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成時
“父親,該喝藥了?!?/br> 雕花窗將光線截成一束一束地,隱約可見漂游的浮塵??諝饫镉蟹N極淡的味道,像是生命發霉的氣息,腐朽衰敗。 床幃掩著,只有一條干枯如枝杈的手在外面垂著,似有若無地擺了擺,像是拒絕。 托盤被放在了一旁的酸梨木桌上。 岑鶴抹了一把光潔嚴整的頭發,向窗外看了一會兒,瞳孔有些放空時的渙散。半晌,她淡淡的聲音飄出,像是自言自語的呢喃,“天氣很好,我帶您出去轉轉吧?!?/br> “你……走吧……” 蒼老的聲音響起,渾濁得像是一口銹跡斑斑的古鐘,透著一股nongnong的行將就木的腐朽之氣。 岑鶴的眼睫緩慢地眨了眨,“那您把藥喝了?!?/br> 床幔里傳來細碎的聲響,像是嘆息。 “沒用的……” 他緩緩地說,喉間發出破風箱般的漏氣聲。 “沒用……” 他疲憊地喃喃重復著。 不知在說什么。 岑鶴隔著一層床幔,望著那個給予他生命的男人,聽著他一聲低過一生的嘆息,怔怔地出神。 她想起很多遙遠的舊事。 岑顯小時候是個很跳脫的人,像所有Alpha一樣,她瀟灑隨性,又天生溫柔多情,像個優雅又輕佻的紈绔,耀眼矚目,輕易地讓人傾慕。 不是說岑鶴不優秀,只是相形之下,她顯得內斂而黯淡得多。 岑顯大她兩歲,從小到大,都在同一所學校念書,永遠隔著兩個年級,就像她永遠被岑顯的光彩遮蓋。 人們和她說話,總是很驚訝,“原來那個岑顯是你jiejie!” 她沒有姓名。 她叫作,岑顯的meimei。 性別,樣貌,能力……她樣樣沒有天賦。她總是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趕上岑顯悠閑又輕松的步調。 即便如此,她還是被喚作岑顯的meimei。 她們就像,現實版的白天鵝和丑小鴨。 岑顯總是那個優秀得被所有老師寵溺著的無法無天、肆無忌憚的“好學生”——她逃課,打架,扒著欄桿和狐朋狗友們一起對著經過的Omega吹口哨,調戲老師,眉眼中總是噙著似是而非的、兩分曖昧三分散漫五分玩世不恭的壞笑……做過所有少年時期的Alpha們都做過的事情。 還總是抽走她正在讀的書,看兩眼之后,笑著說:“這么枯燥?別看了,姐帶你去找樂子怎么樣?” 岑鶴總是很冷淡地說一句“還給我”,要么懶得理她,直接從身后的書架上再抽出厚厚的一本病理書。 有一次,實在被弄得煩不勝煩,她不耐煩地來了一句:“岑顯,我們這種人追逐你們Alpha,靠的不是西北風,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這么不知人間疾苦,很惹人討厭?!?/br> 岑顯臉上的笑意有一瞬間的僵硬,她把書放回去了。 在一瞬間,岑鶴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傷人了??伤植恢撜f什么,因為她只是說出了她一直未宣之于口的真心話。 她望著岑顯,見她臉上又掛上了那種玩世不恭的輕浮笑容,似是毫不在意,她輕輕嘖了一聲,“開個玩笑嘛,不去算了,看完早點休息,小心年紀輕輕長皺紋哦?!北愦抵谏?,慢慢悠悠地離開了。 沒多久,岑顯談了女朋友,她撞到她們在學校后面的小樹林里接吻。 岑顯那會兒17歲,長得極為高挑,而那個女孩子只到她的胸口。 