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 13【家國天下,將軍劍客】
43. 酒宴至月上中天方散。 翌日cao練卻是照舊。何素頭痛欲裂地起來,正要生不如死地去校場,卻收到親兵遞上來一罐醒酒湯,說是那頭報恩的狐貍溫好了送過來的。 何素瞬間酒醒,小心想了想,自己昨天酒后沒說什么不該說的吧? 似乎是沒有。 似乎是老老實實被人送回來,一沾枕頭就著了的。 他稍放下心來,喝了湯披了甲,勤勤懇懇上校場,與兩位同樣頭痛欲裂的副將一起指揮cao練。 一日無甚波瀾,只除了午后許了岳涼與他那要成親的親兵半天假。 cao練事畢,卻是收到了兩樁不算大卻也忽視不了的消息。 一是哨兵報來,原先還有些徘徊的胡人,此次徹底收攏回去,不知是否與其政局變化有關。 二是自己父親老上司的獨子胡穎在朝中上書,力陳布防幽州的好處。其父是當今樞密院知事任地方大員時的好友,其人考過科舉,勉強是個二甲進士,在朝中地位清奇,屬于是文臣捏著鼻子愿意捧一下的那種武臣。此時何素風頭太勁,朝中風向便隱隱有支持他空降河北前線壓何素一壓的意思。 前一個消息還好,后一個消息何素聽了卻是頭大。 胡穎這人,要說壞是算不上的,布防幽州的那些說法也是老生常談,沒什么大錯可挑,但問題是此人并未與胡人打過仗,內防上也只是習慣憑招安平撫義軍,頗有點紙上談兵的意思。若真是將他遣來前線…… 何素捏住鼻根,只覺有些無力。 讀罷文書,照例去軍醫帳中換藥,卻是不見姚涵。 “姚公子呢?”他隨口問道。 尹軍醫將沾了血rou的紗布換下,瞧著他傷口嘖嘖道:“將軍,昨日喝的酒,今日便都在這兒了,瞧瞧這……” 何素反駁不得,一時尷尬。尹軍醫又道:“將軍方才問誰?小姚公子?” 何素正待答話,門簾一掀,一人提著一摞青葉包裹的不知何物進來,眉眼彎彎,可不正是姚涵。 “將軍!” 喊他的同時目光靈動地掃過來,毫無掩飾,當真明媚得勝過春色。 何素遂把話咽下去,轉而道:“姚公子?!蓖瑫r仍是遮掩了一下裸露的上身。 姚涵初時喜笑顏開,待見著何素眉頭,自然而然便收斂了笑容:“將軍有憂心之事?” “并無憂心事?!焙嗡夭患偎妓鞯胤裾J。 其實是有的,還頗多。大的有攻守問題、胡穎之事,小的有士卒家眷安置問題、明日岳涼親兵昏禮時自己當如何說點喜慶話等等。但否認自己正在發愁,已經是他的習慣。 不管有沒有,別人問了,反正先說沒有。 姚涵注視他一瞬,忽而一笑,將手中那提青葉小方遞到何素眼前。 何素不明所以,抬頭正色相對。姚涵指掌一晃,那串青色隨之微微晃動,閃動間露出白色糯米心子來。 “這是先頭許將軍的點心?!彼疽夂嗡刳s緊收下,“上回問你是不是不肯收,你說卻也不是。我便當你是要的了?!?/br> 何素張口啞然。他…… 這般強買強賣的么? ……不過顯然也是玩笑話,他真要不收,姚涵也不會逼著他吃。只是現下兩人的關系,他也沒道理不收這小小的點心。 如此一打岔,倒是讓原本有些漲痛的腦袋稍微松快了一些。思緒一飄,不知怎么就跳去某些稀奇古怪的地方。 姚涵似乎是一會兒叫自己將軍,一會兒叫自己“常清”的。不知是什么意思? 前幾日自己從昏迷中醒來,他那般歡欣叫了一聲“常清”……也不知是守了多久。 只不知,是所有朋友受傷,他都會這般守著的么? …… 胡思亂想間,掌中一沉,低頭看去,姚涵徑自將那串青葉點心置在了他掌心。 一抬頭,姚涵還在從懷中往外掏什么東西,油紙包裹,卵圓成串,色呈紫紅,一個個小指指節大小,定睛看來,卻是桑葚。 何素有些發懵地看著他掏出一捧果子,遞給自己:“見到桑果便摘了一些……本也想給你的。