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刻鐘之前。 夜色下,祁天河兩眼發昏地在巷子中繞著圈圈,他頭一回用這術訣,只能指個大概方向,然而這一片的道路實在太過復雜,他繞來繞去還是跟丟了,正擔心著那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就聽到深處的巷子里傳來一聲充滿了羞恥和怒意的大吼! “好像是他的聲音?!逼钐旌泳褚徽?,忙朝那里趕去,拐過數個彎彎繞繞的小巷,就見薛灼星被兩個黑衣人挾持著,下身居然不著一縷,眼見著就要被侵犯。 祁天河心中一驚,迅速判斷了下對方三人的修為,兩個金丹,一個筑基,最高的那個有金丹后期修為,離元嬰一步之遙,對他處境不利,何況他境界未穩,薛灼星又在他們手中,打起來容易傷了他。權衡之下,祁天河想了個最穩妥的法子——以陽火之威嚇退三人,避免爭斗!他心知每一次用陽火都面臨著極大的風險,然而現在人命關天,就如當初全無修為的他敢出手“救”嵐,此刻他亦是義無反顧! 說做便做,祁天河左手握拳前伸,普通靈力喚出的火苗倏地從拳頭兩側竄出、延長,瞬間組成了一把燃燒的弓。 突然出現的火光瞬間吸引了望風那人的注意,“誰?!” 祁天河一步步往前走著,右手以陽火凝出一支熾白的箭矢,冷靜地拉弓指著三人,面容沉靜,在陽火的強悍威壓之下,李師叔三人竟是無法看透他的修為! “放開他?!逼钐旌勇曇粲行┑?,卻不是故作深沉,而是因調動陽火,本就一直空虛的下腹升起一股極高的熱氣在經脈中亂竄,好似一根火把灼燒著內臟,極為痛苦。卻不知這幅樣子在那黑衣三人組看來,更是像高人修士沉穩自信的模樣。 那李師叔哪里還顧得上薛灼星,忙恭敬行了一禮道:“不知哪位高人前輩……這其中怕是有些誤會?!弊焐先绱苏f著,右手卻是暗中藏于身后,靈力探入儲物戒,從中拿出了一顆透明的寶珠。 祁天河口中滿是灼熱的血腥氣,心知自己堅持不了多久,沒有回話,弓弦繃緊,作勢就要射出這恐怖的一箭。 李師叔瞳孔猛地一縮,也不再裝樣子了,靈力灌入手中寶珠,“走!別硬抗,不能驚動楊飛宇!” 說時遲那時快,那珠子霎時間爆發出青幽的光芒籠罩住三人,而他們的身體慢慢變得透明,好像山野間的游魂。 祁天河一愣,在他們三人變透明的瞬間,他竟然再也無法感知到對方的靈力和氣機,明明弓箭就指著他們,卻是有一種完全沒有瞄準,面前空無一物的感覺! 趁著這一下,那三人撒腿就跑,真如鬼魂一般,直接穿透了層層墻壁,那筑基期的楚山許是頭一次被這樣驚嚇,逃跑時居然腳下一踉蹌摔倒在地,他扭頭看到祁天河手中還未熄滅的火弓,嚇得眼淚都出來了,“?。?!師叔,救我啊師叔!” “你個不中用的累贅!”那李師叔氣急,卻是真的沒有自顧自逃跑,從腰間掏出一枚詭異的暗器甩向祁天河,一把拉住他的手,拖著就跑,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速度極快的暗器轉瞬間就飛到了祁天河面前,他猛地一側身,手中火弓同時散去,暗器從他身側掠過,撞在后面的墻壁上發出清脆的一聲,留下一個形如梅花的黑印。 “鬼族的靈器嗎?但他們應該是人修……”祁天河看著三人變成幽魂逃跑的方向,有些不敢確定。