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戲園子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兩人就全長到了十幾歲。這些年的時光其實是很好的,在遇見俞嘉禎之前,段志初無知無覺地任由自己陷在由失敗家庭教育形成的暴力循環中,恐嚇或被恐嚇。后來俞嘉禎來了,他便看到除了恐嚇之外,原來還有許多其他曲線的手段。 童年很好,所以也很快地便過去了。如今他們時有沖突,學校是個巨大的分水嶺,一言不合了,段志初拔腳就走,投奔自己的狐朋狗友去。 城里的玩意七七八八也算是見識得膩煩,偶爾在外面鬧夠了,他心里空落落的,便又想起了家里的俞嘉禎。他雖然讀書少,可是并不愚鈍,無論如何是知道什么叫做酒rou朋友。 然而俞嘉禎能夠分給段志初的時間總是有限,段志初又無法任由自己陷入空虛,就只好在外吃喝玩樂、廣交女友,揮霍自己似乎是無盡的青春年少。 這日段志初有一位年長的幾面之交,說是在城郊別墅里開牌局,打電話邀請他來了。段志初才剛剛陪同一位女友逛街回來,其實已經感覺有些疲累,可是早上才同俞嘉禎鬧過不痛快,一時并不愿回家,這時聽說有個牌局,他興頭又起,立刻鉆進新買的別克轎車,往城郊開去了。 一路上段志初把車窗打開,腳踩油門,開得飛快。清涼的風吹在他的臉上,把他的頭發吹起來了,他很高興,斷斷續續地吹起了口哨。 他很高興,高興自己年輕,也很無憂無慮。 段志初開到城郊別墅之時,天已黑得透了,吩咐下人停好車,他于是先進門去,同自己認識不認識的朋友寒暄一通,便很快到樓上融入了牌局。 說是牌局,段志初卻是并不賭錢的,他來打牌純粹是為了消遣,只因這里環境很好,什么都有。想要朋友,這里到處都是朋友,想要快樂,這里到處也都是快樂。 這般的酒rou聚會,人多且雜,誰帶了誰來都不叫意外。今夜的主人似乎是有著明確的愛好,喚來一群唇紅齒白、身段細軟的小孩子,聽嗓子像是唱戲的。段志初當時正往樓上走著,眼睛往下面瞥,就見樓下大廳里那一伙人早已嘻嘻哈哈地抱作一團了。 在這一票朋友里面,要論身世,段志初談不上是十分出色的,可是他仍舊小有資本,能夠自稱一聲少爺。而要論荒唐,他也談不上是十分出色的,可是他也仍舊小有資本,能夠算作一個紈绔。 段志初所在的房間里共有兩桌,兩桌全都在玩羅宋。牌桌旁邊落一張長軟皮沙發,沙發上坐了個人,手里捧著。段志初有時打牌出神,就偷偷睨他一眼,瞧那人一邊,一邊還在啃手指頭。 一坐坐了好幾個時辰,其間段志初有贏有輸,贏得不算太多。他坐得屁股發麻,漸漸頭昏腦漲,就把手里的牌一扔,站起身道:“我出去轉轉?!?/br> 牌桌上三個人便接連答應了。其中一人一邊洗牌,一邊順嘴問他:“哎,段少,你女朋友還是那位美珍嗎?” 另有一人緊接著便打斷道:“是什么是,我賭一塊錢,他早就換過好幾個啦?!?/br> 段志初于是轉頭一笑:“你說得很對,我的確是換過好幾個啦?!?/br> 而后開門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那幾位朋友已經笑嘻嘻地叫嚷起來,有人說著“給錢給錢”,也有人談論著他的女朋友的,亂七八糟,一會兒就聽不見了。 下樓之后,段志初隨便找個沙發一坐,吃幾口水果,就覺得已然很飽。吃完水果,他扭頭往窗外一望,看到窗外一片漆黑,也不知是黑了得有多久,心里估摸一下,就覺得自己打牌至少也打了有好幾個時辰了。 原本他就在傍晚驅車前來,現如今過去好幾個時辰,說不定天都快亮了。