你既然在,也省了我事?!?/br> 愣愣正將接未接,姚涵干脆單膝半跪下來,摘了一枚果子送到他嘴邊:“洗了的。將軍若不忌口,便吃一個?桑果補血安神,解酒毒的?!?/br> 喂食的姿勢莫名熟練。何素不由自主張口咬住。 周圍士卒間盈起一陣壓低了的笑聲。 何素醒覺,面上發熱,虛咳一聲,眾人立時又靜下去。卻還是見他聽見一兩聲“真像狐貍”。 他掩住嘴,想道,姚涵哪里就像狐貍了……眼前卻是不自覺浮出這人頭上長出毛茸茸狐貍耳朵的模樣來,頓時一驚,險些嗆住。 待回過神來,口中已將那枚桑葚好端端咽了下去。掌心一沉,卻是姚涵將那包桑葚都塞給了自己。 “多……”謝字未說出口,便見姚涵轉頭又去分給別人。 竟是人人有份。 帳中其他傷員與親兵一人分得幾個,一時果香四溢,氣氛熱絡,笑語不絕。 ……也是。畢竟只是尋常野果。 何素想到這里,不知思及何事,端著果子,面無表情。 - 待何素換完藥離去,帳中議論聲又大起來。雖然將軍昨日才請他們吃過酒,比較之下也算個好官,但人么,便是背后愛論人是非。 一個道:“吃了小姚的果子也不說句好……” 一個道:“我看將軍有心事……只不知是什么心事,嘿嘿……”話未說盡,只以不可說的神氣低低發笑。此間眾人都不是什么講究的讀書人,聞言便是會心一笑。 尹軍醫指指點點:“成日里都想些什么?被將軍聽見小心軍棍!” 前頭嘴碎那人滿不在乎:“他怎會知道?便是知道又怎曉得是誰說的?難不成尹大夫您要去告密?” 嬉鬧聲中,卻見姚涵發怔靜坐,似乎是若有所思。 那人又酸溜溜道:“小姚待將軍可真好。獨得一提點心呢!可惜將軍也不說你好……”這下眾人哄笑更甚。 姚涵被點了名,方才如夢初醒般接話:“你可想要?那我也給你做……” 那人聽得一頓,繼而卻是道:“討來的東西我才不要……不就是些吃食,又抵不得金銀,我瞧將軍也看不上……” 若說先頭還是玩笑,說到這里便有些討人厭了。不等姚涵自己有何反應,周圍看熱鬧的人便已聲高起來,有年長的教訓道:“小姚好意待你,你這人卻是不識相……” “怪道是小姚不與你好呢!” 那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紗布還未換完便欲要站起。 姚涵未料為了自己竟會生出事端,忙好聲好氣將人勸下來:“確實也不是什么值錢物事,看不上也正常,諸位莫氣,莫氣……” 暫且將人安撫了,眾人又開始嘮叨扯些旁的廢話。姚涵打聲招呼,便揣上一條雕到一半的手串與一把刻刀,獨自出帳去。 有人問道:“那是什么?” 他笑笑:“明日成富昏禮的隨禮?!?/br> - 出了營帳,夕陽迎面涌來。 姚涵呼出一口氣。 草長鶯飛。血澆過的土,萬物越發茂盛。 原本有些紛亂的心思隨著青草與泥土的氣味寧靜下來。 將軍有心事,他想。 將軍有心事。 什么心事? 糧餉?軍情?朝廷? 我可能夠幫得上忙? 一轉身猝不及防,看見余暉里立著一道方才出現在腦海里的人影。 何素正正望著他。不知什么時候來的,還是根本未離開過。 親兵沒有跟著。只他一人。 “適才忘記說了,”他說,“多謝你,姚公子?!北彻庵?,他面目模糊,叫人看不清神情。 霎時,幾句話輪番滾上姚涵舌尖——“你聽見了多少”、“你何時回來的”、“你可莫要難過”——但掙扎片刻,最終說出口的,依舊是一句:“不必與我客氣的?!?/br> 何素注視他,一瞬不瞬。姚涵感到他似乎想說些什么。那目光里有一團跳動的火,像一顆被縛住的心臟,鐵鏈燒得通紅,那個熱源體怦怦怦,膨脹再收縮。 燒得那么劇烈又明亮,順著風發出驚人的濃郁苦味。 然而,那團火到底被擋了在那雙漆黑的眼睛之后。 何素看著他,似乎是忍了又忍,最后只是說:“我沒有瞧不上你的禮物?!?