他雖然在清河宗學了很多修真界的東西,又一路跟著妖、魔兩族的修士歷練,受益匪淺,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懵懂無知的小獵戶,但到底涉世未深,還從未真正的了解過中州以外的各族。 祁天河搖了搖頭,算了,不想了。 “你沒事吧?”他勉力壓下體內沸騰的靈力,朝著還有些傻眼的薛灼星走去。 “???咳!呃嗯,沒事,沒事?!毖ψ菩鞘置δ_亂地整理了下還有些不整的衣服,內心有些尷尬地咧了咧嘴,奶奶個腿,小爺剛剛光著……光著屁股的模樣不會都被看光了吧? 他整了整衣襟,又拍了拍胸口,感覺自己重新人模狗樣了,才劫后余生般的吐出口氣,痞帥的臉上揚起一個笑容,“哎呀,小哥你可真是我命中貴人,上次一面之緣,這回又救了我的命,真不知道如何報答才好……對了,我叫薛灼星,不知恩人名字是?” 祁天河靈氣凝與眼中,看到對方經絡確實沒有損傷,這才放下心來,“薛兄不用客氣,叫我祁天河就好?!逼钐旌佑行┎缓靡馑嫉負狭藫项^,這好像還是他修行以來頭一次用自己的力量救下別人,收到別人的感謝,就像個仗義江湖的俠客一般,他心中微動,忽地想起來已經分別了許久的李衡,自摔下落星崖之后,二人徹底失去了聯系,此后數月中,所經之事如夢一般,不知此刻的衡哥在哪,是否重新拿起了他的劍,做那個俠肝義膽的李大俠。 薛灼星本以為這個恩人既然同為修士,對他也應像那三人一般趾高氣昂,卻沒想到這人毫無架子,身材高大結實,被謝了一句后年輕帥氣的臉上還帶著些局促,像是山間長大的淳樸人。薛灼星只覺祁天河看著越發順眼,他也是個慣會見風使舵的,見祁天河不在乎修士凡人之別,頓時親切地摟上了對方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樣子,義氣道:“天河!好名字啊,我薛灼星這條命以后就是你的了!有什么忙,我定不推辭!” 嘴上這么說著,薛灼星內心可未必真那么想,他確實感激祁天河,但他自小無父無母,吃不飽穿不暖,一個冬季的暴雨天就隨時可能夭折,終于一個人頑強地長那么大,自己的小命可是他心中最大的東西,若是恩人救了他就為了讓他死在其他地方,他肯定也是不愿意的。此時刻意親昵,也不無與這個很好說話的修士打好關系的念頭,人在江湖,多一個朋友總是好的。 祁天河也不覺得他粗魯冒犯,反而因這直率倍感親切,“薛兄,你為什么會被這伙人侮辱……” “咳??!”薛灼星夸張地咳嗽了一聲,打斷了他,心想這小子說話可真直,“什么薛兄,過命的交情多生份,我看我略長你幾歲,要是不介意,直接叫我星哥就行。至于我為什么會被他們侮……呸,追殺!那我也不清楚,這伙人跟瘋子似的,非追著我要那什么密令,我根本就沒拿過!” 這人還真是打蛇隨棍上,直接占了個便宜,若是普通修士哪怕脾氣好的多少也有些心高氣傲,救了人還被認了個“哥”,定會覺得被冒犯了,也就祁天河這般心性的,哪怕自己已經是金丹修士,也未覺得自己與其他人有何不同,這才沒有異樣。 祁天河從善如流,思索道:“嗯,星哥,他們雖看不出來是哪派,但都是修士,修士一般不會對凡人感興趣,你仔細想想最近有沒有什么不尋常之事?” 星哥……這一聲喊的薛灼星耳朵有些癢,明明是他自己讓叫的,但或許是因為這方才還霸氣外露救了自己的男人,此刻竟老實地向自己這個地痞流氓叫哥的樣子太過于刺激,他莫名有些背脊發涼,眼神飄忽道:“不尋?!斶@幾日做過最出格的也就搞了楊將軍的女兒,他那么正直,總不會是他雇兇殺我吧,其他也沒什么,那日還小賺了一筆,撿了個……” “cao!”