起初便是不愿看何素崩潰才瞞的何素,誰知到頭來何素還是苦苦煎熬。難道真要他拿藤條抽何素一頓? 若只如此,倒也就罷……也是絕無可能!他就不該記得云老統制屠了何家這件事! 僵持片刻,何素跪得筆挺,一動不動。姚涵終是嘆了口氣,俯下身與他正面相對:“罰你也成。我問你一件事,你須得如實答來,不得有半字虛言?!?/br> 何素幾乎是迫不及待應道:“好!”說罷眼中微微燃起光亮,望定姚涵。 姚涵于是張口欲言。然則話到嘴邊,又不禁猶豫起來。 何素在等一個判決。 他倒反而是想逃避了。 他是想以此逼迫何素不得虛言,但依何素性子,此事真會實話實說么?若何素反倒是因這情勢而會錯了意,以為他是要聽那個肯定的回答而刻意屈己,或是為了補償他而揣摩了他的心思來答,則如何? 可若不問個清楚,他又如何能任自己留在何素面前礙眼,天天看著何素自責?此事遲早是要有決斷的。那便宜早不宜遲。 收回思緒,落到眼前,何素與他在咫尺之間相對,懇切凝視于他。 “若我偏不要你報償,只愿離開此處……你會如何?” 何素霍然起身,踉蹌退了一步,霎時間大腦惟有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