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3月，佳木斯當然還沉浸在凜冽的寒冬中。

    那是一個周六的下午，穆春陽非常體面地來到學校，和她的同學們告別；并收走了一周之前，她就留給同學們的畢業紀念冊。

    穆春陽這種女孩，就是那青春回憶里，出口或者未出口的；男孩的美夢，女孩的幻夢。無論她身上，沾染多少徒然的悸動，隱喻什么神秘的傳說，招惹無數惡毒的揣測，貼滿離奇瘋狂的誹謗——任憑時間沖垮了回憶的線索，歲月屠殺了所有人的純真，她那花季中永恒留香的倩影，就是青春能留下的，不朽的書簽。

    所以，在她的畢業紀念冊上，老師和同學們都真誠地留下了美好的祝福。甚至還有一些小姐妹，在紙頁上灑下了惜別的眼淚。

    雖然還有三個月穆春陽才初中畢業，但是她必須離開學校了。她被學校開除了。

    其實也不用傳說了，十五歲的少女穆春陽，轟轟烈烈地和校外的流氓少年盧善君談了大半年戀愛，然后，她果然不負全校師生重望地，懷孕了！

    也不是同學和老師們陰損無聊，就憑穆春陽和盧善君那個談戀愛的形狀，她要是不懷孕，那才是奇跡。

    當穆春陽和盧善君的故事還在那個低齡的霸總階段的時期，畢竟女主還是初中生，校方干預了一下；但是說實話，能干預的地方很有限。穆春陽也和學校老師保證——她會和惡霸流氓斷交，但是大家都知道她的保證沒有意義，這不是她能決定的事情。

    盧善君的全家成年親屬，幾乎都是縣市里處級以上干部；盧善君的爸爸還是縣公安局局長。而穆春陽的家庭……母親是某個機關食堂的清潔工，父親已經從林場下崗——現在馬路口買烤地瓜。而且從穆春陽初二期末的考試成績來看，如果真的為她的人生嚴肅負責地考慮的話，那么學校老師應該祝福這段感情——因為大家都知道穆春陽這種長相出眾，但是成績也就勉強上個中?；蛘呗毟叩?，貧窮家庭里小花女孩的最好的計劃，就是在盛年花期嫁入一個有點能耐的人家。嗯，對于14歲少女來說，這個計劃也提前的有點罪惡，但是盧家是這位少女能力范圍內能勾兌到的頂級指標了，頂級到她28歲的班主任還有42歲的校長都有點眼紅。

    于是呢，青春的戀情就是那個土鱉的劇情：流氓闊少盧善君每天校外等著?；ǚ艑W，開始穆春陽冷漠無視地自己一路走回家，盧善君默默騎著摩托車在她身后尾隨。也沒有多久，穆春陽就冷淡走學校幾條街之外，然后趁四面無人的時候坐上盧善君的摩托車——然后再沒多久，她就直接在校門口跳上盧善君的摩托車——在全校師生的注目中，遁入夕陽。再然后這對少年情侶，就出沒在臺球廳，錄像廳，游戲廳，各種飯館，甚至KTV——以及各種只要花錢就可以買到快樂的地方。

    形式上，這場戀情，就有點像劉德華和吳倩蓮演的那個天若有情的電影。不過盧善君不需要砸櫥窗才能給穆春陽供養各種漂亮的東西，因為盧善君在寶安鎮甚至整個佳木斯地界的所有商店拿東西，都不需要給錢。

    可是，沒有任何目擊到這對情侶的人會相信，穆春陽和盧善君之間，存在什么浪漫感人的青春愛情……無論盧善君用任何方式表達她對穆春陽的愛。

    穆春陽長得可比吳倩蓮好看多了，如果她是香港人，搞不好她都能選上港姐——90年代那種好看的港姐。但是盧善君么，嗯，長得就和劉德華八百桿子打不到一撇，17歲的盧善君比14歲的穆春陽還矮，而且整個人像用報廢輪胎扎起來那種臃腫而又僵硬的滾圓，臉上瞪著一雙空洞而又兇悍的小眼睛，完全就是一只橫行霸道的衣冠巨鼠。然后這個敗家子也沒有任何文化和才能可言，說話還明顯地口吃——放在任何電影里，他也就只能演惡棍反派或者怪物，還不是那種片尾決戰的BOSS角色級，就是影片前中半段給英雄主角送經驗的丑角。所以穆春陽抱著盧善君的腰，在摩托車上飛馳的畫面——看起來和浪漫啊，凄美啊，熱血啊什么的一毛錢關系都沒；看起來就像是恐怖片，或者冒險片的開頭——公主被怪物抓走了；觀眾們能給出的最好點評，也就是……穆春陽是個能干大事的女人。

    愛情故事的最重要的內容不是劇情，因為大家都知道愛情故事的劇情就只有一個：五五開，猜他們最后有還是沒有幸福地在一起。所以，愛情故事最關鍵的敘述其實是選角：人物的臉長對了，觀眾們才有耐心去欣賞等待結果。但是，戀愛雙方人物的臉只要一個長得不對，那么這就是不幸的悲劇了，結果既然已經揭曉，那后面的就不用看了。美女與野獸能達成一個幸福的結局，可不是野獸和美女都喜歡讀書，唯一成立條件是野獸褪去魔法變成英俊王子。巴黎圣母院里的艾絲美拉達被卡西莫多愛了，丑八怪的卡西莫多必須死——很簡單，他人再好，也不配。