薛灼星臉色驟然一變,大叫一聲。怪不得他沒印象,他確實沒拿什么密令,倒是拿了一個卷軸上的金線,在他看來那卷軸無關緊要隨手就扔了,金線才是重頭,完全忽略了……若那卷軸就是他們所說的密令…… 祁天河被他喊的一驚,還沒來得及問,薛灼星已經一溜煙地沖了出去,站到墻上時又生生停住腳步,扭頭看著祁天河,臉色漆黑嚴肅,全然沒有了剛才的輕浮,認真道:“天河,求你再幫我一個忙,我以后當牛做馬也會報答你……” 祁天河意識到怕是有什么大事要發生,搖頭打斷他:“星哥,你也說了,既然有緣相逢,你有難我肯定會全力相幫,走吧,路上再說?!?/br> 薛灼星沉默看了他片刻,重重一點頭:“好!好兄弟!跟我來?!?/br> 祁天河跟著像黑貓一樣輕靈地在屋檐間飛躍的薛灼星,在遂州城復雜的街道上急速朝著一個方向飛去。 而薛灼星此刻心中微酸,向來自認流氓的他,頭一回內心產生了悔意,后悔方才因一時口快,輕慢了那人的赤子之心。還是祁天河開口詢問,他才回過神來,將那日撿到疑似密令的卷軸,又將金線帶回家的事情盡數道出。 祁天河聽完,內心已是一沉,那三人應該不可能那么短時間內去滅口,但若是先去了小院才再來找的薛灼星,那可能…… 他晃了晃頭,不去想這個最糟的結果,直接往下提住薛灼星后領,又飛得快了幾分。 全速趕路下,哪怕遂州城再大,也不過片刻的腳程。不一會兒,二人已經來到了小院門口,夜幕之下,漆黑的木門沉靜地矗立在小巷中,隱約的,有一絲血腥味。 薛灼星往日沉穩有力的手此刻劇烈地顫抖著,那大門就像一只噬人巨獸的嘴,他站在前面,竟然沒有勇氣推開。 然而實際上,祁天河只見薛灼星滿臉焦急,落地的一瞬間近乎沒有停頓地沖上前推開了木門。 “砰”的一聲,木門打開了,背后的景象映入二人眼中。 人間地獄…… “可恨……”祁天河瞳孔收縮,咬著牙,心中滿是悲傷和憤怒。這小小的院子中,已經被血色鋪滿,幾具小小的身體橫七豎八地散落著,胸口一個血rou模糊的大洞,皆被掏走了心臟! 而一旁的薛灼星,像是一時間失去了所有的呼吸,直愣愣地朝著一具尸體走去。 他抱著已經完全冰冷的小小身軀,似是全然無法相信這個事實,搖晃了一下,聲音像是吞了把沙子一般干澀:“二狗,醒醒啊,二狗?!?/br> 薛灼星朝著每一具尸體走去,每碰到一個,都絕望地喊兩聲。 “小白,說句話……” “阿宏……” …… 祁天河看著他踉蹌的步伐,眼中滿是不忍,他的神識一瞬間就探完了,八個人,沒有活口……但他只是站著,沒有阻止薛灼星徒勞的行為。 最終,薛灼星走到池邊,那里躺著一個身材瘦削的小女孩,他跪在一旁,把女孩抱在懷中,聲音顫抖:“鈴兒……” 他抹了一把女孩小臉上的血跡,污漬之下,玲兒的表情安寧,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而女孩頭上扎著的辮子空無一物,沒有那根金線。 “啊……”薛灼星跪在那里,蜷縮著身子,挺直的背脊完全彎了下去,祁天河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聽到一聲如同野獸壓抑的嘶吼,溢滿了悲痛。 祁天河張了張嘴,自己眼眶亦有些發紅,不知該如何安慰對方。 嘀嗒、嘀嗒。兩滴透明的水珠落在薛灼星面前滿是鮮血的地面上,暈染開來。