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小陶谷和小宋雅
他的座位靠窗,在并排三個位置的最里側。 過道站著一位男士,在把外口地上的肩包往上層儲物架放。青年看了幾秒,用外語問了句話。他音色干凈,語調稍慢,藏在口罩下的聲音很低。 中年男人在托最后一包,有些費勁,下意識回了句中文“沒事沒事,用不著”。 一只手出現在面前,幫他墊了把。 行李被安置好,男人道謝著轉身,視線里撞進一抹純白。來人穿一件長到腳腕的羽絨服,卻并不顯臃腫。在室內扯得松松的紅色圍巾下是段脖頸,透著干凈漂亮的白??谡终谧×舜蟀霃埬?,只露一雙笑得彎彎得眼睛。 除了圍巾的紅,從上到下的白顯得青年氣質過分出眾。 “……先生?”陶谷輕輕喚了聲。 長廊的另一邊,一個小朋友跑出來,“啪嘰”一聲撞到出神的中年人腿上,“爸爸!我回來啦!” 男人方才如夢初醒,不怎么好意思的低頭,讓路給陶谷進去。 小朋友抱在爸爸身上,注意力也被吸引過去。rourou的臉高高揚起,眨巴幾下睫毛,忽然小聲道:“神仙jiejie?” 剛坐下的人又笑了。 “神仙jiejie”摘下半邊口罩,露出真容。白白凈凈的一張臉,五官柔和精致卻并不女相,顯然是男性。 小孩子一副受了驚的模樣,眼睛張得大大的,他從男人身上下來,直接爬上陶谷鄰座,“漂亮大哥哥,你也是中國人嗎?” 陶谷點了點頭。 直飛回國內的航班上有中國人,并不是件稀奇的事。但陶谷還是莫名覺得親切,便又和小朋友聊了幾句,知道了他們是一家三口回國過春節。 mama回來看自家兒子和青年聊的開心,小聲提醒了句什么。 于是,一只小手伸向面前,掌心是塊包裝精巧的巧克力。小孩兒見他不接,便又解釋道:“沒有很甜的,它可好吃了?!?/br> 陶谷只是出神一瞬,本就沒想著拒絕,道了謝接過來,便很快拆了糖紙,放進嘴里。 奶香味蓋過甜,味道果真很好。 小朋友和巧克力,還有友好的國人,陶谷覺得心里有種不可思議的快樂和幸福。 這些歸在一邊,他總沒敢忘記林見的囑托。即便經歷了上回事后,男人已經不管他那么嚴厲了,偶爾還意外的好說話。但這次提前回國,陶谷還是心虛的。 一句“我坐上飛機了”發過去,林見回得很快。 是通電話。 接通就傳來舅舅又冷又沉的聲調,陶谷把手機貼在右耳,很乖的報備行程和安排。 林見:“直飛要多久?” 陶谷:“差不多十二個小時?!?/br> 男人那邊頓了下,“不累?” 青年無聲的咽了口唾沫,“嗯,也還好,睡一覺就差不多了?!?/br> “就這么著急……”背景音里忽然有開門的聲音,以及一聲干脆的“林見”,被直呼大名的男人低低應了聲,隨后離開了幾分鐘,再回來的時候呼吸有些重,聲線更低,“算了。注意安全,保護好自己?!?/br> 陶谷乖巧:“好的。就是舅舅,那個……” “什么?” “我可能要過一周,才回南城?!鼻嗄曷曇舳夹×?,很沒底氣的。 沉默。 背景音里又有另外一人的聲音了,問他在和誰通電話。 林見報了名字,又和人說了幾句。隨后像是才想起外甥的電話,硬梆梆的蹦出一個字眼:“行?!?/br> 掛了。陶谷長長的抒了口氣,神經也松懈下來。 窗外,清晨的霧氣濃重,安靜空曠的機場地面罩了層薄薄的白,不知是水汽還是昨夜的雪。地球這半的冬天格外冷,不同于南城的濕冷,是種干燥的冷,雪落在肩頭輕易不會化,能積成一片。 二十多天前,陶谷在雪地里站了幾小時,肩上便蓄了厚厚的一層。 母親終究沒能等來春天。 走得很安靜。和父親當初離開時一樣。 三年前他倒了,昏天黑地的睡了兩天,再往后的一個月里復發精神問題,甚而有過于小時候的癥狀,聽見“死”字,會不受控制的亢奮嘶吼,直至耗盡力氣。 三年后,他漫無目的地在室外呆了一整天。在雪地里站,回過神的時候肩頭雪就有那么厚了,他推掉,那溫度從指尖涼到心里。 后來又在雪地里走,不知覺,天就全黑了。 雪夜的天黑得透徹,還很亮,陶谷躺在雪地里,覺得自己能看到浮空的靈魂。 那是他第一次沒用相機,而用眼睛看到的美。 后來走完喪葬的流程,他病了幾天,和當初來時一樣。臥床失眠的那幾晚,透過窗戶,卻無論如何看不到發光的靈魂了。 艙內播放語音廣播,陶谷回神。 屏幕剛要暗掉,被指腹又重新點亮,微信里有五條信息,都來自于葉衾。 ——[地址] ——都給你安排好啦,是我朋友家的旅店 ——你大概幾點落地?要不要接? ——想好回國第一頓吃什么了嗎?我讓我朋友請你! 還有一張笑得很傻的狗狗表情包。 陶谷收藏了表情包和地址,廣播換了一條,快起飛了。