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忙向船艙里跑去，質疑著這一切的可能性。塞勒本來比我慢了半拍，但是他很快撞了我一下，超過了我，跑進雜物間，然后愣愣地站立，無意識地堵在了門口。

    我很快就見到了那只人魚。

    這條雄人魚看上去年輕極了，單看上半身就比那條藍尾人魚要瘦削嬌小一些。雖然不至于瘦得露出突出的肋骨，但是明顯能看出對方身上肌rou還帶著少年人獨特的纖細與白皙，像一個水中的小精靈。

    看到有人來，小人魚從水箱的底部坐了起來，他有著透明的金色長發，幾縷發尾在額頭蜷縮著，本該是極具誘惑的情色姿態，卻不知為何，此刻在我眼中只覺得他的面龐既清爽又干凈，像個火熱的光源。這可能是他那雙眼睛太過純凈了，讓我剛一對視就下意識停下了腳步，心中滿是贊嘆。

    他實在太像一只童話里的美人魚了，我能把世間所有美好的、純潔的形容詞毫無負擔地按在他身上，去貼合他。只見他雙肘支在玻璃的邊緣，一副怡然而天真的模樣，就像他不是被養起來，只是路過洗了個澡，水箱不是我們的魚缸，是他的浴缸。

    我忽然想要去看看他那條透明水缸里的魚尾，小人魚看我們在打量他，坐下來坦然地向我們展示著他那條纖長而鮮活的大尾巴。首先印入我眼簾的是滿滿的綠色，淺淡的綠色中帶著一絲閃動的藍色。我有幸見過一個貴族豢養的孔雀，便是這種奇怪的顏色。

    不是他。

    我心中又是欣喜又是遺憾，都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笑得傻傻的，可能真的是被雨水淋懵了。

    小人魚直率地看著我們，似乎一點也不怕我們，他似乎把這次探險當作一個朋友間的友好交流，絲毫沒有預料到沒有人會放他走。

    “魚箱蓋子不關上嗎？”塞勒大喊大叫道，我看得出他現在肋骨和腰還在疼痛，但還是一看到人魚就恨不得咬上去的瘋狗模樣。

    “他不會傷害我們的?！蔽疫@才發現之前失蹤的薩爾站在水箱旁邊，“他沒有敵意?！?/br>
    “原來你在這里，你這個叛徒，丟下我們自己跑了?！比占t著眼睛沖上去打了薩爾一拳。

    薩爾被打出了鼻血，他擦了擦鼻間的濕潤，眼睛頓時變得陰冷。他捏起拳頭想給點塞勒顏色，卻被剛剛趕到的托馬斯抱住了腰。

    “嘿，小子，你想打我？”塞勒挑釁地說，“來啊?！?/br>
    “塞勒，你別挑事了?！睖睾偷耐旭R斯難得大聲地嚴厲地叫著一個人的名字，他說，“薩爾沒有做錯，他應該提前回來的?！?/br>
    托馬斯交代了事情的經過，冷靜下來的薩爾時不時做一點補充。

    在托馬斯的口中一切都是那么的浪漫。一條小人魚在水中長大，從沒有見過火苗，明亮而陌生的火光吸引了他，指引他游了過來。月下，迷路的他遇到了一個年齡相仿的少年。他開始好奇地游過來給少年打招呼。

    薩爾平靜的聲音打斷了托馬斯的轉述：“我怕它在你們回來時候會被嚇跑，于是我一個人劃船帶它回來了?！?/br>
    “是他?！蓖旭R斯呵斥道，我忽然也對薩爾疏遠的態度有點生氣，但我也不知道原因。

    “所以你引誘了一條小人魚？”塞勒笑了一聲，向水箱走去。

    薩爾雖然表情總是冷漠的，平日里眼神總是陰沉的，臉色蒼白得像個癮君子，但也絲毫沒有影響他成為這船上最好看的人。如果薩爾能長大點，說不定比這條人魚還要漂亮。

    小人魚眼光不錯。

    小人魚看到塞勒過來了，連忙把頭扎進水里，蜷縮起尾巴躲避起來，一時間水里的泡沫開始多了，他笨拙地躲了起來。

    托馬斯說：“這個水箱還是太小了，他連翻身都很困難?！?/br>
    “定制的水箱在原來的船上?！彼_爾說。

    “你很喜歡那艘破船？”

