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明月予松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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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現在—— 程危泠習慣了獨來獨往,不論是混跡在人群中,亦或是面對和他一樣身為異類的各色存在。 取到訂購的血后,他一刻也不想在此處多逗留。 地下世界與地上人世的連接十分精巧,來時的路和離開的路完全不同。 所有從黑市離去的人都在諾大空間盡處的碼頭乘船。 一艘艘停泊在岸邊小船形狀狹長,只搭載一道兩名乘客,由一名船工cao控,離岸片刻便會連船帶人全都消失在幽暗的河面上。 程危泠上了船,將進入時領到的通行銅牌交還給船工,對方待他在船上落座之后,便立刻撐桿駛離了碼頭。 航行在湍急水流中,喧囂鬧市在身后漸漸遠去,屬于聲色鼎沸處的燭火消散在水面上時,未能映起一絲光亮,仿佛所有光線都被這深邃的河流吞噬殆盡。 這艘船沒有在黑暗中穿梭太久,當視線所及的河水重新灑落銀白的月光,程危泠知道此時已離開了那個異類群集的地下市場。 經過一陣平緩的滑行,船??吭谏L著水草的岸邊,程危泠抱著箱子下了船,確認是來到了和進入黑市前的倉庫相隔甚遠的另一地點。 和入口處所在的廢舊倉庫一樣,這里同樣是一處荒廢已久的漁場,靠岸的地方,沉在水中的幾首漁船破爛不堪。 程危泠沒走出幾步,聽見了不是他自己發出的動靜,一直在相隔不遠的地方逡巡,若即若離。 將冷藏箱輕輕放在腳下,程危泠活動了下手腕,一探手,冰涼的刀把墜在他掌中。 “別跟著了,出來吧?!?/br> 碣陵烏沉沉的刀鞘橫在夜色中,刀尖斜斜指向聲響發出的地方。 旱魃本是極度善戰嗜血的種族,后來被加以各種有形無形的枷鎖,殘忍的天性得以遏制,但也絕對做不到被人挑釁到眼前還能按捺住不動手。 握著刀,程危泠默然審視著從黑暗中出現的生物。 從黑市尾隨他到這里的生物看不出種族,只能看出是半人半魚。 深綠色的魚尾上覆蓋著半透明的鱗片,隨著呼吸的節奏,浮動著異樣的綺麗色彩。 和過于優美的魚尾不同,魚人在月光下顯露出來的面目極度丑陋而且怪異。 占據了面部大半的嘴嘶鳴著裂開,污濁的深紅口腔裸露在空氣中,展現出層層疊疊的利齒。 程危泠一開始只想著威懾這些魚人就能得以脫身,沒想到打退一波后,它們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圍上來得更多。 魚人對他腳下存放著新鮮血液的箱子無動于衷,很顯然,它們的目的在他身上。 若還是采取這般不痛不癢的打法,不知道還要花上多少時間,程危泠的耐心隨著打斗時間的延長一路下降,終于發展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拇指磕開刀鞘口,指掌間用力一挫,利刃清冽如水的碣陵刀就此出鞘。 程危泠出手便是殺招。 他用刀并無技巧,全靠過去在無數戰斗中積累的實戰經驗。 和他老練相比,對面的魚人顯得異常生澀,只消一動,便被他悉數洞察接下來的所有行動。 一刀剁頭是程危泠鐘愛的戰法,干凈利落,手起刀落就能解決一個目標。 碣陵刀跟隨了他太久,使刀的時候,仿佛已化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游刃有余,恣意灑脫。 映著血光的劃破夜空,鮮血從無頭尸體光禿禿的頸樁上如井噴一樣激烈迸射,往往上一具還未來得及栽倒,下一具的頭顱已經隨著刀起刀落滾落在地。 血浸透了腳下的土地,踏上去的時候有一種rou體一樣的綿軟感。 剩下最后一個魚人時,程危泠只切斷它一半脖頸,給它留了口氣。 被砍去了魚尾的魚人被迫匍匐在血泊中,被悠然踱步而來的程危泠一腳踩在肩膀上,發出凄慘的哀鳴。 “說吧,為什么跟著我?!?/br> 垂直插下的刀尖,將魚人死死釘在地上。 “我勸你快一點,我的耐心很差,你拖一分鐘,我就剁你一截身體,直到你斷氣?!?/br> 被血污染得面目全非的魚人掙扎著,最終在程危泠又一刀削掉它的半截手臂之后,被撬開了口。 “龍君說,山中的封印已破,讓……讓我們趁被封印的惡鬼還沒來得及完全恢復,早早解決……” “原來如此?!?/br> 插在掉落一旁的殘肢上的碣陵刀被拔出,程危泠輕松地將刀換到了另一手,隨之持刀的手腕一沉,被他踩在腳下的魚人瞬間被利刃貫穿了頭顱,混雜著血絲的透明腦漿流了一地。 結束戰斗的程危泠心情很好地歸刀入鞘,返身拎起擺在地方的冷藏箱。 ——送上門來的魚人透露出了他一部分骨骸的下落,反倒省去了他自行尋找的功夫。 就在程危泠考慮著要不一把火將現場燒個干凈時,夜幕下到來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夜風吹動了層層樹葉,唯獨未能拂動來者垂落及地的漆黑長袍。 月光下落在血水中的影子來自那彎曲的鐮刀。 對方距離他算不上遠,程危泠可以清晰看到隱在兜帽下的面具上,由白銀鑄出的虛假面容。 看來會嗅著死亡味道而來的死神,并非存在于兒童睡前故事中的無稽之談。 披著黑色斗篷的死神一圈一圈緩步走過散落一地的尸首,隨著他的到來,血色褪去,猙獰的死尸化為夜色中的縷縷輕煙。 在將最后一具尸首化為烏有之后,死神的身影在月色中漸漸淡去之時,程危泠聽到他開口留下的唯一一句話。 那種聲音難以形容,在一片僻靜中響起,會使人聯想到禮拜堂里鳴奏了數個世紀的管風琴。 是一種空洞的恢宏。 “我聞到了你至親之人死亡的氣息?!?/br> 不祥的留言消散在夜風中,空氣中血的腥氣,同樣消弭殆盡。 在實施殺戮時,程危泠刻意避開了噴濺的鮮血,但身上沾染的血味卻揮之不去。 他這樣子實在不適合回到宿舍面對一無所知的拉維,索性就近選了一間不起眼的小旅館湊合一晚省事。 入住的時候,前臺明顯已經喝得快要爛醉,隨便登記了一番,便把房間鑰匙扔給了程危泠。 好在時間已經很晚,穿過散發著消毒水氣味的走廊,程危泠并沒有遇上其他住客。 他在四樓盡頭找到房間,將鑰匙插入鎖孔,擰開了門鎖。 打開門進入房間后,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并不明顯的霉味,程危泠審視周遭一番,覺得勉強能忍。 將冷藏箱丟在行李架上,程危泠第一時間進了浴室。 這個時間他不確定有沒有熱水,但他迫切需要洗去渾身的血腥味。 收拾完自己后,踏出浴室的程危泠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 時針指向凌晨三點。 他毫無睡意,從衣服里摸出他隨身攜帶的一串舊銅鈴。 這串銅鈴過去曾系于碣陵的刀柄尾端,會隨著他的每一次揮刀,發出陣陣鈴音。 清澈動聽,不似奪命。 在他戰敗前,在將碣陵刀丟棄于血海尸山的那一刻,這串銅鈴便被他從刀上摘下,帶在身邊,直至一同葬入群山之下的寒潭深處。 時至今日,這串銅鈴成為幻境的載體,其中,存放著他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程危泠輕輕搖動銅鈴,這串早就不會再響的銅鈴微微一振,眼前陳舊的旅店房間緩緩散去,一片汪洋般的煙霧浸沒了他。 槐樹的落葉緩緩飄落在窗隙。 時節已過,槐花盡數枯萎。 窗前的矮榻上安然沉睡著一個人,月光斜斜地照射,籠罩在他身上仿佛帶有一層即將散去的霧氣。 程危泠無聲地走過去,在榻邊坐下。 在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層疊的鎖鏈依舊禁錮著伏鐘。 他哪里也沒去,哪里也去不了。 帶著滿足的笑意,于又一個徹夜不眠的夜晚里,程危泠長久注視著安眠在身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