    所以呢，其實觀眾心里都覺得，盧善君，應該就是穆春陽這個美麗大女主波瀾壯闊的人生故事里的，一個男配而已，男二都不算不上，就過場動畫里的特技演員吧。

    穆春陽的傳奇到了初三開學十一假期后，正式開始了。也不用誰官宣，穆春陽穿了一件俄羅斯進口款式羊毛大衣來上學的時候，全校就都知道了。

    穆春陽家是不可能也供不起這種衣服給她穿的。

    十一月的時候穆春陽身上的香水味，引起了部分同學的投訴；老師說了她幾句，也就那樣了。

    十二月的時候，穆春陽的腳上出現了粉紅的鱷魚皮馬靴，手上出現了流行的鉑金鐲子。

    新年一月的時候，穆春陽身上出現的各種零零碎碎就不是重點了，也沒有人在意了。因為她身上出現了……難以言喻的奇跡，那就是，大家想象中在外面醉生夢死的穆春陽，學習成績竟然還變好了，各科考試成績逐步穩健提高，模擬考試一次比一次令老師們驚嘆；此前么，大家也就覺得學習成績一直是中下游水平穆春陽，就是一個典型的膚白貌美的花瓶；她要是有腦子，也不會被校外流氓纏上了。但是戀愛后的穆春陽，怎么說呢，大有文曲星放光再世為人的跡象——嗯，老師和同學們都在想了：有的時候愛情，就可以是很神奇的東西。嗯，不是說沒有人相信慕春陽和盧善君之間的愛情么？那就對了，就是盧善君為人太丑和他搞愛情太可怕了；所以穆春陽終于覺醒了！她要打算拼命讀書學習逃離這份愛情了——所以說愛情在這個場合下，說是穆春陽逆天改命的原動力也沒啥問題。

    過了年，三月里開學的第一次初三模擬考試，穆春陽從原本年級二百多名，考進了年級前二十名。

    老師們沒有懷疑她的成績，因為她的學習成績的增長，其實是有一個穩定曲線的。所以老師們把她叫到辦公室里祝賀她鼓勵她，因為如果穆春陽能穩定保持這個成績，那么她考上重點高中不是夢。辦公室里暖氣很足，女班主任親切讓穆春陽脫下她身上那件過于刺眼的又的貂皮大衣，與她喝茶談心，對她進行勵志宣講。但是沒多久，班主任就發現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好吧，文曲星誠不欺我，還是按照古老的傳奇里描寫的那樣，轉世進了穆春陽的肚子里。而且吧，她特別顯懷，妊娠四個月的肚子即便是在厚重的冬裝的包裹下，也能明顯地在向全世界宣布：這不是胖，這就是懷孕，大家都來看，未成年少女懷孕！

    是啊，那一年，穆春陽十五歲零兩個月。

    所以，學校呢，再怎么包庇或者愛護她，也沒法再留著她繼續上學了。

    于是呢……最后能維護穆春陽體面的說辭，就是她生病了，需要休學，不能繼續和大家一起拼搏中考了。當然了，同學們都知道真相，也沒有誰在口頭上，或者畢業紀念冊上，寫出一星半點真相。

    收拾完東西，穆春陽把畢業紀念冊捧在懷里，頂著茫茫的大雪雪；永遠，永遠地離開了學校。因為初三年級，下午會上滿四節課；所以也不可能有同學好友為她送行；盧善君也不能來接她了，因為盧善君被家里修改了年齡，送去參軍了——畢竟社會漸漸進入法制時代了，未成年少女懷孕這種事情的始作俑者，還是送遠點避避風頭比較好，再要這個地痞滿大街招搖下去，難免夜長夢多；而且他馬上要當爸爸了，他需要部隊來管教一下他，要他真正成長為一個男人。

    穆春陽在懷孕三個月的時候，B超結果顯示，孩子是男性。

    男方家屬非常激動，強烈要求要她把孩子生下來，一切后果，男方負責，而且還答應給穆春陽一家很多錢——當然，理論上，等盧善君退伍回來，他們就可以結婚。

    厚待準兒媳的盧家，當然不可能要身懷六甲的穆春陽獨自冒著風雪外出。實際上，穆春陽也沒有告訴家里人，她要外出。其實畢業紀念冊那種東西，什么時候來拿都可以的。

    但是穆春陽安靜地等待這一個雪天，因為三月里的東北的風雪天……總是會有的。

    穆春陽離開學校后，沒有走遠，她來到校外不遠處的河堤邊，看著那據說會在嚴寒中盛開的梅花林，沒有花開，光禿禿的黑枝上只有冰坷垃，這些梅花樹，看起來就是齜牙咧嘴的怪物。

    呵呵，可笑么——從小她就知道，梅花是可以在嚴寒中盛放的冷傲的花朵，是高潔堅強的化身。

    可是，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些梅花樹在寒冬中見過梅花開。

    嗯，一定是別的梅花沒有來過黑龍江。

    雪越來越大了，不過無所謂；其實雪越大，天氣越暖和。

    穆春陽在漫漫飄灑的大雪中，耐心地等待，她今天沒有穿那些盧善君送給她的豪華服裝，而是簡單低調地穿著那種大街上最不起眼的灰色羽絨服。

    按照約定好的時間，她從小學開始最好的朋友——算是吧；左小芳；果然從學校的后欄桿的裂口中鉆出來，披著五年級到現在就沒換過的褪色紅夾克，裹著那條不出意外都發臭的圍巾，跌跌撞撞地朝她跑過來。

    呵呵，穆春陽看著這個發育遲緩的蠢東西，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陸小玉是山東人；因為家里超生，又是女孩；所以丟給了東北的的親戚撫養——她連戶口都沒有，所以只能借讀。美麗的公主需要一個隨從和丫鬟不是么，小學三年級轉學來的陸小玉，剛來的時候是春天，頭上竟然長虱子，傳染了半個班級；老師很生氣，給她洗了幾次頭也沒見效果，干脆找來推子推下去，把左小芳剃成了一個光頭——隨后，陸小玉的假小子外號就做實了；然后此后一直到初中，幾乎都沒有誰把左小芳當成女孩。

