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上失鼎復收,熔鑄巨人(一)
春水上漲,泗水河畔突然出現了消失數十年的天子九鼎之一的荊州鼎,地方快馬加鞭送入咸陽呈現給皇帝。 王城廣場按方位放置八鼎,仍然九鼎缺一。 扶蘇以手撫摸著這失而復得的王權神器上繁復的祥紋和浮雕,仿佛看見了當年西周被滅,周天子淚哭蒼穹,一頭撞死在此鼎上。 傳說尸體和鼎都消失了,余下的八鼎也在運回的途中遺失了豫州鼎,抵達咸陽的只有七鼎,九鼎象征著華夏九州,自古就是王權至高無上的標志,秦國逼得西周不得不獻出九鼎,卻意外失去兩鼎,可謂天意。 但為何是荊州鼎呢?扶蘇隱隱覺得有點奇怪,他說不出來那里不對,但他得知消息時下意識的以為是豫州鼎歸來,九鼎俱全才對。 肩上的赤狐一躍進鼎中,扶蘇俯身去撈,竟在鼎內看到了鮮血。是周天子的血?被喝水沖刷了這么多年還未洗凈呢。 九鼎不全,故而嬴政也沒對此投入太多的關注,比起九鼎,他更情愿自己打造出大秦帝王的徽章,而不是去繼承前人的權柄。 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鑄以金人十二,鎮守王城,即將竣工。 高足百尺的金人龐然大物的矗立在咸陽城四周,宛如天神降臨,威嚴神圣,均是站姿,雙手撐重劍,面朝十二個方向,護衛咸陽鎮守河山。 在未明臺,扶蘇望著同是傳說中的金人怔然不語,手指無意識的卷著赤吻的長尾,他的腿邊蹲著沉光,黑豹的神情似乎也變得肅穆起來。 晚霞將落未落,一點斜陽余暉灑落到一人一狐一豹身上,美好如一幅畫卷,不像在高墻深宮里該有的情景,倒像是與世隔絕的山野才能見證奇異的自然和諧。 嬴政從章臺宮負手而來,停住了腳步,在扶蘇十步遠的背后輕輕叫了一聲:“扶蘇,轉過來?!?/br> 扶蘇狀若未聞,一道紅影從他的肩頭躥了出去,嬴政眼也不眨的如閃電般出手扼住了赤狐的脖子,將之丟了出去。 扶蘇被驚動回身,接住跳過來的赤吻,蹙眉道:“父皇,你殺人了?!?/br> 他用的不是疑問,而是肯定語氣。赤吻對鮮血非常敏感,尤其是人類的血,容易使它激動,失控的暴起傷人。 嬴政坦言:“不是朕的血?!?/br> “父皇為何親自動手?” 嬴政很少自己動手,哪怕是幾年前刺殺他的刺客頻頻入宮,他也不會讓自己身上沾上血跡,扶蘇猜他這個父皇有著很嚴重的心理潔癖,和赤吻一樣見血容易暴走。 “一些忘恩負義的迂腐之人,殺了便殺了?!辟浇切σ馕⒗?,看著那只把頭埋進扶蘇懷里的大尾巴狐貍,很覺得礙眼,“這東西鼻子倒是尖,沒頭沒腦的就沖過來,萬一朕不小心掐死了它,可怨不得朕?!?/br> 扶蘇挑白問:“父皇是處置了儒生了?” “朕好心好意將儒門扶到高臺盤上,還封了他們什么孔人之后當個文通君,特意為他們設了博士職位,供在蘭池宮里。這些人不思苦心研究學問,不想著造福民生的辦法,一心只想叛國,朕為何不能處置他們?” 扶蘇淡淡道:“儒門和方士勾結,暗中復辟,罪有廷尉府決議,父皇何需親自動手,白白沾上殺孽?!?/br> 焚書坑儒還是發生了,但焚燒的不全是儒家學說,更有查驗出來的文通君預計傳播的種種非議之語,譬如“天要亡秦”,“祖龍死而地崩”等。 秦國統一之后,嬴政推行郡縣制,哪怕是王翦蒙武都未封君,皇子們更不封君,只獨獨封了一個孔子后人,尊為文通君,領天下博士之首。 然孔門儒生對嬴政很不屑的,這種蔑視由來已久,在他們眼里的秦國還是起于西戎的蠻夷之后,只知征戰殺伐,不通教化。 嬴政即位想改變世人對秦人的看法,他可以征服天下也可以征服學術,然而文通君并不受他的情,和方士在咸陽暗中勾結了六國余孽,意圖謀反。 如此之罪,十惡不赦,坑殺也便宜了他們。 可殺學士和殺別人是不一樣的。 嬴政知道眾臣不會質疑他的決定,秦人也不會質疑,可他想知道扶蘇真正的看法。 “扶蘇,你也覺得朕下令坑殺方士和儒生有錯么?燒毀他們大逆不道的言論不對?” 扶蘇撫了撫要炸毛的赤吻,側頭去看聳立威武的金人,反問嬴政,“父皇收天下兵戈就真的能止住紛亂么?父皇,人心如河渠,上古鯀治水只知堵流,沒有功效,大禹疏通河道,反倒成功了?!?/br> “所以你認為朕錯了?”嬴政目光沉下來。 扶蘇道:“父皇不要人動刀,就把刀劍全部沒收了。不想別人質疑就把人殺了,書燒了,那日后父皇要不想聽大臣的諫言,要把他們的舌頭也割掉,不讓他們說話了么?” “你是認為朕不該鑄金人,還是不該坑殺儒生?” “儒生有罪,無可辯解?!?/br> “那就是金人了?!辟哌^來,拉著扶蘇的肩往自己懷中一帶,湊到扶蘇的耳邊輕聲道:“王兒知道文通君詛咒了朕什么嗎?