她把那個女孩子抵在樹上,一條修長的腿插在她的腿間,手肘撐在她頭頂的樹干上,另一手插著口袋,微微彎著身子,悠閑又漫不經心地和一個女孩子接吻。 暮時濃烈又溫柔的余暉穿過交織的林木和斑駁的葉隙灑下來,微風浮動時,光暈細碎浮游,曖昧到讓人臉紅。 岑鶴捧著書,不知為什么,沒有離開。 她愣了一會兒,隨即像觀察標本似的,以一種冷靜而客觀的眼光,剖析和辨別岑顯的神色。 她聞得到那個女孩子的信息素,發著燙的,某種花香。 但她仍然聞不到岑顯的。 或許,岑顯的信息素就和她接吻時的動作一樣,溫柔中帶著她一貫慵懶和散漫的調調,似乎永遠沒有什么能讓她方寸大亂,guntang沸騰。 相比于那個女孩子信息素里的赤裸裸,岑顯顯得理智而清醒,讓岑鶴想起自己氣喘吁吁地追趕岑顯,而對方總是輕松又懶散的樣子。 ——很讓人咬牙切齒。 岑顯半斂的長睫微微抬了抬,一雙漆黑幽深的眼睛越過女孩的肩膀看過來,背對著將沉的落日,深邃得像能將人吸進去的旋渦。 岑鶴確定她看到自己了。 然而,半晌,她才不慌不忙地放開那個女孩子,用拇指慢慢悠悠地揩了揩自己濕潤的唇角,望著岑鶴,似笑非笑,“哎呀,不好意思,帶壞小孩子了?!?/br> 卻看不出一絲愧疚和抱歉。 那個女孩子慌慌張張推開岑顯,像受驚了的小鹿一樣,紅著臉跑了。 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蘑菇頭,小圓臉,發育得玲瓏有致,個子小小的,似乎一手就能籠在懷里,任人擺布。 “你不會告訴爸媽吧?”岑顯問她,態度大方得看不出一絲害怕。 岑鶴聳聳肩,抱著書走向長椅,“不感興趣?!?/br> 沒過多久,幾乎全校都知道了那個那個女孩子是岑顯的女朋友。 她乖巧又貼心,會給岑顯親手做便當,在岑顯逃課時會幫她記筆記……會送她禮物。 岑鶴撞見過好幾次,岑顯總是笑著把它們收起來,像是很驚喜,然后不顧地點和場合的,把那個女孩子摁進懷里,接一個溫柔色情又不過分激烈的吻,修長好看的手探進對方的校服下擺肆意游走,然后在女孩害羞又慌亂的欲拒還迎中,壞笑著將她放開。 但是,女孩送的那些東西,她一次也沒見岑顯用過,有一次去岑顯房間拿書,看見那些東西全都原封不動的被收在架子上,問起來,岑顯叼著根棒棒糖,只是用那種慵懶的調調說:“女孩子的心意嘛,都是要溫柔珍藏起來的?!?/br> 漸漸地,放學路上只剩岑鶴一個人。 有時,爸媽詢問起來,岑鶴就面不改色地替她打幌子:“最近比賽,老師留她參加集訓?!?/br> 她們的臥室相鄰,岑鶴每天看書到很晚很晚,能聽到她晚歸時躡手躡腳的腳步聲和浴室淅淅瀝瀝的水聲。 她來和她道晚安,岑鶴能聞到,她身上沾染的那女孩子的信息素,極淡,但不久之前,應該是熱烈而濃郁的,不然,也不會被潮濕的水汽沖刷之后都還難以掩蓋。 也能看到岑顯眼尾和唇瓣殘余的,極細微的,情事過后的慵懶饜足的薄紅。 “放心,說你在集訓?!彼^也不抬地翻過一頁書。 過了好一會兒,都沒聽見離去的腳步聲。 “?”她抬起眼來,推了推眼鏡。 岑顯的唇角動了動,似乎欲言又止。 她向來耐心很少,漸漸微蹙起了眉,“什么事?” 岑顯搖了搖頭,抬手捏了捏她的臉,“真乖?!?/br> 然后在岑鶴莫名其妙的注視中離開了。 但沒多久,這段戀情便還是被父母發現了。 岑顯的家長會,總是母親去。 同一天,岑鶴的家長會,便只能由管家去。 父親很忙,是沒時間管他們這些瑣碎的事情的。 