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 15【家國天下,將軍劍客】
45. 四月十五日,皇帝召何素回京。 何素接到詔書,便知道皇帝在趁勢進攻和守城相持之間還是選擇了后者,卻是既不算可惜,也不覺慶幸。胡人內部局勢未明,本朝賦稅負擔不輕,進退孰優,實在難料。 況且本次之所以能一口氣連下兩城,姚涵的奇襲功不可沒,眼下姚涵負傷未愈,胡人又必然有了防備,再要作出那般驚人的刺殺是不可能了,戰略上轉攻為守,暫且相持靜觀其變,確算是穩妥之計。 因此何素并無多言,只又在營中視察一番,作些鼓舞激勵語,便著手準備回京。召集諸將各自安排下去后,岳涼卻是原地躊躇一時。 “平濤何事?”何素注意到他似有話要說。 岳涼回身與他對望片刻,道:“不必全軍班師……” 何素聽出弦外之音,坦然道:“無妨。保州遭胡人洗劫,確實兵源不足,留軍防衛也是應當?!眳s是在寬慰岳涼,不許全軍班師回朝,未必是天子疑心,或許真是出于邊防考慮也說不定。 岳涼聞言便即一笑,豁然開朗般撓撓頭道:“兄長說得有理?!背隽藥s是稍為駐足,嘆了口氣。 送走岳涼,何素在帳中枯坐須臾,想起件事來。 先前答應姚涵,銀兩宅地都可賞他,結果因他不在士卒名冊上,朝廷賞賜沒有他的份,自己險些忘了此事。而今既要回京,不如替他去看看宅子……不知他愿不愿意在東京置地? ……還是去問一問才妥當。 何素想到此,恰逢手頭無事,干脆出帳去尋姚涵。 誰知姚涵卻是不在軍醫帳中。 “姚公子陪誰出去了?”何素想起上一次尋他不見,他是陪士卒去吃驢rou火燒。 尹軍醫正整理藥箱,頭也不抬:“練劍去了?!?/br> “練劍?”何素眉頭不覺又蹙起,“他傷好了?” 尹軍醫“嗐”了一聲,嘟囔:“哪能呢?可人家說一日不練三日空呢?!?/br> 何素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他本能是想說先生您下回攔著他,卻知這話說了也沒用。又想問姚涵去了哪里練劍,但一想便覺自己若去了,姚涵就得停下來將就自己,說不得有什么計劃也都要作廢,太過打擾,不如還是夜間再來吧…… 可再一轉念,姚涵那能于萬軍之中取主將項上人頭的劍術,練起來是什么樣,他還真想見識一下。 ——保州城頭之戰那回,各自奮勇沖殺,無暇他顧,觀虎樓時姚涵又重傷在身,幾乎沒有動手,何素自然也沒能見識到他的功夫,于是此時一想到此事,心下便不由有些小小的搖擺。 到底是男人。到底是武將。 總歸見獵心喜。 他猶疑之際,尹軍醫不察,自顧自道:“小姚倒是囑咐我,將軍若尋他,可以去校場??晌艺f將軍哪至于這般急又這般閑,總還是……” “刷啦!” 尹軍醫猛然抬頭,望住眼前被倏地放下的正搖晃的簾子怔怔一會兒,方覺出味來,舌尖上將吐未吐的一句“等他回來自去尋將軍”尷尬晾了片刻,訥訥咽回喉中。 看來將軍還真就那般急又那般閑……至少在小姚面前是如此。 - 到了校場一看,卻又是出乎意料。 今日沒有cao練,何素滿以為校場無人,便是有人,也應當是稀落清冷,誰知隔著數百步遠,便聽見那方向傳來喝彩聲。走近一看,里外圍了幾圈人,乃是一個個都頗為激動的士卒。 何素那一刻心中浮起模糊猜想——難道都是來看姚涵練劍的? 遂又失笑,自覺荒唐,心說又不是人人都正好要來尋姚涵的,何至于作此猜想? 