/br> 他頓了一頓,好像怕姚涵不信,笨拙地再補了一句:“真的謝謝你?!?/br> 顯然他是聽見士卒的議論了。姚涵不由失語。 他望著何素,不期然看見對方背后爛漫的云霞。一如昨日慶功時。 一樣的光輝燦爛,一樣的面目模糊,一樣的……孤獨。 如果自己不是正巧出來,他會怎么辦?默默地聽,默默地離開,就當沒聽過么? 相對無言片刻,何素明明什么都沒再說沒再做,姚涵卻感覺他仿佛黯淡下去。 “我……便是為了說這句。不擾你了?!彼D身要走,簡直是落荒而逃一般。 姚涵反應過來,一把拽住他:“將軍你是很好的人……莫要總嫌自己做得不夠?!?/br> 何素倉促停步。姚涵轉到他面前,不出所料見到蹙起的眉頭,下意識舉手似是欲替何素撫平眉頭,但手伸出一半,又不知想到什么,頓在半空。 何素的目光粼粼躍動,在他指尖上一跳,又落到他面上。正值云霞映照,如夢似幻。 大地堅實,仿佛永不可摧。然而春來萬物生發,微小的種子扎下根,根莖向四面延展,攪動大地,其柔如水。 何素不由得喉結一動,脫口道:“你現在只叫我將軍了?!?/br> 話一出口,姚涵驟然定住。 何素自己也是愣住,像是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怔怔須臾,才回過神來,立時也是心虛躲閃。 ——這聽起來太像一句撒嬌了!他在胡說些什么! 姚涵顯然是沒想明白何素何出此言,發懵道:“將軍……” 何素一跺腳,擼開他抓著自己袖子的手:“罷了。無事?!鞭D身又是要走。 姚涵不及細想,一步跟上,握住他手腕道:“常清?” - 入夜。 中軍大帳。 岳涼敘完今日cao練的得失,準備告退,卻是忽而眼尖瞥得案頭一摞青葉包裹的點心,隨口便道:“兄長今日可去城里了?” 何素正閱文書,聞言微怔:“未曾。何出此言?” 岳涼“哦”了一聲,指了指案頭點心:“瞧見這個……咱們伙房可不愛弄這些玩意兒。俺瞧著玲瓏可愛,倒像城里哄那些小娘子的?!?/br> 何素抬眼一瞅,一時哽住。 ……小娘子…… “未曾進城,卻是哪里弄來的?”岳涼不察他微妙神色,仍在好奇發問。 何素默然片刻,據實回答:“姚公子做的?!?/br> “嚯?”岳涼喃喃,“怎沒俺份?” 何素聽得,眼底便不覺生出一點笑意:“哦?你去問他?!?/br> 岳涼瞧了又瞧,似乎是越看這“哄小娘子”的玩意越覺可愛,作勢伸手欲偷,轉頭悄悄打量何素臉色,一看之下,卻是悻悻收手:“俺自去央他,想必他也能給俺做一份?!?/br> 何素的笑意頓時僵在眼底。 岳涼見狀笑嘻嘻拱手而去。留下何素又意難平起來。 姚涵……姚涵恐怕是真的會給他做的。 但轉念一想,姚涵怎么說也是第一時間想到了自己,岳涼就算去討了一模一樣的來,那也是討了才得來的,與自己還是不大一樣。便又心平一些。 況且姚涵親口所說,他珍重他。 ……何素怔怔,不自禁便想起傍晚那次對談。 時值落日,云霞漫卷。 姚涵執手留住他,沒有再用“將軍”這個稱呼,而是喊:“常清?” 他因這兩個字便又駐足,停下來轉過身,卻不說話,只是看著姚涵。 霞光中,姚涵正色相對:“常清……或許我沒資格說,可我看來,你是難得之人,我是珍重你的?!?/br> 何素先是一默,隨即猝然反應過來,卻是面孔迅速泛紅,繼而說不上是羞澀還是不知哪來的一點薄怒,略微嘶啞聲高:“你……不要輕賤自己!我心中……” 姚涵搖頭:“并非輕賤。你在朝,我在野,你我身份云泥之別,是當真輪不到我來說珍重的?!?/br> 何素一句“我心中你也是難得之人”硬生生卡在喉頭。 姚涵不察,仍是懇切道:“我知你并不高看自己……只是常清,你也說過,在其位謀其政?!?