    “我的東西也在那艘船上?！彼_爾固執地說。

    我沒有理會薩爾與托馬斯的聊天，眼神一直落在圍著水箱轉圈的塞勒身上，他剛一走到哪，小人魚就會往另一個方向蹭。

    “他在怕你?！蔽艺f。事實上，船上的其他人也害怕塞勒。

    “他應該怕我?！睕]有征兆地，塞勒從水中抓住人魚的頭發把他拉出來，“嘿，小畜生，你的爪子呢，打我啊?！?/br>
    小人魚被迫抬頭了，他細長上揚的眼睛緊閉在一起，顫抖地讓人很容易想到一些細軟可憐的小型食草動物，比如羊羔與小鹿之類的。雜物間頭頂的燈泡在搖晃著，我看到他的睫毛投下了一小片陰影。

    有一個瞬間，我的視線凝固了，我看到他拼命地翕張著鼻子開始大力地呼吸，雪白的脖子在水面上顫抖著，水珠滑過脖間細膩的肌膚，一滴滴穿過胸膛的粉色rutou，留下誘人的痕跡。

    我忽然不想去看，但他的喉嚨里發出的嗚咽聲，實在讓人心疼到無法忽視。小人魚不知道該怎么做，玻璃又滑又脆弱，雙手無力的在水中撲騰著，有時候指尖刮蹭到玻璃板間的膠水上，摳下薄薄的一層。

    我們大驚失色，因為太過突然，只能憤怒地叫出塞勒的名字。但薩爾則毫不猶豫地撲了過去，咬中了塞勒的手腕，瞬間血液就流了出來。隨著“噗通”一聲小人魚落到水里，薩爾開始漫無章法地打著塞勒，有一次把塞勒的繃帶打到了一旁，對方滿臉是血，露出一只空洞的眼睛。

    他會把塞勒激怒的，我擔憂地跑了過去。

    “停止！塞勒！”我按住塞勒叫道。

    “你咬我？”塞勒甩開了我，下一刻把薩爾像布娃娃一樣舉起來，丟在地上。只能看見塞勒背影的我，什么都看不到。在我聽到重物倒塌的聲音之后，很快就聽到rou體擊打的糟糕聲音，一下、兩下、三下……

    薩爾吃痛得叫出來，他握著脖子上那只手，一直在掙扎著，用腳踢打塞勒，卻是無法撼動半分。

    我們的動作還是慢了幾步，等我跟一群水手把狂躁的塞勒從薩爾身上拉起來的時候，薩爾整個幾乎被打進了地板里，血rou模糊。

    “人不大，膽子可不小?！比者艘豢谠谒_爾的臉上，滿不在乎地撞開了一群看熱鬧的水手，出了門。

    托馬斯把薩爾的頭抱在懷里，任黏膩的血液沾滿了他的衣服。

    “我怎么了？”薩爾瞪大了眼睛，嘴唇抖得厲害，一句簡單的話都顫顫巍巍的。雖然他疼痛異常，但他還是繃緊著臉，沒有露出一絲害怕或后悔的神色，簡直難以想象這還是一個孩子。

    “你還年輕，會好得很快的，跟以前一樣?！蓖旭R斯輕聲安慰說。

    突然“嘩啦”一聲，小人魚從水箱里撐了起來，所有人都一起看過去。

    小人魚很快翻了出來，當他跌到地上時，每個人都聽到了那沉重的聲音。人魚長長的魚尾巴在陸地上除了好看毫無優點，立刻在地上染出了一圈水跡。只見他下水之后，稍稍把頭發攏至腦側，在地板上一點點向前爬，優雅得像一只貓，又驕傲得像一只眼鏡蛇。

