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云簌暈過去沒多久就恢復了意識，只是他睜不開眼，陷入了夢魘里。

    夢里是五歲的他被親生父母遺棄在萬花谷谷口，他先天不足，并不富裕的家庭無力再承擔高昂的治療費用，他的父母聽說萬花谷有濟世仁心，將孩子送進去或許有一線生機，無奈之下做此決斷。

    那日他們駕車許久來此，母親說要去尋些水來，讓他在原地等，然后再也沒有回來。

    小小的他并不能明白母親為什么一去不返，他向來乖巧，一直聽母親的話在原地苦等。

    一直到有人來牽他的手，那是一個年輕的萬花大夫，蹲在他面前問他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和父母走散了。那時他還不叫云簌，只是家里人都叫他阿云，阿云搖搖頭，說在等母親回來接他。

    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父母因為各種原因無力撫養孩子，便會將他們遺棄在這里，望能得到萬花谷的收留，尋一線生機。

    大夫說你的父母將你交給我了，以后跟著我習醫。

    這便是他后來的師父，師父的面容他已記不太清了，只記得那日師父牽著他的小手，帶著他一路從萬花谷谷口走進去，那時正是初夏，一路藍花楹的花瓣簌簌飄落，師父說，“云起落花驚簌簌，以后你便叫云簌吧?！?/br>
    師父告訴他，自己叫江潺，是杏林弟子，修習離經易道。云簌聽不大懂，只能懵懵懂懂點頭。

    他跟著師父七年，云簌的性子和江潺很像，他只記得師父是一個極好極溫柔的人。江潺心疼他體弱，在課業上對他從不苛責。

    夢總是這樣斷斷續續，下一刻是裴元將他接去落星湖住，那時亂世來臨，江潺同很多萬花弟子一樣入天策府隨軍行醫，師徒二人已經許久未見。

    后來他才知道，師父沒了。

    江潺死在一場戰役里，葬在洛陽城。

    寄回萬花的只有一枚小小的平安扣，上面刻著一個“云”字，是師父原本給他準備的生辰禮物

    他哭得心口抽痛，裴師兄什么也沒說，輕輕拍了拍他的頭。

    至此，生命中至親的生離死別，云簌已經都經歷過了。

    再后來，他遇到了謝臨川。執劍的道人身姿挺拔，如孤松云鶴，少年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從眼底怯怯生出欽慕來。

    他們互通了心意，那時謝臨川還在純陽修習，只是經常來看他與他同住，后來謝臨川拜別了師門下山游歷。謝臨川帶著云簌自他入谷以來第一次走出萬花谷，他們去了很多地方，沿途仗劍行醫，是多少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只是他的身子漸漸吃不消了，開始頻繁地心悸暈眩，心疾發作得也愈加頻繁。他先前就知道，自己先天不足，壽命或許只有二十多載，云簌感受著自己一天一天衰弱下去，直到謝臨川心疼他一身病痛，執意要帶他回萬花。

    夢里是自己心疾發作時謝臨川焦急的面龐，他握著自己的手喚著“阿簌”，急得眼眶發紅。云簌想說些什么安慰他，只是喘得湊不出完整字句。

    然后他睜開了眼睛。

    夢里心上人的面龐和現實重合了，他還是握著自己的手，眼眶通紅。

    謝臨川見他醒了，想扶他坐起來喝點水。

    他剛將人扶起來，云簌忽然抱住了他，將臉埋進他肩頭的衣料。

    云簌身上沒什么力氣，但是抱得很緊，謝臨川回抱住他，輕輕拍著他的后背。

    云大夫性子內斂，極少主動與他肌膚相貼，謝臨川抱緊了懷里有些顫抖的身子，難過地想要落淚。

    “我們不要這個孩子，好不好？”

    謝臨川有些哽咽，幾乎是在哀求。

    他并不在乎什么孩子，只想云簌安好，不想讓愛人為了生下孩子拼盡生機。

    云簌心里還是很亂，再茍延殘喘三兩載，還是勉力去生下這個孩子，他其實很想選擇后者。

    只是他臟腑俱衰，能否挺過孕期的種種反應，是一個很大的疑問。

    謝臨川見他不說話，只當他不愿意流掉這個孩子，剛想要繼續勸勸他，未出口的話被肩頭的濡濕打斷了。

    云簌哭了。

    他雖然性子柔和，但多少病痛都沒讓他落過淚。謝臨川慌了，撫著他腦后柔軟的黑發，想要哄哄他。

    “我不知道?！?/br>
    云簌帶著哭腔，他輕輕抽噎了兩下，聲音悶悶地說。

    “我真的不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