/br> “將軍便是將軍的位分,與我不同的。我便是自大,暗地里叫你常清,人前卻也知道分寸?!?/br> “你所思所憂,比我要多得多。規矩與顧慮,也比我多得多。我所能為你做的,屈指可數。我如何珍重你,也有力所不能及,不能為你分憂。是以我恐怕是沒有資格說多珍重你……”說到此,姚涵微微一頓,何素聽來,心底一空。 卻復又見姚涵踏上一步,與他更近,近在咫尺:“便是如此,我也愿盡力而為。但有所求。凡我可即。定當盡心竭力……” 眸子映著晚霞,原本冰雪一樣的顏色,此刻涂抹落日熔金,暖得不可思議。 “死而后已?!?/br> 何素一霎望得出神。 怎么會有人這么柔軟?柔軟得好像這個世界的一切棱角都可以用他的心包裹起來一樣。他的眼睛,他的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融暖又廣闊。 何素不覺喃喃道:“為何?” 姚涵不躲不閃直視他眼睛:“初見之時,我只是慕名,卻不知常清擔子究竟多重。如今親見親歷,方才知道,常清肩上不止勝負,還有陣亡將士,天下百姓。常清不喜歡說,我看著卻心疼?!?/br> 何素卻是不能不避開對方視線了。 心疼,從軍以來,已經很久沒聽人說過心疼他了。正是在其位謀其政六字而已。 幼時母親自然是心疼他的,但那時父親見了母親照顧自己,就總是要皺眉頭。后來吃了軍糧,便更沒資格叫苦了。 岳涼盧敏都是好兄弟,好將士。但他們是不會來說這些話的,因為他們太了解何素,也太了解位分。 姚涵是與他們都截然不同的人。 于何素,他尤其像是大雪中獨獨向此處跑來的親人的小獸。無邊霜雪枯木間,何素凍得有些發僵,他一溜煙跑過來,留下一串細小的腳印,揚起茸茸的尾巴拍打何素,試圖引起何素注意。 當何素垂眸看見他,他便竄上來,將溫熱的肚皮翻出,給這將將凍得麻木的行客暖手。 然后何素終于回過味來,覺得兩人湊得也太近了,向后退了一步:“心疼是不必的。都是我分內之事?!?/br> 姚涵跟上一步:“便是因你如此想,我方覺你尤其可貴?!?/br> 何素一怔,臉紅之余,又忍不住微微偏頭,側耳去聽。 “世上應然之事多矣,而人天性趨利避害,應然之事不能盡然,故頗多生害。此人之常情,無可厚非。惟獨是偶爾有人……比如常清你,使應然之事盡然,卻不居功,便是擔子沉重,也從不辯解,實在是值得珍重?!?/br> 竟又是一通好夸,把何素說得面孔都快燒起來了。 姚涵卻還記得此話是因何說起,說到這里話頭一頓,眼望何素,鄭重道:“常清,我說這些,是望你知曉,‘將軍’之稱,非因疏遠,那些議論,你也莫往心里去。我心中,你是做得最好的人了?!?/br> 何素到底是禁不住又抬眸去望他。一望便與他目光對上,只見其純粹透澈,這一刻除自己之外別無他物。一時之間,何素心中竟是惟有感激,說不出多余話來。 “點心果子送你是盼你開心,莫要因我此舉反添煩憂……那就不值得了。嗯?”綿軟的口音,說到最后,留了條尾巴,輕輕一勾。 何素凝眸良久。心跳從慢到快,復由快而慢,逐漸平靜。千言萬語,到了嘴邊,終只凝成一個字:“好?!?/br> 長空萬里的風,盤旋于薄暮的原野。 …… 怔忡片刻,收起軍報文書,自案頭小山一樣的信箋中抽出一張,卻恰巧是母親的家書。 展信一看,上回的回信她大約還未收到,反倒是自己受傷的消息應該是正傳到她耳中,以至于此次寄來的信中,絕口未提婚娶,只有噓寒問暖,要他好生休養。 他對著信紙發了會呆,目光穿過信紙,不知看往何處。 他說心疼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