他飛快打了句回復過去,胳膊肘就被旁邊的小朋友輕輕撞了下。 “漂亮大哥哥,要關機啦?!?/br> 陶谷很輕的眨了下眼睛,“好,謝謝你的提醒?!?/br> 青年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U形枕,眼罩和耳塞。登機的時間是六點二十分,睡眠不好他三點多就醒了,清點完行李,簡單吃了頓早餐就往這兒趕。這時候是真有點累。 飛機開始緩慢移動,陶谷趕在升空前戴好右耳的耳塞。 余光瞧見小朋友好奇的神情。 小孩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在猶豫,終究在平穩飛行后問了出來。 陶谷指了指右耳耳孔,示意聽不見。 小朋友指了指自己的左耳。 陶谷愣了下,笑著搖了搖頭。 他沒真想真睡著,只想緩解疲勞。沒料眼一闔,幾分鐘后便陷入了夢境。那一覺又實又長,夢也跟著長。夢里有很久以前的往事,有家門前的小花圃,有墻面上斑駁的光點。 指腹觸感柔軟,他發現自己伸手在另一張臉上“作畫”。 那張臉干凈板正,看上去小有嚴肅,皮膚很白,嘴巴紅紅的。盯著自己的目光直勾勾的,略兇。 被盯著的人不自覺,沒有半點要收斂的意思。 再后來,mama出來了,溫柔又帶點嚴厲的說了他幾句,他眼角傷心的掛了滴大淚珠。 被夸乖的小孩坐在他旁邊,給他抹眼淚,叫他別哭,語氣兇兇的。 說得小陶谷更委屈了。 情緒很難自已的小孩兒遇上很會隱藏情緒的小大人,是冤家也容易成為好朋友。小陶谷是哭包,但更多時候在傻樂,先天性的病癥讓他比同齡小朋友更簡單。 他們會在江灘邊玩。稍長點個兒的娃娃愛迎著風跑,跑出十幾米遠,就彎腰扶著肚子氣喘吁吁,一邊喘一邊咧嘴,劉海糊住眼睛。后來的小孩就給他撥開頭發,露出那雙透亮的大眼睛,那里面都是星星,快樂的,一閃一閃,浮游在天際的星星。 他們也會在花圃玩,小陶谷忠愛臭烘烘的泥巴,喜歡在雨后踩泥巴坑,喜歡把濕潤的土壤當顏料,喜歡在自己和玩伴的臉上畫畫,喜歡畫小狗。但玩泥巴會被mama說,會和乖小孩一起在浴室里脫光光,抹上香噴噴的浴液,被溫熱的水從頭到腳淋下來,可舒服啦。 他們玩的地方太多,午睡的床也是他們的樂園。 睡姿奇差的小陶谷會蹬被子,睡不著的乖小孩就一次次爬起來給他蓋蓋好,終于有一回肚子上挨了人一腳。 被踢疼了,乖小孩也會發脾氣。他很兇的摁住胡作非為的的手腳,在他身上不輕不重的掐。后者被鬧起來,以為人和他玩游戲,任由乖小孩按著他,在床上躺平了彎著眼睛,蠢兮兮地笑。 甕聲甕氣地說不明白話,就一個勁兒往人身上拱,用鼻尖頂他。 乖小孩被搞煩了,不想理他,但又不愿輕易放過,便捏小傻子的臉,搓搓揉揉,揉到臉變形,搓到嘴撅起來。 小傻子鼻尖頂不著人,急得用嘴巴去夠,一個沒注意,軟燙的嘴唇真貼到乖小孩臉上,留下一道濕乎乎的水痕。 乖小孩嫌棄,小傻子覺得新奇。 往后,這種行為就成了小孩倆親密無間的象征,也是最初的秘密。 再后來,小傻子不知怎么瘋起來,他被爸爸mama帶著離開,不得已換了一個新的城市生活。 年復一年,小傻子漸漸不傻了,只是記性差。 回憶像一塊塊碎片,偶爾融進夢里,但還是不做夢的日子更多。 陶谷十二歲時舉家重新遷回南城,當時為此還鬧了一段時間,因為只有父母熟悉這里,于他來說是片空白。好在,午睡鐘點父親會給他翻老相冊,講老故事,幫助他適應這兒的生活。 后來他愛上了南城。 再后來出國,老相冊還在,卻沒有父親口中的故事了。 新城市的深秋不冷,私人醫院窗外的樹枝繁葉茂,高飽和度的顏色,宛如大桶油漆潑灑,被陽光投下斑點,落在母親的病床上。 陶谷覺得漂亮,想拍,也拍了。 精神狀態姣好的母親如今像小孩子,要哄的。陶谷便把照片導進電腦,一張張翻看。 南城的一切,落日,晚霞,車水馬龍。 還有宋雅。 濃墨重彩的黑夜,挺拔漂亮的少年。 好想他。 不爭氣的眼角都濕了。他點著鍵盤,下一張。手腕卻被母親晃了晃,又給點回去。不知怎么興奮起來的母親,眉目間頗有生氣,指揮陶谷給他拿相冊。 也不知是哪一本,陶谷就被搖著胳膊一頁頁翻。 終于到一面,母親抬臂擋住,手指在一張上直點,戳的咚咚響。 不知道幾歲的自己,換牙的階段,咧嘴笑得好蠢。胸前的左手心上托了只奶貓,右邊是比自己還矮半個頭的小孩,模樣緊張還有點兒苦大仇深,卻牽著他的右手。 漂亮少年的縮小版,俗稱小宋雅。 陶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