    左小芳也習慣了當一個假小子，再也沒有留過頭發；而且她真的大大咧咧的，非常開朗自信——所以她有個毛病，那就是可能太希望獲得別人的認可，急于交朋友，所以她特別愛說瞎話，愛吹牛，經常講一些聳人聽聞又漏洞百出的故事，大家會當樂子隨便聽聽?？雌饋硭驼l都能打成一片；看起來和誰都是朋友，但其實，她沒有朋友。

    怎么說呢，女生們覺得她不像女孩；男生們知道她不是男孩；然后寄人籬下住在堂叔家的左小芳，窮到叮當響，完全沒有錢買零食和玩具；再加上一口時不時冒出來的可笑的山東口音；所以她從來沒有融入到任何一個小集體中。

    直到高傲，美貌的穆春陽；向左小芳拋出了友誼的橄欖枝。

    因為少女盛放的穆春陽，總是會遭受男生們有意無意的sao擾和糾纏。她需要肌rou來維護自己的安寧和利益，很多事情她就需要一個中介或者打手去處理。其余美貌又敏感的好閨蜜們是派不上用場的，那么很多臟活和累活，她需要一個絕對忠誠而又無依無靠的……怎么說呢，寵物吧。

    收養，或者說，收買；陸小玉這種野犬，根本連一分錢都不用花。

    只要在女生們的集體活動中，穆春陽主動帶頭叫上她就可以了。然后，公主會把她從信徒中收獲的供品，挑一些有的沒的無所謂的小零零碎碎賞賜給陸小玉，就輕松簡單地獲得了陸小玉的效忠。

    不過初中以后，穆春陽并不和陸小玉在一個班，也減少了和她的往來——陸小玉長得越來越男性化了，太丑；大家又都不是小學生了，可以隨便玩一起；?；ㄉ倥瓦@種外地來的傻逼在一起，會被人瞧不起的。不過穆春陽也沒有完全和陸小玉絕交，畢竟，陸小玉智力很高，學習非常厲害，偶爾要她幫自己做個題寫個作業干點雜事什么的，也是方便。

    有個死xue，那就是她沒有戶口，黑戶——跟班借讀到初中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是想要考高中，甚至重點高中，沒有戶口是不可能的。她家里也窮到墻漏風，她的堂叔也不可能拿錢供她讀書，所以，考試能考年級前五的陸小玉完全是在做無用功——她能拿到初中畢業證就是奇跡了。

    所以，穆春陽把陸小玉騙出來很容易，因為穆春陽對陸小玉說，她可以讓盧家利用關系，給陸小玉上個本地戶口，這樣，她就可以考高中，甚至可以考大學了。

    所以，穆春陽囑咐陸小玉悄悄地從歷史課上跑出來，回避一切眼線，在風雪中和自己在這個校后面的河堤上見面，她一定會言聽計從。

    “陽陽，我和你說個好消息。那件事，不用你幫我啦！”

    陸小玉靠近穆春陽，鐵青的臉上泛著紅光，興高采烈地說。

    “——哦？”穆春陽好奇地抬起眼睛。

    “我媽攢了兩萬塊錢，給了我堂叔，又給辦戶口的人上了炮了。戶口下個月就能辦下來了！陽陽，你還好嗎，他們家人沒有欺負你吧！”

    陸小玉關切地看著錦衣華服的穆春陽，說這異想天開的蠢話。

    穆春陽搖了搖頭，咬緊嘴唇；忍住滿心的不情愿，挽起陸小玉的胳膊——陸小玉身上永遠散發著一種昏昏然的汗臭或者說土腥味，這讓穆春陽更加下定了決心。

    “可是，我已經和你能幫你辦戶口的領導說了。他們今天就來帶你去辦戶口?！?/br>
    穆春陽的語氣非常鎮定。

    “??？”陸小玉也大吃一驚。

    “不過你也是把戶口落在你堂叔家里不是么，誰辦都是這么辦。既然人家肯給你辦了，你就和我一起走一趟好了?！蹦麓宏栍H切地說。

    “哇！那太好了，我今天就能辦戶口了唄？”陸小玉天真地墜入穆春陽的謊言中。

    “嗯。不過這是秘密哦，你不能和任何老師同學說。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泄露出去，我們倆這輩子就絕交了?！?/br>
    “那不能！”陸小玉捂著胸口發誓。

    “嗯，那咱倆在這里等一會，有車來接你。你好好聽話，跟著人家辦事就好了。不用怕的?！蹦麓宏栠b望不遠處的車道，風雪漸盛，她也看不清那模糊的霜屑碎雪中，有什么，誰都不能。

    “嗯，陽陽，我媽去拜了廟，求來一個，觀音菩薩的護身符。郵給我了。你是我的好朋友，又是我的大恩人，我也沒有啥值錢的東西給你——所以這個護身符，我送給你，你一定要收下??！”

    陸小玉從懷里掏出一個黑漆漆的珠串，看著就很便宜很假的破玩意；眼里含著冰花，捧給穆春陽。

    “呵呵呵?！蹦麓宏柨粗@虛浮而又質樸的禮物，咧嘴發出刀割般的怪笑；她推開陸小玉的供品，盯著陸小玉的蠢臉，擲地有聲地說：“我不要。我不信這個?！?/br>
    “為啥??？這是觀音菩薩的佛珠，我媽磕了很久的頭，人家師傅才賞賜的呢。陽陽，你拿著吧，我沒有別的東西能給你啦……我們畢業后，以后能不能再見都兩說了……這就當是個念想吧！“陸小玉的語氣中凝結了哭腔。

