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一覺直睡到夜里才醒,得意意識朦朧地摸下床,推開門一看,大宅竟還燈火通明,使他有些分辨不出時辰了。尚書和尚書夫人素有早寢的習慣,其余小輩莫敢不從。得意摸不著頭腦,問掌燈的丫鬟要了盞燈籠,溜達到正屋,那門邊擠滿了看熱鬧的丫鬟、老姑姑,小廝,他也要湊一湊,才擠過去,看見有人跪在廳堂正中,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那外地媳婦。 他攔住一位要去夜巡的伙計,問這廳堂里發生什么事?伙計利索地說五少奶奶砸了老太太的玉簪,正聽訓呢! 原來,四嫂嫂好心給外地媳婦梳頭,可玉簪子別得并不牢固。外地媳婦回房后剛走了幾步,那簪子一下滑脫長發,掉在地上砸了個粉碎。送她回來的丫鬟格外機靈,馬不停蹄地將這事上報了。 得意在大宅呆了多年,深諳這群妯娌的秉性,大少奶奶多年無子,性格卻霸道跋扈,如今有了身孕,更不屑掩飾自己的好勝心。二少奶奶、三少奶奶只會裝腔作勢,沒什么威脅。至于那看起來和善可親的四少奶奶,最為心思叵測,暗地里給其他幾位使了不少絆子,與她們結怨頗深。 可這會兒從一到三都冷臉坐在兩旁,時不時冒出幾句歪言邪語,緊緊和四少奶奶擠在一條船上。 “老太太的簪子傳了十八代了,從沒磕過碰過,今天給meimei戴一會兒子就粉身碎骨,如果不是meimei沒把老太太的恩情放在心上,也是個晦氣十足的掃把星!” “就是就是?!?/br> “jiejie說得在理?!?/br> 大少奶奶很不為所動地,語氣中深深透著憂慮,“老太太,我在娘家時,也聽過一些說法,說這新媳婦要是娶得不好呀,小則麻煩不斷,大則連家宅的風水也能給沖壞了!其實呀,這簪毀還算小事,要是觸了尚書府的基業,那得多不劃算?不如啊……” 老太太聽不得她兜圈子,大聲敲著拐杖打斷她,“你又是什么個心思?給這媳婦退回去不成?” “這哪兒能呢?”大少奶奶苦笑,“老太太,晚輩只是覺得,多少也要做做樣子,一來正風水,二來,不懂事的后生們也該長長教訓……” 她話還沒說完,四少奶奶突然撲通一聲坐到地上。她肚子挺大了,這么猛地一跪下去,沒有哪個不膽戰心驚,只見她眼角含光,聲音顫抖,“老太太,這簪子是妾身替meimei戴上,若要罰誰沒看好這玉簪,也該先罰妾身才是,妾身甘愿替meimei受罰!” 大少奶奶咬牙切齒,拳頭一緊,手里團扇給掰成兩截。 老太太揉著太陽xue,搖頭嘆氣,她略過這些陳詞濫調的婦人,看向人群中間即使是跪著,也比”jiejie”們高大許多的“meimei”,振聲問:“你說,怎么罰?” 外地媳婦未曾抬首,不緊不慢地點了點頭。 老太太不解其意,“是要罰你?” 外地媳婦繼續點頭。 “罰小四?” 外地媳婦馬上搖頭。 老太太只好坐直上身,把拐杖平放在一旁,撐住膝蓋,正欲發話。 “祖母,且慢!” 得意急忙跑進來,一路冒冒失失,擠到女人們前面去。 “好祖母,嫂嫂們都誤會了!這簪子孫兒見過,分明是孫兒錯手摔的。祖母要罰,也算上孫兒!” 四少奶奶剛剛入座,椅子還沒捂熱,立即又撐著扶手站起來,“小少爺,老太太面前可撒不得謊,迎春你說,是不是看見五meimei摔了簪子?” “摔簪子那時候,我和內人正共躺在床上小憩,嫂嫂若不信,可問迎春meimei,看見我們是穿衣服還是沒有?” 被點名的丫鬟估計還沒等主子發話,嚇得撲在地上?。骸芭緵]看見!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這不如預期的證詞一出來,四少奶奶的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變白,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為了緩解尷尬,她先是清了清嗓子,又理了理頭發,看似鎮定自若,卻一揮手就推翻了懷里的湯婆子,順著她膝蓋直滾。 好在外地媳婦就在她腳邊不遠處,胳膊一伸,當時便接住了,湯婆子只微微抖了點水花出來。若沒這一手,那滿壺guntang的熱水,要直接扣在她的繡花鞋上。 四太奶奶尖叫著站起來,眼神有些無助,她確實是無意打翻的。 可外地媳婦的袖口已然濕透了,整只右臂都通紅不已,卻馬上被她收緊衣袖里。 大少奶奶毫不客氣地,揪著這個湯婆子就指摘了一番。四少奶奶沒再反駁什么了,楞楞地望著外地媳婦,像是若有所思,老太太命人趕緊拿燙傷藥過來。 夜更深了,廂房里還亮著燈籠。得意給外地媳婦上藥,一面涂抹,一面比對,發現不光腳,外地媳婦就連手掌也比自己的要寬、要大。他內心驚異,但轉念一想,燙傷的手總會發腫,這時看著要寬大點,也在情理之中。 “為什么幫我?”燭光里,響起了外地媳婦沙啞而古怪的嗓音。多半她自己也清楚聲音難聽,故而很少開口,大宅里議論紛紛,說小公子娶了個啞巴媳婦。 得意站在門外圍觀時,發現自己對于老婆受苦這回事,雖說不上心疼,但也沒有一點興趣。他最不喜歡看有誰蒙冤、有誰無故受罪,搭救外地媳婦的原因,與其說是護短,不如說是他一向泛濫的同情心作祟。 他漫不經心回答:“我沒幫你,我就討厭老四的媳婦?!?/br> “討厭?”外地媳婦有些吃驚,“她是你的親人?!?/br> 在得意看來,外地媳婦還輪不到來告訴他府里的女人們熟好熟壞。被這句話觸了霉頭,得意心里火氣直冒,把藥膏一扔,不耐煩伺候了。 出乎意料地,外地媳婦在包扎傷口上很有天賦。她繡不來針,也不會織布、描眉,敬茶時女人們熱議的那些話題,她插不進嘴去。但當得意出去轉悠了一圈回來,外地媳婦的右手已經工工整整纏好紗布,甚至打上了活結。 單靠左手,這項工程是很難完成的,就算可以,也沒法包得這么結實。遙望睡在地鋪上的外地媳婦,她的背脊跟一座小山峰似地那么結實,得意輾轉難眠,滿肚子疑竇,況且,外地媳婦身上也沒有那股檀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