    他真的美得不可方物。

    沒有人動，甚至連呼吸都緩慢下來了。他們其間有不少是敵視甚至害怕人魚的水手，此刻都沒有人怒罵他弄臟了地板，沒有喊出把人魚抓回去那樣的話。我第一次在這群粗俗的男人臉上看到近乎羞赧的神色。如果人魚每一個都是如此的安靜而溫柔的生物的話，驚擾到他們還真是一種粗魯的失禮。

    在大家注目禮下，小人魚挪到薩爾身邊。他的眼神低垂著，緊緊地黏在薩爾身上，似泣似訴，似幽似怨。實在不是我對他揣測過多，他的樣子太像是在思考了，超出了我當時對人魚智商的判定。

    他是在想薩爾為什么睡著了嗎？他會知道剛才薩爾是在救他嗎？他會為薩爾的傷口而心疼嗎？

    我不禁想起那只偷偷逃走的藍色人魚來，這并不奇怪。

    幾滴水珠從小人魚面頰上流下來，有的流到薩爾睜大的眼睛里，有的流到他沾血的嘴角，更多的順著流暢的肌rou紋理流入人魚的腰腹之中，與地面混為一體。他俯下身體趴在薩爾胸上，小心地伸出舌頭舔舐對方眼旁的污血，那些明明之前都沒有出現的液體。

    人群中傳來一聲聲抽氣的聲音，若是不注意，幾乎細不可聞。

    這時，薩爾呻吟了幾聲，疼得暈了過去。托馬斯想把薩爾抱起來去醫務室，卻發現遇到了一些阻力，他低下頭一看，原來小人魚抓住了薩爾垂下來的手心。

    這只小人魚的指甲也很長，但絲毫沒有試圖傷害薩爾的樣子，他用帶蹼的爪子觀察著那只小手，翻過來覆過去，似乎在對比著與自己的不同。

    “請放開他，好嗎？”托馬斯輕聲問小人魚。我知道，他總是很有耐心，無論是對什么生物。

    立刻，小人魚動了動腦袋兩側的魚鰭，當完全展開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了兩只擬態的耳朵，他這樣做很像是在捕捉托馬斯的聲音。

    小人魚之前還趴在地上，現在已經直起綠色魚尾立了起來，到了托馬斯的腰部，仰頭專注地看著剛剛與他對話的人類。他的眼睛很大，是淡淡的棕黃色，干凈得沒有一絲雜質，讓人一不留神就想栽進去。

    回過神來的托馬斯試圖帶薩爾離開，還是被小人魚拉住了。小人魚不滿地叫了一聲，露出了尖銳的獠牙，這明顯敵意讓我們嚇了一跳，有些水手更是如夢初醒，似乎才知道人魚是個獵食者。

    誰料面對恐嚇的托馬斯只是嘆了口氣，蹲下來鄭重地對小人魚說：“薩爾流了很多血，傷得很重，他需要治療，你不會想要讓你的好朋友永遠睡著的，是嗎？”

    未干的水滴還停留在小人魚面無表情的臉上，他像一個木偶一樣看著托馬斯的嘴唇不斷地張合，人類的語言對他來說太復雜了，他似乎遇到了不小的難題。

    有人試圖讓托馬斯不要堅持了，直接去救人比較好，站出來向他解釋說：“人魚聽不懂我們的?！?/br>
    話音未落，小人魚忽然松開了手，放任托馬斯把人帶走。

    “謝謝你?！蓖旭R斯說。

    小人魚嘴里傳出咕嚕的聲音。他雖然沒有任何表情，而且絕不可能聽懂人類的話，但沒有人能忽略他此刻順從的表現。

    他的目光追逐著托馬斯的背影，許久之后才在地上盤踞起來?？吹叫∪唆~開始失去溫度，開始微微發抖，幾個水手自告奮勇地想去廚房打點溫水，這是以前我在船上從未見過的。畢竟，溫順的美人值得他們更加細致的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