    “別哭。我說了，我不要。我不信神佛，我不需要誰保佑我。我的命，我自己決定?！?/br>
    穆春陽決絕地推開了陸小玉。

    “唉……“陸小玉終究不是傻瓜，她揣摩穆春陽的心情很多年了，她知道穆春陽很厭惡自己的禮物，她甚至也知道穆春陽說的是真話。

    “……我要是個男孩就好了?！?/br>
    陸小玉抬頭，看著身前那積雪的光禿的梅花樹，用袖子蹭了一下眼淚，突然發出奇怪的哽咽，隨后她目光炯炯地說：“我要是個男孩，我就不會遭這些罪。我就有力氣，在他們欺負你的時候，打翻他們。我要是男孩……我就能一直保護你?！?/br>
    “……你要是男孩，你就不會遇見我了啊?！?/br>
    穆春陽冷淡地捉出陸小玉的邏輯漏洞。

    于是陸小玉果然也愣住了。

    “車來了。你去辦事吧。我不能去的，被人看見不好?！?/br>
    穆春陽指著身后車道上，幽幽碾碎冰雪的林肯車，微笑著說。

    陸小玉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森嚴豪氣的車，不敢相信地愣住了。

    “沒啥可怕的，人家叫你干啥就干啥就是了。哦，別亂說話，這是正經事。辦完了，他們會送你會叔叔家的?！败嚿舷聛硪粋€司機，和穆春陽交頭接耳了一番，司機打開了車門；穆春陽指著車內，示意陸小玉上去。

    陸小玉沒有猶豫，她是那么相信自己的好朋友。

    林肯車像是一條鯊魚遁入了冰冷的雪海中。

    穆春陽呆呆地看了一會，也隱沒在那蒼茫的黃昏中。

    穆春陽在一個小時后回了家，她的畢業紀念冊被噴上香水，珍藏在書柜中——上面記載了可以被記載的她美好的青春。

    但是陸小玉，再也沒有回家。

    她本來也沒有家，她甚至沒有戶口。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失蹤了。沒有任何線索，沒有任何證據，指向她的行蹤。甚至也沒有什么人關心她的下落——謠傳，不重要的謠傳就是：因為陸小玉沒有本地戶口，無法升學，就回山東老家去了。她的堂叔拿了mama的錢，根本沒有給她辦戶口——她的mama甚至都沒有來東北找她，這個女兒本來就是多余的，不知下落的兩萬塊錢，算是給這個不知下落的女兒，燒掉的最后一點不知下落的母愛。

    每個人都有可能記得青蔥校園里，如詩如夢的?；?。那是盛放在青春里，沾染了自己的少年愁，敲醒了人生夢，隱隱約約洗不去的斑駁。

    可是他媽的，誰又會記得，甚至在意，?；ㄖ車切┟爸魵馔列鹊囊安?，甚至狗屎馬糞。

    “別算了，我沒有星座！”

    駱小雨在河南的天空中的一個依然很土的KTV的臺球廳里，拎著杰克丹尼不加冰，酒勁上腦所以面色緋紅，對過來撩sao的男公關們尖叫。

    “老娘是天煞孤星不行么？我是我媽在外宇宙軌道的火星探測器上生的，地球星座沒覆蓋到我不行么？“駱小雨欣賞著自己半只手上明艷動人又可愛的新美甲，被一群沒生意又好奇女子金剛力士的男公關們圍著，多少有點姐就是女王的感覺。營業時間還在臺球廳里蹲著的男公關，肯定不是啥好貨色了；這種天界外圍KTV里的坐臺女和男公關們，主要來源其實就是各種人間社會極邊緣人群，各種地仙，化人形能力比較強的各種妖鬼——簡單概括就是魑魅魍魎，但是高修為有能力的魑魅魍魎也不來干這行或者不在這個產品線上，所以微簇在駱小雨旁邊的就是比較普通的那種城鄉結合基本款，姿色氣質就很網紅模板，再加上那一身強拗又沒品的夜場男裝還有各種阿姨看了都想要他們多奮斗三百年的頭型，怎么說呢，就對比出一旁原本看著也很土直男的周宇彬，格外清新有型，竟然有點小帥呢。

    也不是駱小雨借著酒勁裝逼，她是總公司韋陀宮總殿里的高級行政助理，國家三級女子金剛力士——是大德天威金身仙女，說出來是有點拉仇恨，但是的的確確也應了那句話：你們這群妖怪，是不配和本仙女作朋友的。而且這群妖怪也沒打算和駱小雨作朋友，夜場男公關的主要收入是陪唱和賣酒。

    七級金剛力士多少帶著一些煞氣在身，而且周宇彬面色陰沉，看起來格外不好惹的樣子；所以也沒有什么小姐公關敢接近他；他蹲在門口的一個角落里，幾乎是潛伏在陰影中，面無表情地僵坐著。

    駱小雨這燈也不是完全省油，她試圖從這些男公關的口中刺探一些門路，還有今夜要發生在這家KTV里的事件的消息。但是這些男公關們的回答就很索然無味：因為疫情封城，他們過年前后就一直滯留在這里，這家店一直也沒啥生意；今晚有一些活動，他們猜可能是老板娘邀請一些領導關系戶來打通門路，搞搞氣氛——因為生意從去年秋天開始就不太景氣了，員工們的士氣都很低落，大家賺不到什么錢，也看不到未來。

