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花轎
蘇槐當下腦子一片空白,腳底站不穩,滑跌在地上。手胡亂往后抻,便按住了樹干。密麻濕軟的瘤子,好似動物濕潤的口鼻,噴著陰冷的氣,貼著蘇槐的手心呼吸。觸感太過惡心,卻收不住勢,整棵樹突如已被蛀空了一般,在蘇槐一連串的咒罵聲里,輕飄飄被蘇槐掀翻在地上。 “……?” 靠,難得回一趟學校就搞這種場面的破壞,也太超過了吧。 眼前一陣陣恍惚,蘇槐好像被嫁接惡鬼敏感奇異的嗅覺,或者是有誰點燃了那種木頭??諝怆S撲扇的鼻翼沖入內腔,特殊的香氣使人眩暈。原以為的樹木倒塌聲沒有響起,蘇槐再睜開眼,樹沒有倒下——準確來說,是完全消失不見了。 “樹呢?——阿黎……” ——不對,蘇黎也不見了。 蘇槐的冷汗登時落下來,一切的發生都不符合常理,蘇黎無聲落血、大樹轟然坍塌,再一齊失蹤。一種頗為荒誕的念頭在腦海里生起:他也許不知何時,已經在一場夢里。 “……那只惡鬼非常兇,不能姑息……” “可他到底救了小兒的命……” “過幾日請神,無鬼血為引,如何做法?” “此物兇烈,未必能伏?!?/br> “蘇家都伏不得的鬼,還未曾有過?!?/br> …… “不好!……那家伙身上有續命的法子?!?/br> “有人動了惡鬼幡?” “這祭臺不能要了。全部翻爛,死了的一并埋進去。要快!” …… “你瘋了?!鞘悄愕暮⒆?!——” 窸窸窣窣間,盡是生人語。 蘇槐已經很確定自己在一場夢里。只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踏進學校、進入教室、還是走到那棵狀元樹面前的時候。媒介又是什么,是樹,是那面祭臺,還是惡鬼留存在此地的惡念? “新娘子要喝水嗎?新娘子要喝水嗎?” 方才如背景音般的呢喃盡數散去,轉而取代的是另一個近得貼耳的聲音。蘇槐愣了愣,眼前模模糊糊,看什么都透著一陣古怪的深紅。伸手一摸,果然頭上蓋著一面紅布。這面紅布,該是在怪木頭燃煙中熏過極長的一段時間。方才使他陷入眩暈的香氣,就是從上面傳來的。 “新娘子、新娘子喝水嗎?” 問話的人和他之間隔著一面紙糊的簾子,似乎有些蠢笨,說話一頓一頓的。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就咯咯怪笑,再繼續問,沒有停歇過。蘇槐渾身發毛,再忍不住,將紙簾子一掀。外面天色黯淡微沉,是日昏交際的時刻。還未看清所處環境,一張畫著簡陋五官、嘴唇涂紅的紙糊平臉,就這么無聲息地貼了過來。 “你、你、你,是要喝水嗎?” “——” 臥槽??! 蘇槐一個倒仰。 這是紙人嗎?是它發出的聲音嗎?可是紙人怎么會說話? 完全沒有察覺蘇槐的心情,那面紙人眼珠一轉,死死盯住蘇槐,接著咯咯大笑起來。嘴巴一咧,露出空洞的血紅縫隙。 “喝水嗎?喝吧、喝吧!” “不不不不不不用……” 紙人也沒強求,笑嘻嘻地點著頭,朝前面晃悠過去了。 “快點——新娘子急著要嫁人——” 嫁人……嫁人! 蘇槐驚醒過來,過往那些農村里各式樣的鬼話傳聞一并浮上心間。紅嘴白紙人、扎紙花轎,傳聞古時男女嫁娶皆在夜間,結婚原本寫作“結昏”。而陰陽人鬼間,亦有特殊的嫁娶風俗。