祁天河本以為這是他的淚,然而很快,烏云遮住了月亮,好似連天公都為這般慘劇動容,一滴、兩滴,雨水很快降了下來,眨眼間就成了傾盆暴雨,煞白的閃電之中,祁天河再也無法分清那是淚還是別的什么。 雨水很快將地上的血沖刷殆盡,卻沖不走這小院中的傷痛。 “啊啊啊——”終于,在轟鳴的雷聲中,薛灼星仰頭朝天,發出了一聲悲慟的嘶吼,冰冷的雨幕淋濕了他的頭發和衣物,俊朗帥氣的面龐此刻雙目血紅,扭曲可怖。 他一下下悔恨地用力捶打著地面,手指血rou綻開,在他身側流出一條血色的溪流。 “星哥!”祁天河也渾身濕透了,他踏前一步,卻什么都說不出口。 “是我害了你們!是我……”薛灼星的眼中,已經全然被痛苦和憤怒占領,隱約間,竟還有些黑色的霧氣。 “糟了!”祁天河猛然一驚,見薛灼星渾身的骨骼都發出了咔咔的聲響,好似有什么東西要破體而出,他也顧不上什么了,迅速地前沖幾步,跑到薛灼星身邊,手刀落下,狠狠劈在了薛灼星后頸。 薛灼星渾身一軟,直直朝一旁倒去,身上的異變也同時停止。 祁天河將他抱進屋內,心中一陣后怕,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魔門,其后便是心魔所居之地,所謂心魔,可不是修士才有的東西,尋常凡人所受刺激過大,也會魔門洞開,心魔入體,輕則失去神智變得癡傻瘋癲,重則如薛灼星剛才那般,被心魔異化,整個人變成一只被情緒所控、只知殺戮的尸魔。 無奈之下,祁天河只好讓他暫時昏過去,以免劇烈的情緒打開魔門。 安頓好薛灼星,見他身上已經完全平穩了下來,祁天河又轉身出門,嘆了口氣,懷著悲傷的心緒將那些慘死的孩子們一一收殮尸身,移進屋內,擦干凈身上的血水污漬,再以一塊白布蓋好。在整理一個男孩衣物時,祁天河眼神驟然一凝,他撥開對方寬松的袖口,只見那里濺到一灘血跡,形似梅花。 “這!”祁天河思緒一動,猛然間將線索都串連了起來,與嵐在煙城落腳時,他也在那處的滅門慘案現場看見過這樣的血跡!又想起方才李師叔扔出的暗器,也在墻上留下了類似的痕跡。難道,這讓中州人心惶惶的三十多起滅門掏心案,都是那三人所為?有那個能屏蔽靈力和氣機的靈器在,難怪他們多次在城中行兇,也從未被人察覺過。 這些孩子已死去多時,還被掏走了心臟……或許那三人其實是碰巧了,本就打算滅了這一門,在行兇途中無意看到那捆著丟失密令的金線,才借此找上薛灼星。只是,他們要那么多心臟做什么…… “想不明白?!逼钐旌影櫭紦u了搖頭,此刻大雨已經停歇,他索性出了門,躍上墻壁,呼吸著雨后清爽的空氣。此前二十年他都生活在祥和的山中,踏上修行之路的時間不長,這也是他頭一回見到這慘絕人寰的悲劇,心情十分低迷。 祁天河看著遠處的山巒,黑影沉沉,就像吃人的巨獸,他想起那黑衣三人遁逃時的互相照料,又想起那一院子里被盡數掏走心臟的小孩,只覺渾身發涼。修士之間明明也有情義,卻能毫不留情地對著凡人做出這種滅絕人性之事,只因為在他們眼中,修士已然和凡人不再是一類。當實力有著絕對的懸殊,壽命的長短宛如天塹時,就像凡人不會因踩死螞蟻而愧疚,修士亦不會因殺凡人而手軟……何等殘酷。 祁天河握著拳頭,暴脹的青筋浮現于手臂肌rou,他的眼中滿是怒火——若有朝一日他變得強大,他絕不愿成為這樣的人! 憤怒的年輕人重新審視著名為力量的東西,他凝望著東方的山脈,于靜默中等待著太陽升起,等待著薛灼星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