轉念間走到近前定睛一看,卻是當場愕然無語,旋即有一剎那竟是有些堪稱氣急敗壞的心情—— 只見人群中心劃出一片空地,兩人凝神持木劍相對,皆是機警模樣,如伺機而動的虎豹,不用說便知是在比武。其中一人褐服短衣,抱劍于胸前,微微屈身相待,蓄勢如挽滿之強弓,乃是云郎將。另一人青衣磊落,態勢相對松弛朗闊,身形勁瘦,可不正是姚涵? ……尹軍醫那句“去校場尋他”怕不是對此處人人都講過? 何素站在人群最后方,不覺磨了一下牙。 氣什么? 腦中一個聲音自問。 隨即心中馬上反駁:哪有生氣?明明沒有生氣的道理。 那聲音又問:這不是氣是什么? 何素滯住。 少頃,一搖頭——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難得有機會看姚涵這般劍術造詣之人演武,不看仔細些未免暴殄天物。 只是云簡為何都和他玩得這般好…… 何素不禁又要磨牙,猝然一陣微風拂過,他頭腦一清,終還是默默停在人群最后,望住了人群那邊的姚涵。 士卒交頭接耳。一人小聲道:“小姚贏得可真漂亮,我與云郎將試手從未贏過呢?!?/br> 一人道:“可不是么!云郎將又不曾斬過敵酋,小姚那豈是你能想的厲害……” “要不要將岳將軍也叫來,看看岳將軍手段如何?” “你怎么不去叫將軍?我倒好奇,將軍與小姚,誰更厲害……” 話題逐漸離譜。何素聽著卻是心中一動,當真被勾起些技癢之意。 校場中央,土地平闊。姚涵持一支枯木代劍,斜向下虛指云簡。云簡抱劍望定姚涵,呼吸都是慎之又慎,目光一刻不敢離開其人。 姚涵見狀笑笑,手中木枝悠然垂下,隨意走動兩步,明顯是故意誘敵之態。云簡見之卻不僅不敢趁勢進攻,反而更謹慎幾分。 真正武者交鋒,少有眼花繚亂的架勢,往往是試探良久,一出手便塵埃落定。雖自旁觀者看來,前期試探索然無味,但行家卻知,試探之時的任何一次靜動都已是過招。 云簡前兩次都被姚涵引著出手,隨后毫不留情擊破,如今肋下還隱隱生疼呢。叫他再上當一次,卻是不可能了。 姚涵見他學乖,不由頑劣心性起來,心下更起勁琢磨該如何騙他上鉤,肌骨蓄力,笑眼卻是瞇得愈細了一些,越發顯得人畜無害,叫人如沐春風般溫暖。 一時間,雙方無聲對峙,相持不下。 士卒中有心急的,漸起噓聲,催云郎將快些出手。 云簡卻沉得住氣,任起哄聲如何,只充耳不聞,打定主意這次必要待姚涵主動出手,做應變的那個。 何素旁觀片刻,卻是不禁代入云簡,暗自盤算,若是他,該如何對付姚涵? 他望向姚涵。 姚涵唇角微勾,眼眸彎彎如月,似乎純然不知算計。然觀其腳步,分明毫無松懈,保持在隨時可以暴起擊殺敵手的狀態。 與其平日里和顏悅色的一面截然不同。 進退皆有后手,行止暗藏法度。其仿佛散漫的態度,正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所謂兵者詭道者也。 若將計就計,趁勢而上,則如何? 議論聲便在耳旁:“云郎將這是輸怕了?” “可不嘛!上回趁小姚踉蹌去搶攻,緊接著就被小姚抽了一桿子,上上回……” 這恐怕便是搶攻的后果了。云簡身手與自己伯仲之間,力敏皆相差無幾,他快不過姚涵,自己便也不必抱有僥幸之心了。 若不進攻,反賣個破綻引誘姚涵攻擊又如何? 這念頭只一閃,何素便搖頭自己否決了。這須得是技擊經驗比姚涵豐富、速度也比姚涵更快方能成,否則假破綻便成了真破綻。 若是就這樣相持,會是什么后果? 若是相持,便是體力與注意力的對抗了??