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宮之中，明佛堂是個極其特殊的地方。

    如果沒有圣上的命令，這里除了大皇子，誰也不能進入。

    因為這里供奉的是，先皇后的亡靈。

    癡情的皇帝不舍得任何人打擾到自己的至愛，哪怕是他自己，親手賜死了她。

    楚承贏和自己的母后一樣擅長撫琴，每月看望先皇后時總會用她生前最愛的名琴“鳳清嘯”奏曲以慰?！傍P清嘯”與“凰幽鳴”本是一對，可惜在前朝戰亂中“凰幽鳴”不幸遺失了。

    同樣是佛堂，楚承熙卻覺得此處格外明亮安靜，給人安心之感。

    楚承贏盤坐大殿正中的蒲團上，將琴放在腿上，骨節分明的手在琴弦上撥出幾個清亮的音節，倏忽又停了，轉頭看旁邊的幼弟。

    “你先把姜湯喝了，其他的，等我彈完琴再說?！?/br>
    再怎么生氣，關心楚承熙已成了他下意識之舉。

    楚承熙乖乖嗯了一聲，　生怕打擾了他，便在旁邊找了個蒲團跪著，眼睛亮亮的模樣，期待他彈琴。

    大皇子殿下生得俊美無匹，有如天人，沒想到十指纖纖，行云流水，奏出的旋律也有如仙樂。

    據說“鳳清嘯”與“凰幽鳴”乃是用上古鳳凰木所制，其琴弦與琴身發出的共振頻率能夠吸引來朝拜鳳凰的百鳥，“鳳清嘯”的前任主人是位賣珠寶的富商，他說撫琴時從未有過什么百鳥朝拜之景，所謂絕世名琴的傳言實則為假。

    但楚承贏第一次在外國朝臣撫弄此琴時，仙樂起，而百鳥至，落于琴頭，落于琴尾，更輕輕旋落于撫琴人的肩上——

    原來并非琴為假，而是人不對。

    不過自那以后，楚承贏便再也沒有彈奏出百鳥朝鳳的琴音。

    嫡長子的身份是多少人的眼中釘，但凡他表現得出挑一點，就會引來殺身之禍。

    楚承熙知道楚承贏過得也不容易，處處都要收斂鋒芒，他還能這般溫柔良善，只能說是這深宮中的奇跡。

    怪不得先皇后逝去多年仍舊是皇帝心中念念不忘的白月光，這一抹溫柔到心碎的白，注定也會成為他人生中不可抹去的美景吧。

    聽著這仙氣裊裊的琴聲，楚承熙披著撫琴人的仙鶴大氅竟有些陶然。

    他好像忘記了自己刷好感的任務，忘記了必死的結局。

    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只有他和他，還有琴音。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安心，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在大皇兄熟悉的體香中漸漸睡去。

    小皇子蜷縮著身子，像一只取暖的幼犬，抱著楚承贏的衣服睡著了。

    不僅睡著了，他還做夢了。

    那是秋天，許多的馬，許多的人。

    他們都圍在太子的身邊，一支倒刺的黑箭深深地插入了楚承贏的左邊胸口，殷紅的鮮血像是永遠流不盡一般，大片大片地洇染了整個胸口。

    那個永遠微笑的、永遠溫柔的太子哥哥臉色比雪還白，唇瓣烏青發紫，渾如死人。

    年輕的太子啊，年輕而寶貴的生命正隨著血液，像一去不回頭的溪流，消逝、離去。

    翱翔于天際的仙鶴被射落了，跌落在血泊里，奄奄一息。

    “太子殿下，您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很快御醫就到了！”

    “御醫！快去找隨行御醫！”

    所有人都陷入了惶恐和混亂，楚承熙也不例外，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遠遠的旁觀者，還是近在大皇兄身側的侍衛。

    然而一炷香時間過去，御醫的影子依舊沒有出現。

    沒有人來。

    他們仿佛被全世界拋棄了，楚承贏的性命已經被命運寫死了。

    “該死，為什么找不到御醫？！殿下，殿下，你再堅持一下，我們已經派人去找了！”

    “殿下，您再等一等，您再等一等！”