大概從岑鶴上四年級的時候,岑顯便會悄悄溜到他們班,在同學的唏噓和艷羨中,人模狗樣地擠掉管家坐在她身邊,拿起她的成績單故作正經地嘖嘖稱奇:“嗯~不錯不錯,得我真傳?!?/br> 岑鶴叫她滾,岑顯便嬉皮笑臉地揉她的頭發,“我走了,誰來給鶴仔開家長會?” 只是,在岑鶴高一那年,家長會一結束,一轉頭,便看見母親站在教室后門口,噙著明顯的怒意嚴厲地看著她們,目光冰冷得叫人膽寒。 回家的路上,母親一言不發,氣氛壓抑得異常令人窒息。 岑顯還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她玩。 果然,一進家門,母親便說:“岑顯,跟我來書房?!甭曇魳O其陰沉。 岑顯轉頭把書包塞進她手里,還有閑心捏她的臉頰:“乖,幫我把書包拿回去?!?/br> 書房門關上了。 沒多久里邊就傳來母親憤怒的斥責,高八度的尖銳音調,連隔音性能極佳的建筑材料都不能完全隔絕。 隔壁的房間門被打開了,然后是稀里嘩啦重物落地時的碎響——岑顯說的,要溫柔珍藏的女孩子的心意,被母親劈頭蓋臉地扔在她面前,摔碎了。 那天晚上,岑顯沒出現在飯桌上。 岑鶴偷偷翻看了她的試卷和成績單。 成績從年級第一掉到了第十。于岑顯而言,這是極少出現的。 她沒察覺到什么會讓岑顯感覺很棘手的難度。有些題明明過程正確,答案卻一下錯了,最離譜的物理,選擇題一路從頭涂串到末尾。 岑鶴有些說不上來,這不像岑顯的風格,簡直就像是故意的。 她一連幾天都沒見到岑顯。 她被連著關禁閉一星期,連學校都沒去。 岑鶴從沒被關過禁閉,也沒受到過過于嚴厲的懲罰。 更小的時候,她會想為什么岑顯只是犯一點點小失誤,父母就會嚴厲無比地教訓她,過后,又百般好言誘哄。 而自己,卻從來沒被懲罰過。 后來,她漸漸長大一些,便明白了,他們不是對她更寬容,他們只是不愛她。 岑顯的女朋友來教室找過她,她的眼睛很紅,看著恍惚又憔悴,她說岑顯不接她電話,也沒來學校,問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岑鶴看了她一會兒,轉身離開的時候淡淡地和她說:“你最好和她分手吧?!?/br> 事實證明,岑鶴是對的。 沒過多久,父母就給岑顯辦了轉學,她在即將升學的這一年,去了離星城很遠的另一所城市的高中。 生平第一次,她終于和岑顯不再是,隔著兩個年級,同一所學校。 漸漸地,她也不再頂著“岑顯的meimei”這個稱呼。 岑鶴卻沒感到過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如釋重負,因為那個人,已經優秀到聲名遠揚。 后來的幾年,她很少見到岑顯了。 她們也很少聯系,岑鶴不會主動給她打電話,只是偶爾過節過生日的時候,會收到岑顯寄來的禮物。 岑顯畢業考到了國外的大學,岑鶴后來也考到了國外另一所大學,但那時岑顯已經參加工作了,她跳級的速度很快,迅速地讀完了博士,去了遙遠而落后的大洲,幫助那些窮困艱苦的人們。 父親在電話中斥責過她很多次,嫌她不務正業,然而她總是我行我素。 直到有一年過年,她終于回來了,身邊還帶著一個年輕的男性Alpha。 那是時隔8年,她們第一次見面。 岑顯變了很多,她的頭發剪短了,膚色也深了許多,穿著低調到樸素的一身舊衣服,拍了拍身邊人的肩膀,“這位是俞驃,我的未婚夫?!?