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棄禮(2)
泯生,泯生。 你餓嗎? 娼妓的兒子,四歲。暗箱里捆著,抽搐的肢,抽干的脂。劣質麻繩勒進骨頭,骨上的皮rou殺進肋骨??┲?、咯吱。 黑色的眼眶陷進去,胃部的抓手伸出來,掠奪:咸濕的空氣、女人的yin叫、蒸騰流油的白rou。餓—— 痙攣的小腹。抽搐、抽搐、抽搐漫出酸水,糅在一起,干癟的腹腔糅在一起,扯出無底的黑洞。吃、吃什么都好,尖利的幼齒磨著口腔泌出的酸腐??┲?、咯吱。 熏天惡臭的垃圾場,和一條瘦狗爭搶長了霉的半個饃。撕咬下的腐馕咽進去,無盡的胃酸涌上來,不夠、不夠。犬牙抻下一塊薄薄的rou,生rou,生rou下是森森的骨,骨上燎薰的腥血直竄入鼻,陷進去的眼窩放著刺芒的光。 餓——女人空癟的rufang在昏黑的眼前不停地晃,尖利的聲音像一只豐滿的鳥。干枯的骨盆硌著老男人胯下肥腫的兩坨rou,晃著、晃著。女人銼刀一樣的指,磨著繃緊鼓面的一張皮,在尾奏尖聲變調,伴著嘶裂的、切割的聲帶震響——矬下來,矬下兩坨還在搐動的rou。于是帶血的rou丸攤在了她的手里,帶著青黑蜷毛萎縮的皮,腥膻十足的味兒。 女人匍匐著爬過來打開箱門,雙手捧著伸到她被綁著的孩子面前。笑。 泯生,泯生。 吃下去。 餓、饑餓。 為什么會餓? 你要認祖歸宗的新家,富可敵國的易家,權勢通天的易家。你是易家老爺真正的長子,名譽、權力、還是食物,通通屬于你。 十歲的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十四歲的可餐秀色、人體盛宴;十七歲陸軍學院,政變那一年禁了供給,票選的倒霉鬼成了食物,而你每天分到的都是肚腩rou;十九歲開著裝甲車,車轱轆碾過廣場上一萬顆頭顱,以為碎骨像爆炸的榴霰彈,實際只有細不可聞的聲音??┲?、咯吱。 戰壕尾后瘸腿的傷兵扒吃著樹干,一墻之隔的貧民窟主食干面包混著泥,邊境線咬著死貓肝臟的敵國小女孩伸出滿是污泥的手:哥哥,哥哥我好餓。交給她咬住你的手,然后槍口抵住了細瘦的頸后。一聲崩響,咬下的一塊薄薄的rou,生rou,生rou下是森森的骨,骨上燎薰的腥血直竄入鼻,陷進去的眼窩放著刺芒的光。 刺芒的光,敵國防御線搏殺火槍刺刀的光,滋生著饑餓。 血色禮拜日,獻祭一億片最新鮮的rou,不是獻給天國的神只,而是獻給現世的領袖。大元帥大禮堂高位謔笑:泯生,我們強硬有力的年輕副手,究竟什么能夠滿足你的胃口? 食欲、權欲、性欲、愛欲,渴求的都是同樣一種東西,渴求本身就是一種無藥可醫的病。 二十二歲從前線開車回來的那個晚上,幼年的饑餓再度捆住了他身體,很多年,他都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所有的臟器像是在絞rou機里翻騰,胃酸在內部發酵沿著骨髓循環,沖破堆積在胸腔的火藥和灰燼,涌上喉管,竟想要嘔吐。而發了黑的眼眶,容不進任何的東西。 人都死光了,寬闊的公路空無一人,以百碼車速橫沖直撞疾馳無阻。眼前一片虛空的黑,就像穿行在亙古靜寂的荒蕪之地,野蠻地沖破那些從未存在的東西:身份、家族、榮光、軍國、尸骨。 頭頂漫天的大火,不見了。胃腔抽搐,下起了雨。 易家莊園門口,停住,沒有人來出來迎接他。不遠處的夜幕起了光,霓虹似的跳躍光珀,人聲的歡呼沸騰像漣漪一般漫了過來,搖撼著這個春天夜晚的風暴。他忽得憶起,那晚是易懷軻十八歲的生日宴會。 他縮在車里的駕駛座,就像回到母體從未出生的狀態,就像童年被鎖閉在床尾的箱子里不得動彈聽著疼痛與歡愛的雜音,只有這里是他如今唯一的安全之地。久握武器長了繭的手掌抓破了腹部,瞳仁發狠地盯著,有什么要吞下去,有什么要嘔出來。 緊張的牙、磨著??┲?、咯吱。 在這個從邊境而返饑餓的夜晚,懷揣著熊熊烈火一般燃燒的欲望,他終于看見了—— 齊耳的發。黑發。 雨水打濕他的面龐,細雨中的圣像。 清晰可見的,靜脈、流動、生。 赤色接近欲望的黯紅,秘密的顏色,靜窺。 一株水仙、純白、柔軟的手握緊。 飄渺、朦朧,還以為是霧。 叫囂的胃部終于感到了滿足。 在幾年后一個同樣下著雨的夜晚,易泯生緩慢地開著車。開得很慢,重復的夜色安穩得讓人昏昏欲睡,哪怕開車的人已經不再有更多的力氣。少年倚在副駕駛上閉了眼休憩,身上還披著那件黑色的大衣。車燈投下的白光在他的面容上明滅拂過,他像是躺在晝與夜的搖籃里。 停在了易家的大門前,昔日熱鬧的人群已經死的死散的散,哪里還有來迎接他的人呢。但那已經不重要了,熄了火,易泯生緩慢側過了身。 靜默著端詳著少年安詳的睡容,就像做過無數次那樣,細細地看,想起原來又是一個禮拜日。 他把大衣往祝靈的頸下拉了些許,視線在那吻過泛紅的唇上停留。松下了,握住少年垂在身側的手心,易泯生幾乎還能憶起那團光粒的模樣。 那是祝靈的靈核,他和另一個男人交yin留下的結晶,也許它本應該成為一個新生的,神和他的信徒的孩子,可惜它甚至沒能擁有生長的機會,就已經永遠死去。就跟祝靈或許很久以前還有過的那份憐憫一般,永遠地死去。 易泯生摸索著他掌心的紋路,這樣難得親近的時刻會讓他發現祝靈其實有著和人難以分辨的一切。無情無義的人,又怎么能觸及一位真正無心的神? 神有欲望么?神會做夢么?神會夢見什么? 合住了祝靈柔軟的手,像是要將那份余熱無限延長,他便在這一生中少有的時刻享受著滿足。易泯生的另一只手從車臺的箱柜里摸出了煙,隨意叼著,打火機點燃,藍色的霧升起,緩緩搖下了車窗。 黑暗中模糊的玫瑰色細雨蒙在了他疲憊的面上,滲入了僵硬的肌膚。那份沁涼緩緩地、淌進了連他自己也無法掌控的,滿是欲望的心底。 祝靈。 他握緊掌間的手,微微瞇起了干澀的眼。 是這雙無惡不作的手領我見到了你,獻給你只能是鮮血淋漓的欲望之心。即使你就是欲望本身,也永遠無法想象到:一個瀕臨餓死的人,能為滿足他饑餓的胃口,究竟做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