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故事的后話,恐怕從四媳婦當年離開季府時就落筆了。她答應去馬場照顧得意,實則是為了親近他的兄長;而從季府出來的路上,她撞見了一位去向縱火頭子要酬勞的小孩——何峰當年歲數太小,十分窮苦。他是少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小廝,做些幫主子跑腿的活計。他出身低賤,又有一位重病纏身的母親,起火的前幾天,他在去藥房的路上遇見幾位好心人,說只要能在夜里為他們留一扇進季府的偏門,便愿意付他母親的藥費。 總之,她jiejie當年是如何嫁進季府的,她便是如何想辦法留在了大宅,這場婚事依舊由老將軍做主。這宅子里的后輩都好如一根根線頭,紋向何處、在布匹上怎樣落腳,都要經老太君拿捏的針孔。四媳婦直言,把季良意弄進宅子費了她不少功夫,但她篤定老祖宗會同意,說仇家追殺也好,為父報仇也罷,曾經威風凜凜的將軍到了古稀之年,什么借口都能叫她心軟。在原本的計劃里,季良意遠不會在大宅里留那么久,他砸碎簪子,被叫到老太君面前跪罰的那晚上,四媳婦那湯婆子可不是失手推倒的。 “一切都打點好了,宅子里到處安插著季家的人,湯婆子即是信號,到時候趁亂點火,再鎖上大門,把老太婆、她沒種的兒子,你這個錯生的災星,還有那幾個挨千刀的死八婆……都燒個精光!” 細數著自己的謀劃,女人臉上難掩興奮。但馬上,她的目光又格外凌厲。 “但千算萬算……我沒想到那個姓季的會掉鏈子,不就是你幫他免了幾個板子,他居然改了主意……這事兒本拖不到現在,男人真是靠不住的東西!”她忿忿道。 “他一直瞞著我在查當年季家失火的案子,我清楚得很,不盡快除掉這個禍根,難不成還等著他伙同老太婆來對付我?為了殺他,我少不了送消息給那幫死灰復燃的東西,雖聽說他們折了不少人,但橫豎姓季的懷疑不到我頭上……” “不過我又想,既然他不曾起疑,為何我不自己動手?” ——可就在準備動手的那天早上,她發現了蹲在竹林里的得意。 “作孽的東西!我早說過,你留不得!可姓季的他不聽,何峰也不聽?”她說到氣頭上,抬腳就朝得意臉上踢去。他躲不開,身型一傾,雖沒立刻倒下去,口中卻不是滋味,一鼓腮幫,吐出口帶血的唾沫來,心想這女人真是個瘋子。 她舉刀罵道:“害死你娘,害死羌公主,還害我要背棄將軍,不得不殺了何峰!” 得意愕然:“……就因為那晚上何峰沒有殺我,你便要了他的命?” 四媳婦不屑:那是一條我養的狗,當初隨手救了他的命,如今不過還給我罷了。 盡管如此,她也僅陰沉了片刻,眸光回到得意身上,四媳婦的臉色又再次明亮起來。 “無論如何,那老狐貍終究是死了,至于你……小少爺,可記得臨走那晚我同你說的話?” 得意不接茬,她立即追問:你是否仍覺得,季良意真心喜歡你? 得意瞪著她,仍沒有開口。 見他這副不甘心的模樣,女人淺淺一笑,慢條斯理道:“若他喜歡你,又何苦隱瞞身份接近你祖母?若他對你真心,又怎么不敢告訴你他的亡妻是你娘親?這男人當年分明比我先一步見到jiejie,卻沒有出手相救,算什么好人?小少爺,你說你寧愿天打雷劈也要來祁州,可是天打雷劈算什么呢?怕就怕你看錯了人,不但親族讓人害死,還受人擺弄,成了拖累他的把柄?!?/br> “若你還是不信,我講了一整晚的故事……怎么不見他來找你?在草原上這么久,也未曾聽聞他承諾跟你回京城?” 回答她的,只有兩人身旁,火盆里時而彈起的一小點火星。 四媳婦固然有幾分可憐他,可瞧見平日里伶牙俐齒的小少爺如此安靜,話語里的嘲弄便重了些:“小少爺,我看老祖宗這么疼你,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怎么自打遇著這姓季的,說話做事就跟丟了魂似的,叫誰看不像個笑話?” 這心比天高的小少爺,聽得祖母把他當人質,聽得母親拋下他自縊,卻聽不得有人說季良意從頭至尾都在演戲。他那雙死死睜著、不肯眨動的眼睛,居然慢慢溢了淚光,寂寂地從眼眶里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