凑l先體力不支,看誰先耗盡注意力,讓對方有機會趁虛而入。這則是自己的長項了。 放在平時,姚涵的體力與注意力應當不會遜于自己,否則也斬不了這許多敵將,但他現在仍舊帶傷,還與云簡打了三場,自己卻已恢復得差不多了,那么相持越久,應當是對自己越有利的。 除此之外,若不是僅僅在校場之上論勝負,而是戰場之上論生死的話,則還有兩種方法或可勝他,那便是…… 思緒未定,驀聽得咔嚓一聲,眼前人群驟起歡聲,抬眼望去,竟是轉瞬之間,勝負已定。 云簡木劍被打落,折成兩段,姚涵手中枯枝指定了云簡面門,再進一寸便是生殺由他。 “云郎將,”他微笑,似乎略喘了一口氣,“多謝你總讓著我?!?/br> 圍觀士卒與云簡俱是笑起來。 士卒道:“小姚公子,贏了就是贏了?!?/br> 云簡也扔了劍坦然道:“姚公子不必給我留面子。第一局我確有留手,后兩次是真贏不過你?!?/br> 士卒見他認輸認得干脆,便也不忍嘲諷,反倒鼓掌吹哨,給他喝起彩來。 姚涵也不硬謙虛,見狀拱手只說“承讓”。 云簡微笑以對,也是拱手行禮:“那便不打擾姚公子練劍了?!闭f罷轉身便走。士卒見沒熱鬧可看,也準備散去。 便在這時,一轉身,卻是俱皆瞧見了何素。于是場內外近百人不約而同一齊安靜下來。方才說要看何素與姚涵過招的士卒此刻不知躲哪里去了,場面一時寂靜。 也不知將軍何時來的?來了也不出聲……他這么閑的么? “將軍?!?/br> “將軍!” 卻是云簡與姚涵先后喊了將軍。云簡隔著人群拱手行禮,姚涵扔了枯枝,徑直穿過人群向何素過來。 圍觀士卒如夢方醒,紛紛躬身喊了“將軍”。何素點頭示意,卻是既不多話,也不走,只是站在原地,等姚涵過來。 士卒對他多是敬畏,見他不走,便互望幾眼,相繼散去。姚涵逆著人流挨到他跟前,眼見士卒都散得遠了,卻是直接道:“常清可是來尋我?” 何素本還猶豫如何開口,聞言一怔:“你怎知道?” “聽聞陛下召你回京,我猜你大約是有些事要安排的?!币?,“軍中之事你自會安排給平濤與云郎將,惟獨我不是軍中人,你恐怕要親自來尋我。去帳中坐一坐再說?” 何素方欲接話,云簡剛好緩步上前,再次行禮:“將軍?!?/br> 何素只得先道:“我來尋姚公子?!?/br> 云簡瞥見姚涵笑意盈盈候在一旁,一愣便即會意,俯首道:“末將告退?!?/br> 遣退了云簡,何素卻是引著姚涵向校場另一面走去。 彼處離城郭與營地都更遠,荒原草深,人煙稀少。何素下意識便覺得相比人多嘴雜的軍醫營帳,彼處更好說話,盡管他并不覺自己有什么不能為人知的話要說。 姚涵見他不聲響,直往野地中去,也不多問,只是猜測將軍是不是有些煩惱要說,不愿被人聽見。跟著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坑洼春草之間,忖道,他若真能對自己敞開心扉,倒也甚好,免得心事太重,勞神傷身。 正琢磨間,只聽何素道:“我是要問你,要不要與我一同回京?” 姚涵本能轉頭去看,卻見何素目光只向著地面。 “置宅也好,回師門探望也罷,都使得。你究竟是沒有戍邊的義務,不必終年守在此處?!?/br> 姚涵略一思索,便道:“好?!?/br> 何素一愣,反而沒了話講。 姚涵放慢腳步,隨后干脆停下:“常清可是還有話要說?” 何素本來脫口便想說“沒了”,但話沖口而出之前,不知怎么又覺遺憾,于是話到嘴邊拐了個彎,終只發出一個模棱兩可的單音節:“唔?!彪S即腳步也停了下來。 