他說啊……” 赤吻炸毛跳逃,嬴政順帶踢了沉光一腳,將第二個礙眼的東西趕走了,才握著扶蘇的下巴輕聲呢喃般的說:“他咒朕孤寂萬載,朕就讓他閉嘴了。王兒說說看,父皇可有錯?” 文通君的原話是,雖然你嬴政強奪了六國江山,但你也不是天下的主人,違背天命之人,不受上蒼庇佑。即便勉強坐擁萬里山河,也只能享無邊孤寂,就是你嬴政的報應。 陰差陽錯的,這幾句話戳中了嬴政死xue。 等他回過神來,秦王劍就貫穿了文通君的口舌,聒噪的聲音終于消停了。 “朕方才走過來看你出神得認真,都要懷疑你是來報應朕的天神,下一秒就要飛走了。這種感覺實在令朕很不舒服,扶蘇,朕不想你出來了,還是藏起來安心點?!辟H吻著扶蘇的臉頰,揉搓著落到他臉上的晚霞,不喜那份近似神性的恬淡。 沉淪在禁忌的關系里,合該是要糾纏在一起,不能后悔,不能撤退,不能離開。 也不能露出這樣的表情,好像全世界都不存在眼底,明明人就在懷里,能碰到親到,卻總覺得隔著層神秘的看不見的面紗。 “扶蘇,如果不是朕親手把你養大,都要懷疑你到底是不是變化出來的了?!辟偷袜皣@,苦惱而又不滿足,更緊的摟住了人。 扶蘇被勒得有點疼,拍打著嬴政的手臂讓他松一些,不知道他突然發瘋為何,“父皇你到底在怕什么?” “父皇盼著你長大,可也不想你長大,你長大了朕很高興,小不點長得這么大,朕真的很高興?!辟鋹鄣奈橇宋欠鎏K的眉心,語氣一轉,“但是小狡童成人了就不再是朕一個人的,真是荒唐,憑什么不能是?” 扶蘇疑惑了一會兒才想起二弟高和丞相府的千金大婚在即,恍然大悟,原來嬴政是因為這件事才發憋了火氣。 不用想也知道,長公子婚事懸而不決,二公子卻跑到了前頭,雖不能說違背了什么規矩,但是肯定能刺激一干大臣一把,聯合逼婚把嬴政逼火了。 “我說呢,父皇是擔心這個。成婚的是二弟,又不是我,你氣什么呢?” “李斯原是相中了你?!?/br> “我沒看上不成么?”扶蘇沒好氣地道:“別勒了,腰快斷了?!?/br> 嬴政冷冷一笑,扳著扶蘇的下巴逼視著他,存了分質疑,“這次是沒成,失望么?” 青蔥少年慕少艾,天經地義,壞得了一次還能壞得了第二次么?嬴政不想看到那一天,也不允許那一天的出現。 長公子這個身份還真是麻煩,嬴政陰暗的念頭攪動著他的理智,不止一次的想若扶蘇不是長公子,只是他一個的掌中寵,還有誰來插嘴的資格。 扶蘇沒什么心理負擔的寬慰嬴政道:“父皇放心,我向你保證,不娶妻,一輩子不娶妻,好么?” 嬴政果然愣住了,“你打算怎么對國人說?” “我已經心有所屬,但女子家里死了親爹,需要守孝,三年內不宜置辦婚事。我們兩人鶼鰈情深,一個非君不嫁,一個非卿不娶,不是一段佳話么?” “守孝之后呢?”嬴政竟覺得這樣荒誕的理由可行。 扶蘇信口胡謅,“死了親爹不還有親娘么?都守一守孝,也能再拖個三五年的,到時候隨便捏個煙霧彈,說此女身體虛弱,藏在深宮,一直不見人,之后再難產而亡,可好?” 嬴政認真地問:“她不與你成婚,如何能有你的子嗣?” “聽不出來我在瞎扯么?隨便你怎么想啊,反正這個人還不一定存在呢,只不過一個名頭而已。到時候我死了媳婦,悲痛絕望,對她記掛一生,再不續娶,不就堵住了天下的嘴了?!?/br> “這個人一定不能存在的,哪怕是假的也不行?!?/br> “你夠了啊?!?/br> 嬴政松緩了力道,語不驚人死不休來了句:“不若你和朕成婚吧,辦個婚禮而已,朕還是愿意的?!?/br> 扶蘇表情呆滯了,他看著嬴政久久說不出話來。后者越想越覺得可行,開始期待了。 “不若就和高的一起辦,你要是覺得委屈了,可以提前?!?/br> 扶蘇艱難的找回自己的聲音,“……父皇,你是認真的么?” 嬴政蹙眉,“王兒不愿意?” “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情,而是你的想法真的很驚世駭俗啊,你怎么不上天???”扶蘇無語至極,他已經很盡力的跟上嬴政腦回路了,奈何差距實在太大,效果甚微。 嬴政也明白此舉有很大的風險,可他能周全得滴水不漏,“朕是認真的,拘著你沒有名分是委屈了你,朕可以補償你?!?/br> “父皇真是……唉,你今日很閑么?來和我討論這些,況且我心悅的女子不是還有死全家守孝么?還在孝期呢,你現在就別想了?!狈鎏K試圖用嬴政的思維方式來解釋。 嬴政果然道:“朕可以等?!?/br> “隨你隨你?!狈鎏K暗道你等吧,反正等上一年就找不到債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