煞鬼惡氣難消,作惡多端,巫者便搜羅各人八字,一一與鬼相詢,合者與之結為姻緣。此人若是死者,便將死者生前物燒去,若是生人,便貼上閉氣符,傍晚在村頭坐之花轎繞一圈。 眼下這副紙扎轎子也不知是不是趕工做出來的,十分狹窄,蘇槐被迫縮成一團,正想著該如何出去,接著就是一陣顛簸,險些把他甩出去。 沒有料到紙扎的花轎也會有這樣重的立柱,撞上去似乎還是實心的。蘇槐撞了個七葷八素,眼前頓時出現了一幅幅走馬燈花的畫面。 那是一簇稍縱即逝的鬼火,燒至尾聲,突兀跳出一抹怪異的紅,接著沒入無盡黑暗中。 再醒來時,又變作一個面目極為熟悉的女人。女人身旁擺滿紅紙黑字的八字庚帖,正一張一張,丟進手中白瓷碗燒去。 堂前立一柱青煙,八風不動。青煙旁圍著三籠紅燈,其中一盞已經滅盡。頃刻間,又是一盞紅燈驀地滅去,有人低聲道: “都未合上?” 女人皺眉。 “三盞紅燈皆滅之前,若還合不上,怕有災禍?!?/br> 她撫摸了下膝邊躺著的小兒,眼睛里蓄起某種極為深刻的悲哀。 那人回道:“不若再多許幾家來?!?/br> 女人將幾張帖子又一并燒去,“八字相合者,已多半在此,旁人自覺無關,更是只會推脫。此事陰邪,他們不樂意,也正常?!?/br> 第三盞紅燈滅時,祠堂里陷入森冷的寂靜。眾人大氣不敢出時,那柱青煙終于動了,輕輕一曳,似是不耐煩般,吹起供臺上一串的黃紙錢。紙錢搖搖晃晃,在半空中打了個旋,接著朝祠堂前落來。 蘇槐眼前有物在曳動,他下意識伸手去攥,定睛一看,卻發現是幾張帶血字的紙錢。那血污胡亂氤氳開幾團,看不清寫了些什么,最后暈在一處,化作一個極為詭異的笑臉。 幾貫黃紙錢,便緊緊地攥在細小的指頭間。 蘇槐慌忙回頭去看,方才還以旁觀的視角觀察到的那女人,正一手撫在他背后,漠然地望著他。 “把那紙錢丟了,快點!” 旁邊的男人急急來扯蘇槐,蘇槐一頭霧水,下意識放開手,那紙錢卻和賴上他了一樣,黏在了他的手心,怎么摳都摳不下來。 “……來不及了?!?/br> 女人道:“那鬼,選中了阿槐?!?/br> “不管嗎?連你都沒有辦法?這鬼可是你伏的!” “……” “你瘋了?!鞘悄愕暮⒆?!——” “我知道?!?/br> 女人怔怔望著,突然笑起來,笑意在僅有一柱青煙照明的祠堂里,格外顯得冰冷而陰森。 “這是……這是命啊?!?/br> 蘇槐渾身顫栗起來。 夢、夢、夢,又是那個夢,那個蘇家的小孩、渾身是血的惡鬼、祭臺上冷冷看著他的阿媽—— 蘇槐的腦子動得很快,一下子把這些前因后果串了起來。 假如那并不只是一個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過去,那么將他目前間接或直接經歷過的環節相串聯,其實已經可以還原出事情的大部分真相。 蘇家作為數百年前的巫蠱大家,所建設的祭臺正好在學校附近。請神前夕,卻沒有鬼血做引,所以在救了蘇家小孩的惡鬼于野水塘中現世后,極端崇拜神明的當地人,選擇了恩將仇報,將惡鬼斬殺,害死在了祭臺上。 卻不知出了什么差錯,蘇家小孩通過惡鬼幡與惡鬼建立起聯系,惡鬼未能死透,殘存的部分在祭臺上大開殺戒。為平惡鬼怒火,也為了誘其現形,蘇家選擇了最為原始的方法,也就是——結陰親。 蘇槐一陣地恍惚。