一時間誰都沒有出聲,只是默然相對。 少頃,還是姚涵活躍氣氛,先笑開了道:“常清你方才也在場邊看了,若是你,待如何與我對陣?” 這話算問到何素能答的話題了。他放松下來,稍出一口氣,認真對道:“單論武學,光明正大相對,我勝不了你?!?/br> 姚涵聽出他意思:“那若是武學以外呢?” “勝法多矣?!?/br> “愿聞其詳?!?/br> “譬如以多欺少。譬如擒人質迫你自戕。譬如趁你傷勢未愈,與你對峙,至你體力耗盡,我便不戰而勝。又譬如不求全身而退,只求將你斬殺,則可不計后果,全不防守,只趁你來攻時,擊你破綻……”何素侃侃而談,逐漸興起,驀然間轉頭掃見姚涵微笑面龐,忽而一驚,猛地住口。 這些勝法實在不能稱之為勝,實是戰場之上你死我活的搏命之法,是奔著不惜一切代價將對方趕盡殺絕的目的去的。姚涵問他要如何得勝,問的想必是純粹的技術問題,而非什么不擇手段的殺人術。他卻居然當著姚涵的面,一一細說若是他來,可以如何擊殺姚涵……實乃失言! “如何不說了?”偏姚涵還靠近過來。 “我……”何素尷尬又歉然,“對不住?!?/br> 姚涵心念電轉,當即失笑:“這有什么對不住的,是我問的,我聽著只覺甚有道理,并無不妥。兵者詭道,勝了才是對身后百姓最大的仁慈,你是帶兵之人,理當有此求勝之策?!?/br> 何素卻是死活不肯再說了,轉身道:“回京之事不宜拖延,若無意外,明日便當動身。你可做些準備?!?/br> “好?!?/br> 他往回走。姚涵連忙跟上。 對于何素為何要來荒僻野地里只說這兩句,姚涵摸不著頭腦,但想到何素性子,便又釋然。 他總有許多話是忍了又忍的。 既不愿說,便不該逼他。 想到此,姚涵忍住了追問他憂心何事的沖動,只笑問:“說來,常清可有愛好之事?” “愛好?” 兩人并排而走,在原野上劃開一道草跡。 “嗯。軍伍以外之事??蓯鄢孕┦裁?,玩些什么?” “并無?!?/br> “并無?” “父親說玩物喪志?!?/br> 他幼時似乎是喜歡過些文人墨客的東西……后來都叫父親砸了。那之后,便不喜歡了。 姚涵去看何素神色,只見他神情淡淡,無甚起伏:“況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輩為將者,凡有所好,皆不利于治下百姓。于是也就無所好了?!?/br> 他話說得輕松,姚涵聽著忽而有些難受。 “不與外人道的喜好,也不可有么?” “百姓求存千難萬難,我輩自然沒有資格談喜好。耽于享樂,要誤事的?!?/br> 姚涵罕見地沒了話,只扭過頭望他。 須臾,何素感覺到他的目光,稍一猶豫,還是轉過頭來,只是面頰隱約泛紅:“我知這話有些自大……” 卻被姚涵截住他話頭:“絕非自大?!?/br> 何素的話頓時堵住,望向姚涵。姚涵望他時,那雙眼睛里當真除了他再無余物。 “常清你待自己太過苛刻?!?/br> 何素避開他目光:“苛刻么?” 姚涵道:“苛刻?!?/br> 何素半晌無言,許久方低聲道:“不好么?” “對他人是好的?!蔽┆殞δ阕约禾D難。 兩人俱皆沉默。 姚涵心底嘆一口氣,面上卻一轉而笑,又換了個話題:“常清,叫我玄澤吧?!?/br> 何素下意識便道:“玄澤……”話一出口陡然意識到其中親昵,登時止住。 姚涵卻已向他展顏微笑:“嗯。以后也要這般叫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