/br> 她許久不回來,回來就是一場猝不及防的腥風血雨。 俞驃在的時候,父母好歹是隱忍著,沒有發作,岑顯將他送走之后,父親陰云密布的臉色,讓岑鶴都鮮少地感到毛骨悚然。 吵鬧聲一直到凌晨都不曾停歇,父親是真的大動肝火,光線暗淡的凌晨四點,他的病突然就發作了,同處一室的岑顯被他紊亂的信息素轟得口吐鮮血,跪倒在地,動都動不了。 岑鶴趕到的時候,她張了張嘴,又嘔出一口血,徹底暈了過去。 父親和她一同被送進了醫院,但不知為什么,岑顯遲遲不醒來,岑鶴幫她檢查過幾次,但她找不到病因。 她看著病床上的這個人,覺得她比多年之前又高大了許多,卻比還沒發育完全的少年時期還要纖瘦。 岑顯一個星期之后醒來,父親沉著臉去看她,說給她安排了門當戶對的幾個Omega,叫她養好身體去相親,也不許再終日在外面跑來跑去。 過了一會兒,岑顯說:“我們標記了“,她頓了頓,又說,“我懷了他的孩子?!?/br> 病房安靜得落針可聞。 冷淡地靠在窗臺的岑鶴都不由驚訝地瞳孔微微放大了。 父親氣得在病房就爆發了,他抬手就狠狠地一掌摑在岑顯臉上,緊接著,又是一掌。 一掌接一掌。 她的臉頰rou眼可見的腫了,鮮紅的五指印漸漸變成黑紫色,緊咬著牙關,嘴角滲出血跡來,倔強地一聲不吭。 母親坐在一旁,捂著眼睛嗚嗚痛哭。 病房里心驚rou跳的吵鬧聲讓人意煩心亂。 岑鶴看向岑顯,發現她也在看她。 莫名地,岑鶴從她的神色中讀出了一種,詭異而變態的快意,似乎她等待這一場,等待已久。 俞家也算是名門,俞驃那時也已經是上尉,但像岑家這樣的門楣,仍舊是遠非他們能高攀得起的。 岑顯和父親誰也不肯妥協,岑顯被變相地軟禁在了醫院里。 岑鶴去看她的時候,她在醫院外面的長椅上抽煙,手里捧著個玻璃杯,里邊的煙頭,已經填滿半杯。 岑顯很早是不抽煙的,她染上煙癮那會兒,大約是第一段戀愛——或許是,至少是第一段公開的戀愛被父母發現之后。 但她覺得岑顯很奇怪,她不像是在那段戀愛中多沉迷投入的樣子,何至于傷心到吸煙呢。 岑鶴從不覺得岑顯在這段感情中,付出了多少真心,又或者,她從來有情無心。 她這么想著,便不知不覺地問出來了。 彼時,岑顯叼著一根煙,蹲在園子里的那幾株白鶴芋面前侍弄,聽到之后,沉默了好一會兒。 半晌,她放下水壺,兩指夾著煙深吸了一口,仰起頭,將白色的煙霧緩緩吐出,淡淡的月色薄紗般籠罩在她身上,她俊雅的面容在云霧后變得模糊不清。 岑顯像所有最典型的Alpha一樣,擁有華麗高調的外表,像是花紋斑斕美麗的毒蛇,對獵物有著極具沖擊力的致命吸引。就連吸煙的時候,都有一種頹廢的優雅痞感,性感又慵懶。 “你不懂?!?/br> 半晌,她只說了這三個字。 岑鶴向來爭強好勝,這次,卻并沒有因為這三個字,惱羞成怒。 恰逢母親和父親外出歸家,母親陰沉地連名帶姓一起叫她:“岑顯!” 岑顯抖了抖煙灰,吊兒郎當地起身,無奈又渾不在意地沖她笑笑:“得?!?/br> 好半會兒,才云銷雨霽。 岑鶴洗完澡看書,透過桌前的玻璃窗,看見岑顯跪在院子水池前布滿鵝卵石的地面上,指間居然還夾著一根煙,毫無悔過之意地吞云吐霧。 看見岑鶴在看她,還笑著沖她揮了揮手。 她不作理睬,低頭看書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再抬頭時,發現父親不知什么時候也去園子里了,他一改平日里嚴肅又不近人情的形象,像個尋常人家的父親,躲著絮絮叨叨的妻子,蹲在自己女兒的旁邊,像是兄弟一樣和她肩并肩的一起抽煙。 