莊周夢蝶,莊子睡夢中變成蝴蝶,翩翩起舞。醒來疑慮,是莊子夢得變作蝴蝶,還是蝴蝶夢得變作了莊子,他呢,他是不是依然被困在與惡鬼的糾纏中,因為紙花轎太過狹窄而缺氧陷入幻境,而作為蘇槐與蘇黎的哥哥的那短短二十年才是一場夢。 蘇黎來到祭臺邊,變回鬼相,他的夢也做到了頭。 大夢方醒。 蘇槐的思緒被一陣濕冷的氣息所打斷,他一抬腳,轎子里不知什么時候已浸滿水,一直漫到他的腳脖子處。 怎么會有水,那些紙人究竟把他抬到了哪里? 蘇槐去掀紙簾子,入目處竟是一片水霧茫茫。紙花轎停在一片水塘的正中央,在他愣神的那段時間里,轎子的底部完全被泡糜,正拖拽著他往下沉去。送嫁的紙人同樣一個沒落下,全浮在水面上,泡得腫脹發起,有些已經爛成了兩半,血紅的紙畫嘴巴糊成一團,還在朝他咯咯地笑。 事不宜遲,蘇槐抬腳就去踹那花轎。那花轎從外面看明明都被水泡爛了,從里面踹起來卻跟加固了百八十層似的,根本出不去。蘇槐撲騰幾下硬是紋絲不動。轉瞬水已經沒到了他的嗓子眼。 靠,果然沾上野水塘就沒好事。 蘇槐不可避免地吞了幾口水進去,味道絕說不上好,腥苦且冷,更別說這種死水塘里誰知道平時都淹死過些什么臟東西。正胡思亂想間,一只比野水還要冰冷的手憑空出現在密閉的花轎里,把蘇槐一把從里面拖了出來。 久違的空氣沖入肺葉,蘇槐的腦袋從水面上浮起來,就看見蘇黎。 太好了,蘇槐上手摸了摸蘇黎的臉,白白的,滑滑的,沒有漏,眼白也沒掉。不管眼前這個是他的寶貝阿黎,還是那只百年前被蘇家追殺的會在山洞里烤火的大惡鬼,只要不破相,看起來還是很賞心悅目的。 “野水塘里的水,”蘇黎在水下托了蘇槐一把,蘇槐于是整個人又回到了蘇黎的懷里。惡鬼抱著他慢慢上了岸?!翱赏庩?。水為鬼媒介,生人喝野水,就會被野水鬼奪去身體。那些紙人讓你喝水,就是想讓你變成陰邪。你不喝,他們只能把你拖到野水塘里?!?/br> 蘇槐道:“這么可怕,你怎么知道?” 又立馬大驚失色:“不早說,我靠,我剛咕嚕咕嚕灌了好幾大口?!?/br> 蘇黎沉默地搖搖頭,松開握著蘇槐的手。蘇槐發現他的手上有被灼傷的痕跡,連忙舉起自己的手腕看,原來是道士贈予他的那串蜜紅珠鏈,不知為何正在發著光。這串珠鏈據說能在關鍵時刻保他的命,看來就是剛剛他被灌水的時候,珠鏈發揮了作用??墒茄昙俺佤~,把來救他的蘇黎也給傷到了。 “難怪你當時要我戴著?!碧K槐嘟噥說。 蘇黎說:“雖然來歷不明,對哥哥好的東西,我會接納?!?/br> 蘇槐聽到這個稱呼,松了口氣,這回是真的全部松懈下來了,一瞬間感覺身上沉沉的,已經被水打濕得差不多。還有些冷。 “太好了,” 他熱淚盈眶道:“你是阿黎?!?/br> 蘇黎沒有聽懂,定定地看著他,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蘇槐沒有和他解釋當時在幽閉的花轎里突然涌起的那陣恐懼感,有關是在夢里還是夢外的辯證問題。他最初害怕惡鬼是來尋仇,后來又怕惡鬼就是阿黎。 如今,又怕惡鬼不是阿黎,怕惡鬼……從來都不是阿黎。 蘇槐想,原來他怕的從來都不是做夢,他只怕在夢里,而阿黎不在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