    非要說有什么價值的信息，那就是，這家KTV，或者說，整個浮島，是可以移動的。

    但是浮島很久沒有移動了，今天應該也不會移動。

    男公關甚至還有小姐們來嘗試了幾次，沒用多久就發現了無論是駱小雨和周宇彬都不是能點酒消費的客戶，基本也就悻悻散去了。周宇彬捏著幾張廣告冊，靠向駱小雨，悄悄過來說：“嗯……這就可以理解了，為啥這么窮破的農村里，會有一家這么大的夜總會。人口密度和消費水平根本不足支持這種企業存活的。所以，這當然是一艘空中游輪花船。但是關鍵在這里……你們經濟調查科，知道這件事么？”

    周宇彬把廣告冊鋪在駱小雨面前。

    駱小雨定睛一看，就是一疊很普通很常見的房產廣告：軒轅盛景第九期。軒轅梅園別墅。軒轅圣地學區一體化教育公寓。各種軒轅開頭的，房地產產品。

    “我只是盧隊的行政助理而已啊。而且如果是房地產相關的項目，如果白象園不給我們文件，我們也不會去干預和調查的啊。嗯，我們之前在妲己大娘家吃晚飯的時候，她也不是說了么，好像是這里開發了很多房地產呢。你在哪里撿來這些破爛……哦，沒事了?！?/br>
    駱小雨說著說著，就看到吧臺下面雜物區甚至還有垃圾筒里，到處都是這種房產廣告冊。

    “可是，這么多小區，這么多房產，在哪里呢？而且從廣告的時間來看，這些房子小區已經賣出去了一些了，而且從廣告上的信息我，大概推算一下，他們幾乎都蓋了一座城市了。而且都號稱軒轅系列，可是，我們來的路上，我沒有看到什么特別密集的城市建筑和房產，我叫永斷秒見，我可以看清周圍百里一花一木的。尤其是這個廣告里的地址描述，這個叫梅園的小區，是已經蓋好的六百多個單位的待售裝修好的商品房，就在我們這座浮島的正下方。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我完全沒有看到?！爸苡畋蛘J真地對駱小雨說。

    “詐騙唄。根本沒有蓋房，騙人唄。你買了嗎，買了你就報警咯。我給你個預約號？“駱小雨酒勁上頭，笑嘻嘻地說。

    “或者，他們……挖空了軒轅墳。他們把軒轅墳下面的十斷巖臺都蓋了房子了。廣告里這些房子，里面沒有描述朝向，也沒有任何山景湖景的信息，我猜……這其實是地下建筑?！?/br>
    “誰要住地下室啊，還賣那么貴？“

    “我們公司的地鐵站也是地下建筑啊，一樣能引日月光造成晝夜效果。地鐵站周邊也蓋了三個小區，賣的也貴天上，秒空?！?/br>
    “那能比嗎，我們公司在北京二環內啊?！?/br>
    “所以你還是人類的思維，你確定我們公司幾百年后，還在北京么？這種房子的客戶，能是普通人類壽命和格局限制的么？而且這里是軒轅黃帝的墳，他的老家，這里是我們中華文明的發源地，華夏民族的核心啊。北京的二環不過是一個城市的二環，這里我們中華文明的一環??！所以，又被蓋了萬千大廈炒房地產很奇怪么？“

    “唔……我看看啊，最便宜的六千八，戶型85。首付30萬，我這些年也攢了點存款，公積金貸一點……唉，不知道還有沒有了呢?！榜樞∮曷犞犞?，頭很暈，不自覺地瞎盤算起來。

    “這是2018年的廣告了，你醒醒吧?！爸苡畋驘o奈地皺眉頭；然后他警惕地說：”這么大的項目，這么公開售賣的樓盤，我們公司里，怎么會一點消息都沒？真有這種好東西，怎么會輪到我們？所以，我覺得，你應該先去查一查，白象園有沒有給簽發售許可證。軒轅墳是民族歷史文化保護區，是圣地——這種地方可以這么蓋房子嗎？“

    “哈哈哈哈?！瘪樞∮昴笾票?，憨笑道：“周宇彬你裝什么外賓哦，只要能炒房升值，祖墳挖了蓋夜總會KTV的事，又不是頭一回了。軒轅黃帝在天……呃——在某個我們不知的地方之靈，看到我們中華兒女孝子賢孫們安得廣廈千萬間，墳頭蹦迪撒鈔票活得那么開心幸福，他老人家也會很欣慰吧?！?/br>
    “這位帥哥，帶女朋友來玩??？結婚當然要買房了啦，這個梅園小區很不錯的?！?/br>
    一位黑絲婦人，戴著一個明晃晃的玉蘭胸針，突然坐在了周宇彬和駱小雨面前。

    周宇彬和駱小雨對望了一眼，一時間槽多無口。

    什么年代了，還有人穿這種黑絲襪露半截象腿再加黑絲漁網衫——河南農村的坐臺小姐們都不這么打扮了好么，這女的看起來不像是不會用手機的樣子，而且也不是剛出土的妖怪，就不能看看現在的時尚穿搭么？她的造型就看著很像直男作者意yin幻想的小黃文里洗浴會所的小姐……不過也有可能，在這家KTV里，這種經典款還是要保留幾個的吧。