夏日的夜里,蟲鳴啁啾,月光朦朧得像一場夢。 他們就在這樣夢一般的景致里,一邊抽著煙,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些什么。 說到些什么有趣的,岑顯會勾著唇角笑一會兒,父親臉上的線條也顯得無比和緩。 他們湊得不近,也沒有太多的肢體語言,但岑鶴讀到了一種獨屬于他們的親昵氛圍,那是岑鶴和父親之間永遠不會滋生的一種氛圍——大概,就叫做父輩與子輩。 岑鶴的書忽然就讀不下去了。 “你真的懷孕了?”恍惚了一會兒,岑鶴在她身邊坐下。 岑顯吐出一口濁氣,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我只查了你的腺體和顱部,激素水平是有點異常,但據此還不能完全判斷?!贬Q道。 岑顯夾著煙笑了一會兒,直到岑鶴用怪異的眼神看向她,她才笑著說:“你還是那么一板一眼?!?/br> 岑鶴抿唇不語。 過了一會兒,岑顯撣了撣煙灰,“你是來叫我打掉的么?” 岑鶴輕輕嗯了一聲,“爸說,沒懷就去相親,懷了就去打掉再相親?!?/br> 岑顯沒有回答。 “你就算懷了,也很難安全生下來,Beta的生殖腔都因為退化萎縮到很小了,Alpha就更不用說,弄不好連你自己都有生命危險,你學醫這么多年,這點道理不用我說?!贬Q說。 而后,又是長久的沉默。 冬日蕭瑟,岑顯只穿著單薄的病號服,她的臉頰極度缺乏血氣,還殘余著些沒散去的瘀青,雙臂抱在胸前,夾著煙的手湊在唇畔,淡青色的煙圈一圈又一圈地在她眼前形成又消散,纖薄的側影異常寥落。 垂著眼簾,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忽地握住了岑鶴置于膝上的左手湊到眼前,仔仔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吐出一口煙,似笑非笑:“嘖,鉆戒真大,你未婚夫對你挺大方啊?!?/br> 岑鶴要抽回手,岑顯卻突然使了點力,她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讓岑鶴陡然感到一種來自于Alpha天然的、強大的壓迫性和威懾感,令人無所遁形,“你愛他嗎?”她問。 岑顯很少會有如此正經的時刻,她總是噙著涼薄的笑意,漫不經心地做著事情,像個吊兒郎當的紈绔,有時,甚至會叫人忘了,她是個天性兇狠暴戾的Alpha。 岑鶴一瞬間愣住了。 陡然一股無名火從心底暴躁而起,她又感到這種熟悉的、被羞辱的恥意和憤怒,好像無論經過多少歲月,她都無法從容淡定、心平氣和地站在岑顯面前,好像她就活該永遠低她一等,永遠被她俯視被她睥睨,永遠做她高大樹影后無人看得見的卑賤野花。 無論是性別、能力、成就……還是愛情。 她憤憤甩開岑顯的手,霍得站了起來。 岑顯纖瘦的手背撞在長椅上,極其清脆的一聲。 “愛不愛的沒有用也沒有意義”,岑鶴聽見自己聲音冰冷又犀利,她揚著下巴,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岑家只容許門當戶對,和錦上添花的情投意合?!?