    在臨死前楚承贏一直在等待，他睜著眼睛，紅色的鮮血從他的口鼻里涌出，他是想活下去的，他不想死，是誰害了他？他的那些親生弟弟們嗎？他的弟弟們沒有一個不盼著他早點死……

    熬了整整兩個時辰，他的鮮血都快流光了，天也漸漸黑了下去，還是沒有人出現。真是奇怪，好像所有的御醫都不翼而飛了。

    他實在是太累了，哪怕是叫他堅持等下去的人，都不忍心再打擾。

    “大皇兄，大哥，楚承贏！你醒醒，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夢中的楚承熙抱著不斷失血的太子哀慟大哭。

    大皇兄、大皇兄他是……鮮血流盡，活活被熬死的！

    大皇兄若是不死該多好？若是不死該多好？

    楚承熙感受到了自己的絕望。

    大皇兄那么好一個人，為什么偏偏死得那么早呢？

    如果他不英年早逝，他就不必惶惶不可終日，就不必曲意奉承討好其他皇子，他就可以和他——

    “承熙？承熙？”

    楚承熙睜開眼，發現是完好無損的楚承贏。

    他正蹙著好看的眉頭盯著自己，嚴肅到有些可愛。

    楚承贏伸出手，本是像把他一頭睡亂的頭發弄平整，卻冷不丁看到弟弟在夢中哭紅了雙眼，微微一怔，那撫琴的手拐了個彎，輕輕擦拭掉小皇子眼睫邊的眼淚。

    “我不理你一回，你就如此委屈？耍起小孩子脾性，竟還哭了?！倍髅鞅凰渎淞四敲炊嗷?。

    小皇子如夢初醒地眨了眨眼，猛地張開雙臂，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熊抱。

    “承贏哥哥，你不要死！”

    楚承贏先是一愣，長眸中流露出不解的情緒，唇角忍不住彎起。

    “承熙，你做噩夢了，不要害怕，大哥就在這里?！?/br>
    楚承熙喜歡他身上溫暖的體溫和芬芳的體香，如果沒混熟，楚承贏就像仙姿卓越的靈鶴，混熟交心之后，就會發現這明明是一只好溫暖好可愛的大白羊。

    “是噩夢……可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夢到，大皇兄你……被人暗害了，楚……天祿當上了皇帝，”楚承熙低低道，說著說著十分委屈，“我就混得更慘了，還沒成年，人就沒了?！?/br>
    也不知道是誰暗算了楚承贏，是誰指使人殺害了他。

    小孩子的噩夢還真是……

    楚承贏笑了笑。

    “就是因為這個，你才不敢和我接近？”

    原來是這樣啊。

    楚承熙仍想勸他些什么：“總之不能小瞧這個噩夢，我重復做了好多次，肯定是有緣由的?！?/br>
    “嗯，我知道了，你擔心我?！?/br>
    聽到弟弟特別認真的語氣，楚承贏這才收斂了笑容。

    “既然有人要害我們，躲是躲不掉的?！?/br>
    “嗯嗯！”

    楚承熙握緊拳頭，大哥你不能再這么善良下去了，要反擊！

    楚承贏隨意點了幾個泛音。

    “承熙，大哥是長子，亦是嫡子，這天下共主的位置從我誕生起便已注定是我的了，我的那些弟弟，當然，不包括你在內，都恨不得殺我而后快，就算他們現在不想，以后他們也會改變，周圍的人也會推著他們向我揮刀?！?/br>
    大皇子殿下瞇起那雙清俊舒朗的眸子，嗓音一如既往如玉溫潤，卻又有著一絲微不可查的森然寒意。

    楚承熙連忙表明政治立場：“我支持你！”

    “我不需要你支持我?！背汹A瞧他這樣，忍不住笑了，輕輕道。

    楚承熙：“??？”

    楚承贏捏了捏他的鼻尖。

    “你我兄弟二人感情至珍至深，所以你不需要支持我，只需要陪伴我?！敝劣谄渌牡艿芩坪醵紱]有那么重要了。

    最重要的，最在意的，只有眼前這一個。

    這時三三兩兩幾只鳥雀從殿外飛來，楚承贏張開手掌，那圓頭圓腦的白色小鳥就飛落到了他的掌心。

    “你瞧，它像不像你？”

    似乎天下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