    不過沒有辦法，駱小雨和周宇彬都是系統公務員，系統內的一些規矩和禮儀還是要有的。

    于是他倆雙雙爬下吧臺，對著黑絲女恭敬地行李，異口同聲地說：“女媧娘娘晚上好?！?/br>
    “……”黑絲美女面容僵直，愣住了。

    “請問女媧娘娘有什么指教么？”周宇彬友善地問。

    “不，不是！你等等……你別亂說話，你叫誰女媧娘娘，你喝多了吧你?！焙诮z女不悅地皺眉，瘋狂擺手。

    “您是女媧娘娘韓詩倩。這也不是什么秘密啊……”駱小雨呆板地說。

    “可，可……可是我精妙地化妝，在這里悉心潛伏了兩年了，都沒有人能認出我??！”韓詩倩悲痛地攤手，她信心崩塌，癱坐在吧臺前。

    “您胸前戴著的攝影頭錄音裝置吧。您有什么事嗎？”周宇彬指著黑絲女胸前的那落伍過失了很久的盜撮裝置，深鎖眉頭——這么大的胸針，攝像頭都放光，她以為她能騙得了誰呢。

    “他們這些人是不需要認識你，或者認出你來啊。但是我們都認識您啊……關鍵是，您的公眾號每天都再更新您的自拍不是嗎？前幾天，你還上了余老板的直播，推廣了你的減肥茶不是么？”駱小雨其實也有點費解，她不太明白韓詩倩在偽裝什么。

    “可是我的公眾號上的照片，都是我的布局啊，我就是為了潛伏在這里，所以拍了很多國外旅行和酒店打卡的照片，要大家想不到我其實是在這里秘密臥底……“韓詩倩淚光盈盈有點要哭了。

    駱小雨抿嘴，忍住了那個脫口欲出的感想：大姐您那些自拍誰也騙不了。另外，其實也沒有你說的“大家”在關心你在干嘛。另外，您的長相雖然非常路人臉，但是您的氣質特別出眾特別好認——您看起來就像詐騙廣告上的那種重金求子的女富婆，然而我們都知道你不是真富婆。

    “女媧娘娘，公司有規定，自媒體公眾號不可以宣發新聞，我們國家也沒有調查記者。你不要作違法違規的事情。您可以擅自宣發采編虛假新聞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公司對你的行政處罰歷歷在目，您還是安分一點比較好?！敝苡畋蛘Z氣有點嚴肅。

    “呵呵?！绊n詩倩翹起二郎腿，不高興地說：”那我自己說我自己家里的事情，總不犯法吧。我也是女媧娘娘，軒轅墳的產權我也有份。你們公司里的那些高管勾結黑心資本，欺騙我三姐簽了虛假合同，占用我家的土地，大肆興修違法違章建筑——我就問問你們這些光明使者正派天神，這事到底有沒有人管？“

    “嗯……“駱小雨倒抽一口涼氣，但是還勉強掛出職業笑容，眨著眼睛，親切有禮地說：”親愛的女媧娘娘，您反應的問題，可以通過下載吉祥社會服務有限公司官方APP，進入群眾舉報平臺進行描述，也可以在APP上預約時間，到北京總公司一樓大廳的信訪接待處面洽，到時會有公司專員受理您反應的問題?！?/br>
    “他媽的，小姑娘，官腔打得真熟練……要是你說的這些有用，我還會臥薪嘗膽地化妝成坐臺女，在這里潛伏兩年，收集情報和證據嗎？而且我也很奇怪，既然你們這么容易就發現了我的行蹤，那么為什么不動手呢，我三姐不就被你們抓起來了么？“韓詩倩激憤地說。

    周宇彬和駱小雨面面相覷，隨后周宇彬好奇地問：“沒聽說啊，有女媧娘娘被抓了么？“

    “我三姐……算了，我明白了，你們控制了媒體，一切消息都被抹殺了。我三姐那一番折騰，終究是徒勞的。呵呵，這黑暗的時代啊，比我想象得更加深邃，可怕！“韓詩倩扶著額頭，嘆息起來。

    女媧，是一種生物的名稱。

    雖然被歸類為天神；但是這種生物，無論是從人類角度，還是天神角度——都很特殊，

    算了，與其說特殊，不如說是：矯情。

    她們看起來和普通女性人類毫無二致，甚至反應出普通人類女性各種生理表現，甚至她們也不老不死，年齡無法考證。但是她們有一個共性就是都具有一種極其強大又極其弱小的的神通：那就是她們沒有神通；任何神通對她們本體都沒有直接作用。她們完全按照普通人類的法則生活，然后，任何其他天神能影響到她們的關系與行為，也一定只能產生普通人類等質的效果。具體cao作起來有點抽象復雜，但是可以簡單地概括為：在她們面前沒有神。

    她們自己身上也沒有任何慧光威光邪氣煞氣，也沒有任何超級異能和神奇法術——至少地球天神和科技都沒有檢測出任何超級異能和法術。然后就算從人力資源角度來看，她們各個其實都不太聰明，勞動力價值也不是很高的樣子；也沒有什么，看起來工資能超過四千塊的特殊技能。

    她們也不會對神魔妖怪產生人格因素之外的反應，在她們眼里，上至西天佛祖耶穌基督下至女生宿舍里的紅衣女鬼還是男生宿舍里的臭襪子成精……就都是人，都是性格和長相，見識和關系不同的人而已。

    所以對于天神們來說，女媧是可以很恐怖，但是又微不足道的存在。天神們沒有找到什么方法可以征服和有效拉攏她們的手段，但是她們也干不出什么能威脅天神秩序的事情。而且特別討厭的是，就是因為她們生命悠久而且臉皮厚，所以她們在漫長的文明社會資源里攢下來巨量有的沒的社會關系恩怨情仇，她們就是天神們譜系里的三姑六婆二大媽一樣的存在，是的，很煩人，但是天神們還沒辦法拿她們怎么樣，可以置之不理，但是永遠擺脫不掉。

    這種古人類或者古神物種呢，雖然也被尊稱為上古女神，且她們的確在中華文明的歷史中扮演過很多重要角色，或者可疑地出現在各個時代節點中……但是她們就真的挺沒意思的，因為具體給她們什么任務或者工作的話，大家會發現她們其實啥也干不明白——除了吹逼。