段志初仍舊是不想回家,他單覺得自己現在從頭到腳一股濁氣,身子沉重,腦子輕飄,心里卻有愧似的。然而愧什么呢,他又說不清。他更不想再回去打牌,一晚上沒贏幾局,口袋差點輸個干凈,這時小別墅里鬧聲早沒前夜那樣嘈雜了,窗外偶爾響起鳥與蟲的短促鳴叫。 段志初在樓上亂逛沒有多久,便撐不住眼皮直要打架,沿著原路走回一樓大廳,他頭重腳輕地就要往沙發上一倒。卻沒想到這沙發邊上有個模模糊糊的黑影,正彎腰從一件外衣里掏著什么。 段志初于是走近一看,把那黑影嚇得一下挺直住背,手也從衣兜里伸出來了,直直垂在身側。 此時一樓沒有開燈,偌大的廳堂唯有他們二人,樓道的燈光也極盡吝嗇,只朝這里漏了幾點,昏暗地亮著,照在那黑影的手中,不巧令鍍金表殼反了光。 那黑影站直之后,緩緩轉身,便與段志初四目相對了。他的眼睛瞪了老大,嘴巴微微張著,神情稍有些無措。段志初現已醒了神,于是看得清楚,那黑影原是個很小的小孩,最多不過十三四歲,面容清秀,唇紅齒白,約莫是屬于昨夜局主叫來的戲班子。 段志初張嘴剛要說話,懷疑他是個偷東西的,就聽那偷東西的先開口了:“陳……陳少爺差我替他拿表上去?!?/br> 而后一溜煙兒地跑上樓,不見了。 段志初于是也不再多管,而扭頭倒在沙發上面——橫豎那并不是他的表。 斷斷續續睡了有一陣子,樓上突然傳來一陣叮鈴哐啷的噪聲,夾雜著悶響與叫罵。段志初迷糊之間皺起眉頭,翻個身還不愿醒,無奈那噪聲卻順著樓梯一路下了來。 段志初被迫將眼睛瞇出兩條縫,撐著胳膊坐直起身。他一起身,客廳吊頂那盞夸張而碩大的水晶燈就唰地亮了,刺得他流出淚來。他捂著眼睛逐漸適應這亮,慢慢就見一群人圍在樓梯口那里,不知道在吵些什么。 做夢似的,段志初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踱過去湊個熱鬧。直走到樓梯口了,段志初才將兩眼完全睜開,他順勢撥開人群一瞧,原來正是昨晚那個小孩,被人揪著打哪。 段志初知道他這是偷東西被抓了個現行,心里對他沒有同情,就插著手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粗粗?,或許是這水晶燈亮得太過分,晃了他的眼睛,他突然看出那小孩同俞嘉禎的幾分神似,看著小孩被打,那就好像是看著俞嘉禎被打一樣,令段志初心有不忍,于是他伸一把手,便將那小孩給拉了過來。 其時小孩已經被打了個遍,身上臉上全是淤青,好在也都是皮外傷,單是看起來狼狽了一些。 段志初把小孩拖到一旁,說一句:“差不多得了?!?/br> 那一圈人橫豎拳打腳踢也泄過憤了,自己又沒丟東西,嘻嘻哈哈地便不硬跟段志初過不去。就只有一個,臨走又補上一腳,余下還有個吹口哨的,兩個出言調侃段志初的,撂下句“段少口味變了啊”、“不要女朋友啦”,就此作罷。 這時外面天色漸亮,段志初大約已完全醒了,彎下腰去看那小孩,一只手扯著他的胳膊問道:“怎么樣,能不能站起來?” 睜開眼睛見旁人都散光了,那小孩氣急敗壞地從地上爬起來,撲撲身上的灰,嗓音不大不小地罵一句:“媽了個蛋的,牌桌上丟錢舍得,一塊破表倒是舍不得了!” 段志初單是覺得有趣,松開手,摘了自己腕上的新表,跟著小孩的鼻尖處一晃:“我舍得丟表,你跟我回家么?” 小孩聞言,將段志初上下打量一通,微微露齒笑了,一手勾住段志初的胳膊,一手抓過表來,他張口說道:“整棟樓里,我就瞧你一個人是有氣度的!” 段志初便叫人將車開出來,一路帶他回到自己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