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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原覺得自己意識只斷開了一分鐘,卻不想這一分鐘漫長的,夕陽都照到了墻根上。他睡到四點才醒。 一睜眼,就看到一張放大的臉在自己面前端詳,宋原瞳孔微縮——是動物遇到危險來不及反應的一種原始本能,白日撞鬼也不過如此了。 然而下一秒他看清了眼前人是誰,皺緊眉頭喊了一句:“二叔?!?/br> “見到二叔這么不高興啊?!彼伪緲泛呛堑匦α艘宦?。 宋原不自在地說:“沒有不高興?!?/br> 宋秉志直起腰,去調點滴速度,“你這次發燒挺嚴重的,明天讓你爸跟學校請兩天假,休息幾天再去上課?!?/br> 宋原順著輸液管看,這才發現自己手上還扎著針。他乖順地點點頭,閉上眼睛,露出一副累了的表情。 這個病房里只有他這個床位有人,耳邊安靜地仿佛空無一人,但是宋原沒有始終聽到腳步離開的聲音。 半晌,他又睜開眼。 宋秉志正拿起床頭柜上的藥盒子看,似乎是要跟他解釋這些是什么藥。 宋原先開口問道:“我爸知道我在這兒嗎?” 宋秉志放下藥盒子,一屁股坐在床邊,“我待會兒就跟他說。你是被周家的車送過來的,他沒看到。嘿,還真想不到,你和周少爺原來是好哥們兒?!?/br> 宋原說道:“謝謝二叔?!?/br> 宋秉志笑道:“謝什么,都是親戚?!?/br> 宋原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半晌,卻是真的累了,緩緩閉上眼睛。 不聞腳步往外走,卻聞腳步進房來。一道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轉瞬到了耳邊,“還沒醒嗎?” 宋秉志站起來,讓出一段距離,“醒了醒了,剛剛還跟我說話呢?!?/br> 周立君點點頭,看在他是宋原親戚的份兒上,對他禮貌有加。 宋秉志裝作看不見他臉上的傷,忙說道:“周少爺,你先幫忙看一會兒我侄子哈,我去把他爸找來?!?/br> 宋原趕緊說道:“不用了二叔,我沒什么大問題,等我爸下了班再說吧?!?/br> 什么上班,下班,不過就是個看大門的,說的還怪鄭重。宋秉志和藹一笑:“宋原這孩子想的就是周到,二叔聽你的。下了班再去找你爸?!?/br> 宋原又是那句話:“謝謝二叔?!?/br> 宋秉志帶笑出門。 宋原看了一會兒天花板上的紋路,心里回想了一會兒今天發生的事,轉過頭來對旁邊立著的人說道:“周少爺,冒犯了,是我對不住你?!?/br> 他正面看人時劍眉星目,眼里有銳氣,此時躺在床上,病態把那銳氣磨蝕掉了一半。說對不住時,面容顯得尤為真誠。事實上他說這話也的確是發自內心。 周立君臉俯下身子,跟他臉貼著臉,不答他的話,自顧自說道:“我不知道你在發燒?!?/br> 宋原半點閃躲也無,等他揚起臉,慢慢退開距離,方說道:“不怪你?!?/br> 周立君并不置辯,只問他現在覺得怎么樣? 宋原說好了很多。 之后,默然良久。 在周立君剛要重新說話時,宋原突然輕輕地說道:“我……” 周立君忙道:“你說?!?/br> 宋原道:“我現在不該說這話?!彼鬼?,重又開口,這次眼睛里有微微星火閃起,“但我不說心里不痛快。你別當我是故意使氣激你,我說的是真心話?!媚愕腻X,我會還給你的?!弊詈筮@句話他說的尤其慢,幾乎是一字一字,帶著一股拿命也要博的喋血之氣。他到今天才恍然大悟,自己那高筑的債臺,早就利滾著利,越欠越多,再往后,恐怕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只恨當初不知道真正的受辱是什么滋味! 周立君先時還怔怔地聽著,聽到這里,臉色刷的雪白,心臟那股超負荷的窒息感傳來,叫他嗓子眼好像被鐵鉗箍住。 他心里發急,然而越急越說不出話,張嘴閉嘴幾個回合,像霎時間失了聲的人。 終于,他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腿,低下頭,說道:“對不起!” 周立君很少儀態全失到這種地步,然而宋原那句話太嚴重了,一上來就堵住了他們所有的退路。 但他偏偏知道,宋原不是那種,一旦拿捏住對方錯處,便要挾制得對方磕頭作揖、痛改前非的人,他個性光明磊落,不屑于做那種小女兒姿態。但周立君倒寧愿宋原是那種人!——寧愿他隨便拿捏住自己的弱點,加以挾制,逼他許一堆上刀山下火海的誓言,至少,至少那樣心里還沒有放棄掉什么東西。 像這樣,不啻于昭昭朗朗地宣布:我們完了! 如果能讓宋原回心轉意,他愿意倒一百次的歉。 宋原搖搖頭,不接他的這句對不起,“周少爺,在還完欠你的債以前,我沒什么臉面說話?!?/br> 多說,便是婊子立牌坊。 …… 回到原點。 或者說,此情此景,連原點都不如。 面對這樣的宋原,周立君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一道精神防線被擊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牙齒磨著牙齒:“不許你這樣說!” 宋原這回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對著虛空兀自發了一會兒呆,轉過頭來對周立君說道:“我爸快要來了,周少爺,你先走吧?!?/br> 周立君眼珠黑沉沉的:“你不收回那句話,我不會走?!?/br> 宋原慘笑道:“我爸要是知道我把自己賣給了你……就全完了?!?/br> 周立君眼睛里快要噴出火來,他低吼道:“不是賣??!” 宋原懇求道:“你不會懂的。求你走吧?!?/br> 周立君被他語氣里的絕望扎的心窩子一個大窟窿,終于,他呆呆地點點頭,抬腳往外走。走了一段距離,突然渾身失力,像一塊布一樣坐倒在醫院路邊的長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