/br> “你都多大年紀了,還對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抱有幻想,你自己不覺得幼稚又可笑么?” “身為Alpha,被別的Alpha標記,還搞出人命來,岑顯,你沒有一點羞恥心嗎?!” “你不是喜歡嬌小可愛的Omega么,怎么,一夕之間轉了性了?發現被人標記很爽了?” 她的音調越來越高,惱羞成怒使她眼前一陣陣發黑,語氣尖酸得讓人難以置信。 “我愛不愛他?關你什么事?” “像你這樣游戲人間的人,又有多愛他了?”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岑顯。 在她一陣陣發黑的視野里,岑顯沒有發作也沒有憤怒。她只是怔怔地深深地仰望著她,眼眶泛起些許的薄紅,目光復雜得像是紊亂的磁場,叫岑鶴一瞬間幾乎無法直視。 煙灰在她指間積起長長的一截,燒到盡頭的煙燙傷了她的手。 半晌,她蒼白干燥的唇瓣囁嚅著動了動,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帶著細微顫抖的,“嗯?!?/br> 岑鶴拂袖而去。 沒過多久,岑鶴便和林國峰結婚了,岑顯來參加她的婚禮,帶了一大捧白鶴芋,她站在化妝間盯著穿著一身潔白的婚紗的她看了一會兒,忽然上前時隔多年地給了她一個猝不及防的深深擁抱。 “要幸福啊,鶴仔?!彼f。 岑鶴沉默了一會兒,罕見地和她說:“他要是真的愛你,不會讓你懷著生命危險生下這個孩子。打掉吧……” 她感覺岑顯的手臂收緊了,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她的臉埋在她的頸間,岑鶴無法看到她的表情。 “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沒有說完。 岑顯還是執意嫁給俞驃了,母親到底是心軟,偷偷把自己出嫁時的陪嫁送給岑顯做嫁妝了。但同樣沒出席她的婚禮,岑家人誰都沒去,包括岑鶴。 那之后,她便再沒見過岑顯了,也很少收到她的消息,直到她去世。 岑鶴知道這之中或許有自己的原因,只是從沒想過,會導致岑顯在27歲的年紀,溘然長逝。 就像她從沒想過,婚禮那一面,竟成了她們此生的告別。 母親因為過于悲痛,不久之后,在一個風雪呼嘯的夜里也離開了。 岑鶴一夕之間失去兩個親人,不至于悲痛欲絕,但她承認,她生平第一次有些茫然。 那之后,父親比以往更加嚴厲,更加沉默。 他從不提起岑顯,也從不許別人提起岑顯,更是從不去岑顯的墓前看一眼。 可岑鶴總是恍惚想起,那時,他蹲在岑顯身旁,兩個人一起沐著月光抽煙的夏夜。 父女,香煙,蟲鳴,晚風…… 往日如詩,今日如死。 她知道父親對岑顯懷著復雜的感情。 就像她知道,他恨她,也愛她;他怨她,也憐她;對她失望,卻也曾,以她為此生的榮光。 他們曾經,是一家四口,岑鶴一直想要融入進去,甚至畢生都在為這一件可憐又可悲的小事努力。 而如今,她又要失敗了。 因為,她馬上就又要獨自一人。 她聽著那一聲聲含混不清的呢喃,忽然雙目血紅,神色陰沉晦暗,宛如怨鬼。 她有些不穩地把手包翻得一團亂,終于找到了一支針劑,淺鵝黃色的液體像是黃昏將逝時淡淡的余暉。 “爸”,她緩緩把床帳拉開,“我不會讓您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