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在京城滯留了這么些時日,季良意愈發緊張祁州的狀況。然仇人未死,四媳婦固不會放他就此抽身。盡管他承諾會在京城留人,以備尋機動手,但為了驗季良意的決心,這女人竟也隨他回了大營——比起在老太君眼皮底下動手腳,與季良意亦步亦趨似乎才是上策,況且這男人在邊關浪蕩了幾年,狡猾得像草原上的野狼。 四媳婦尤記得當年,季家那二十出頭的少爺從火場里沖出來時滿身煙塵,即沒保住至親,也未救下妻子,狼狽又頹廢,分明還是只皮毛燒焦的敗犬。 如若不是親眼見過那時的模樣,面對今日羽翼豐滿的季良意,她斷不敢在他身上耍手段的。 草原上入冬的某一天,季良意給了她一支翡翠手鐲,雖然已碎成幾段、表面還附著血污,但她仍然欣喜若狂。這鐲子是老皇帝送給老太君的壽禮,價值連城,獨一無二。自打這寶物在老太君的壽宴上亮了相,四媳婦就沒看見她手腕上空空如也過。如果連這支碎鐲都不能說明老太君的生死,只怕季良意把老人的頭顱提來,四媳婦也不會相信。 可惜的是,她非但高估了季良意的老實程度,又將男人對得意的情意看得太低。這對假夫妻第一回獨處時,她便期望季良意能動手,可無數次事與愿違后,她不得不另尋出路。也是在這個時候,四媳婦同阿史文的部下見了面。畢竟,讓這兩人死在羌族人手里,比她自己挖空心思設計容易多了。 有了阿史文的幫助,四媳婦在她布下的棋局上暢行無阻,就算其中出了一點諸如何峰這樣的差池,她也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得意。另一邊,喀什一口咬定自己看見得意刺殺了圖雅公主,部落里討伐中原的情緒高漲。阿史文趁亂奪位,正躍躍欲試。季良意若此時不在大營坐鎮,恐怕不出三日,羌部的鐵騎就會沖破城門,闖到老皇帝的寢宮里去。 四媳婦自以為她不過使了一小點手段,就將草原挑撥成如此局面。她和她jiejie一樣謹慎,任何事不到了有萬分把握的時刻,她們絕不動手。但人性與欲望都太好cao控了,她jiejie或許古板了些,但她篤定老將軍和季良意不會是例外——這點自負之心不無道理,季良意嫉惡如仇,卻不會濫殺無辜;老太君年輕時冷血武斷,晚年卻難逃對往事的追悔。四媳婦好似卡在兩座齒輪中的一枚麥粒,看似沒什么威脅,卻暗中牽制著故事的走向。 這些年,她隱忍、小心,千般算計,步步為營,終于走到這最后一步,舉刀時,手臂難免有些發抖。 “jiejie,這么多年……這么多年!你的仇,蓮心終于可以——” 倏地,在她胸口處,猛然鉆出半截雪白的刀鋒。 女人身形一滯,緊隨一聲悶響,刀尖如何快速地穿過來,便如何快地收回去,白刃經過的地方,出現了一道狹長、醒目的血口。 得意來不及躲避,隨刃濺出的血液,像雨點一下濺滿他的側臉。 四媳婦則像一架折斷的風箏:因話未說完,她唇齒大張,眼珠渾圓,直直倒下去。 她身后,仿佛著了火而冒著白煙的季良意,正一面喘氣,一面將長劍慢慢收回刀鞘。 那是波在他身上的滾湯人血,遇冷后升騰的熱氣——縱使身肩覆血,他依然英俊、高大,挺拔得像一棵華松。 得意忍不住甩頭,這些血液黏住了他的眼皮。季良意伸出手,輕撫他的眉骨和眼窩,這樣溫暖而厚重的觸感覆蓋在他的臉上,當然是真實的。 他忽然明白,此前纏繞著自己的恐懼,并非是女人手中的匕首造成的——如果他就這樣無人在意地死去,永遠也不會被誰知曉呢? 得意并不怕死,九泉之下,起碼還可陪伴娘親?;氐綇那澳菢渔萑灰簧淼娜兆?,似乎才最為痛苦。 得意總覺得,自己尚未凄慘到需要被誰拯救的地步,畢竟他已在沒什么光亮的泥沼里獨行太久,久到被人將真相連根拔起,也只看得見水底下的淤泥。 似乎連投入水中的光芒也不敢靠近。 而若……而若就算這束光芒并非真實,如水面上的倒影,只要愿意停留,他也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