    女媧造人只有她們自己見過，沒有科學數據和歷史線索能證明。

    女媧補天每次她們說的版本都不太一樣，科學進步了她們自己也不敢說了。

    然后她們號稱是軒轅黃帝的姐妹，因為軒轅皇帝也沒有基因線索了所以……就視為歷史遺留問題把他們歸為一家了。

    到了2020年的互聯網時代，她們已經不能，或者說也完全不想，為社會，尤其是現代社會具體創造什么明顯直觀的價值，所以她們基本就被公司系統漸漸冷藏拋棄了。而且，中國現存的女媧目前有活動跡象的就剩倆了——歷史上一共出現過七八個，因為每次女媧出現的時候其實也都沒啥好事，所以她們不出現就不出現吧。女媧，對于當前的華夏神族們來說，就像是逢年過節你在家庭聚會上會撞到的二大娘三舅媽那種長輩；她們出現了，你就要恭敬順從地客套一下，她們不出現，你要假裝遺憾思念地嘆息一下；但是內心里我們都很清楚：沒有人想要見到她們，她們不出現才是love　and　peace.

    就拿現存的這倆女媧來說吧，一個是她們的四姐鄧美紅，那是一個勉強在吉祥社會服務公司里干過幾年的嘴特別碎特別娘味十足的家庭婦女——她號稱自己就是引起武王伐紂時代的那個女媧娘娘，但是因為現代唯一能提供證據證明鄧美紅就是當事女媧的，就是她的妹，五女媧韓詩倩……于是這出現了邏輯閉環。

    韓詩倩是干嘛的呢？

    她一般情況下，長得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女大學生；那種九十年代成熟穩重的女大學生……但是后來被官方扒出的確在八十年代三次參加高考但都落榜就其實讀了個三流大專的夜校而已啦。她出現的時候就總以記者自居，有時候也會說自己是編輯，偶爾也會說自己是作家。她在上個世紀末到本世紀初，真的還非法出版過很多一言難盡的刊物，就特別火車站夜市地攤文學風。后來出版政策凈化了，紙媒也凋落了，這位女媧娘娘順應時代浪潮走上了網紅公知的道路，無奈互聯網有記憶而且無情，韓詩倩的科學文化和知識素養就真的撐不起來那個人設，女媧能補天但是補不了她在社交媒體上被打爛的臉，所以她消失沉寂了幾年，嗯，現在又變成了……所謂生活博主，每天發一些雞湯自拍，偶爾干點代購賣點三無產品，粉絲還有點，夠她割點韭菜花維持家用的樣子。

    所以她出現在河南，出現在軒轅墳上空；也無需驚訝。軒轅墳是女媧的老家啊，這種沒有學歷，沒有技能，長相平平的上古女神，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回老家很奇怪么？

    而且吉祥社會服務有限公司對五女媧韓詩倩一直很放縱容忍的，因為她比她那個jiejie四女媧省心省事，四女媧鄧美紅完全就是個不講理的潑婦，隨便一撩就是社會新聞黃金眼那種頭版；五女媧韓詩倩么……是有點裝，但是目前沒整出過什么太磕磣的事，她比較穩定。

    “沒有啊，不至于啦。那個女媧娘娘不就是在石家莊爬中原福塔，要打什么離婚官司嗎？后來她還在天頂上插了一個什么旗子之類的。公司里也討論了幾天呢，不過么……終極徐娘之戰開播了，大家以為那個事就是給這種上古仙女綜藝節目預熱的炒作什么的，然后那個節目真的好好看，我們還以為你會參加呢……嗯，女媧娘娘，詩倩姐，我可以這么叫你吧。這些房子啊地產的事情，真不歸我們管……我是個端茶倒水的行政助理，他就是個保鏢，你和我們說這些也沒用的。您還是去正規渠道反應情況吧，就，別做一些過激的行為……“

    駱小雨強撐笑臉，安慰起垂頭喪氣的韓詩倩。

    “所以，為什么還有保鏢和行政助理來這里？我是聽工作群里說，今晚突然開業了，也不知道要招待些什么牛鬼蛇神，我本來想躲在被窩里繼續刷劇，但是還是強打精神來上班了。你們倆是誰帶來的？“韓詩倩有氣無力地說。

    駱小雨剛想接話，卻被周宇彬搶了過去：“請問女媧娘娘，門口的保安沒告訴你么？“

    “我來上班呀，員工通道出入，我又不走正門。我其實也不是坐臺女，我來應聘的是……算了，反正你們知道我雖然棲身青樓，但是出淤泥而不染就是了。我是帶著使命和正義感在這里臥底的調查記者！“

    “您沒有記者證，您也不是公司在籍注冊員工，您沒有媒體采編權，您臥底不臥底的我們管不著，但是您不是記者，更不是調查記者。所以，這么大一個企業，終究不是只有一個正門的。哦，據我所知，女媧族不會飛……那么您是平時就居住在浮島上，還是搭乘什么交通工具過來的？請問員工通道在哪里，還能出去么？“

    “我當然是踩錨點過來的啦。這種夜總會，當然是集散錨點，各個城市都有門進來的。為什么不讓出去？不對啊，我剛才忘了拿東西，還回家取了一下。所以來晚了，沒看到你們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進了高級包房?！绊n詩倩愣愣地問。

    “也就是說，你能帶我們出去，對嗎？”周宇彬眼中亮了起來。

    “如果是科技裝置屏蔽出口，那我也沒辦法。但是如果是你們那個爛蔥裝蒜的又在裝神弄鬼，那就和我沒關系了?！?/br>
    “所以，即便是菩薩設下的歸宗法跡，也攔不住你是嗎？“

    “哦？文雅克又來了么？他又不避諱什么的，他干嘛限制出入？除非，他帶了什么新客戶來。菩薩這種狗逼玩意，要是自己擋在門口堵我，我是撕不過那些糟老頭子啦，但是你要說，他們又在搞什么傳銷魔術或者五毛特效，那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們無產階級知識分子，從來不怕任何牛鬼蛇神?！绊n詩倩說著說著挑了一下眉毛。

    “那您能把人帶出去么？過法跡的時候？“周宇彬小心地問。

    “可以的。但是要和我手拉手，所以我只能一次帶倆人。怎么，你喝了他們的假酒，要逃單了嗎？”韓詩倩詭譎地抬起了頭。

    “這樣吧，女媧娘娘——這位是韋陀宮經濟調查科的首席行政助理駱小雨，你也別去公司了，你把你的一切情況，都和她說吧。這里說話不方便，你帶她回你家里去說。她會認真紀錄你的事情，反應給領導們的?！?/br>
    周宇彬說罷拉了一下椅子，把駱小雨拖了下來，然后叮囑駱小雨：“情況很嚴重么，你好好和女媧娘娘回家，和她詳細談談，了解一切情況，做好你的工作！你們倆，現在就走吧?！?/br>
    駱小雨明白了什么，她皺著眉頭說：“你和我一起去啊，我一個人怕做不好筆錄?！?/br>
    “倩倩……快點換衣服，1206號房，上鐘！”艾娜突然從走廊探頭，對著韓詩倩喊了一嗓子。

    “只是足療而已……你們不要想多了。話說，你這個男朋友當的，也太浮夸了點。你是想把女朋友送走，然后在這里自己happy是吧？現在的小姑娘，看人什么眼光啊……”韓詩倩打量著周宇彬，嫌棄地說。

    駱小雨笑了，也撅著嘴說：“是啊，他就是嫌我礙眼，我走了，他可以在這里和漂亮的小jiejie們玩游戲喝酒。女媧娘娘，我不是他女朋友啦，我們只是同事?！?/br>
    “你們倆也別誆我了，你們誰根本不打算了解我的情況。呵呵?！绊n詩倩抱起了胳膊，審慎傲慢地說：”我明白了，又有大領導來了，店限制進出了。但是你們倆想偷溜出去而已。我不想知道你們倆為啥要逃出去，但是我一瞬間，有那么一點點小感動呢。你們倆都真心地希望對方離開這里，本娘娘決定幫你們了。來吧，跟我走?！?/br>
    也沒費什么工夫，韓詩倩帶著駱小雨和周宇彬，穿廳過道，摸到一個安全出口；周宇彬先探了一下，發現果然可以順著扶梯走到外面的狐仙草地，隨后也不客氣地扯著駱小雨的手就把拽送到了已經寒氣逼人的星空之下。

    “我覺得你可以自己回北京了。我得回去。我會向女媧娘娘道謝的?！?/br>
    周宇彬在那棵詭異的梅花樹因為燈牌而照出的倒影下，指著遠方對駱小雨說。

    “唉……盧隊已經解除你的保護任務了啊。你也可以走的?！瘪樞∮暧X得周宇彬在立fg，雖然也就是公務之途泛泛之交，但是她竟然在周宇彬的身影中體察出一種悚然的悲苦，竟然為他憂心起來。

    “你不要再說了?？禳c走吧，我有我的工作?！敝苡畋蜣D身就又要進門。

    “我騙你們的。根本沒有什么蟲洞和法跡。我剛才從大門走出來了，但是我不想走，所以就找到了這個偏門，才溜到臺球廳里去的?！瘪樞∮隉o奈地坦白了。

    “……”周宇彬茫然地轉頭。

    “雖然盧隊很婊，但是我更婊。很多年前，我還是小姑娘的時代，我和我的一個好朋友也來這種俱樂部里玩，我們遇見了壞人。我太自私，太愚蠢了，我把我的朋友獨自留下了，一個人跑了。嗯……后來，她身上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我一直都在自責，都在悔恨，為什么我當時不勇敢一些，帶我的朋友一起離開，這樣我就能救她了。雖然盧隊也不是我的朋友啦，你也不是——但是我就是覺得，如今的我，不能再讓同樣的事情發生第二次。所以，我覺得，我不能走，如果我再走了……我可能無法面對我自己，哦，我申請了A1，所以，我可能無法面對那不老不死永世年輕的自己?！椰F在也是神了不是么？我有力量了不是么，我們是光明火種在世界上燃燒希望的化身，不是么？如果，我這次還犯同樣的錯，那么……我也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什么可以相信了！”

    駱小雨說完也覺得自己很煽情，尷尬地用腳趾摳地。

    “那你可以走了。有我在，他不會出任何事?！敝苡畋蛘f話間，一條火焰白龍從他腰間爬上了肩膀。

    “嗯……其實你也不用對他太好的。我提醒你一下啊，我們盧隊有點那個……病。我不是歧視他哈，他就是……怎么說呢。嗯……”駱小雨努力地想要組織語言。

    “他不會愛上我的。百分之百的?！敝苡畋蚶湫χf，“你敢和我賭么？”

    “算了，他也不是會愛的人。我也算警告過你了。這個KTV呢，我是不打算進去了，但是我也不會回家的。我在這門口等你們出來。嗯，那桃花林，我還沒拍夠呢，而且這里好像還是有很多網紅景點可以拍照的不是么?！?/br>
    “那你隨意?！?/br>
    周宇彬不想和駱小雨多廢話了，轉身又大步流星地走進了KTV的員工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