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節 黑鱗 【一定有人溫柔地對待過他?!?/h1>
在地牢里,他本應該感到害怕才對。這里潮濕,陰冷,又暗又黑,四處都是死去之人留下的白骨。設計他掉下這間地牢的人,一定是想讓他死,把他喂給這只恐怖又類人的水中野獸; 那么,為什么這只怪物沒有吃掉他? 克里斯一直苦苦思索著。他依然時不時會從后背感到那種栗栗涼意。對方是一只野獸,少年時刻提醒自己;但他對自己又那么的好。 少年迷惑不解。但他很敏銳,很快就慢慢發現了原因:或者說是他自以為的原因。這只野獸的身上留有與人類相處過的痕跡,就像一條曾經被人類撫摸過的狼。他的獠牙仍然猙獰露出在唇外,但當少年靠在他胸口上時,這條人魚就會顯出一種類似于被撫摸著的神情。 一定有人溫柔地對待過他。那個人是誰?又為什么離開他?克里斯不知道。他從人魚身上看到一些人類的影子,影影綽綽,像一個模糊的夢。如果這只野獸的眼睛還未瞎,他也許能從中看出些什么...冷酷,陰沉;痛苦傾泄而下,在狂懼和嘶啞聲中交織成一場黑色的湮沒風暴。 人魚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低下頭顱來看他。那種古怪的感覺又回來了,像是肚子里飛進來了撲朔粉翅的蛾子??死锼拱l現自己看他的時候越來越多了:似乎是知道對方看不見他一樣,所以少年總是肆無忌憚地端詳他。 人魚的輪廓深邃而分明,猶如希臘的雕塑般有一種禁欲感。那道猙獰的傷疤貫穿了面孔,讓他看上去冷酷里透著戾氣,有著一種猛獸特有的冷漠殘忍。 克里斯用手輕輕去推了他一把。塞繆爾無措地往后被推了推,像是不知道該怎么回應。等到他稍微靠回來的時候,少年又繼續推他,想把他推開:但這力度卻完全不是那個意思,倒像是故意要人過來一樣,讓人心里癢癢。 人魚喉嚨里發出幾聲低啞的聲音。他開始讓著對方,像是對待一只追自己尾巴的貓咪一樣對待少年。少年的目光落到野獸耳朵上的薄膜上,有些毫無心肝,像是想要抓一把,玩上一玩。 少年不知道自己唇邊噙著一點笑意。他被迫作出許多笑的模樣,或者順從,或者忍受;他在不需要笑的時候是一個不喜歡笑的孩子,那種唇邊的冷淡也許會讓許多人驚訝。但也不會有多少人關注到他:他在被需要的時候存在就夠了,僅此而已。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人魚突然痙攣了一下。 克里斯猛地一驚:一開始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但很快他就因為恐懼而喉嚨緊繃起來。塞繆爾猛地縮緊身體,像是遭遇了什么極其恐懼的東西一樣,牙齒咬合。他的手爪緊緊扣住石塊,手臂上的青筋暴起,肌rou滾動著,一下子就把那塊堅硬的巖石給捏得稀碎了。 少年發出一聲受驚的大叫。他這個時候開始手腳并用地往后縮了,不停發抖起來,試圖用手臂遮著自己。 黑色鱗片從人魚健碩的小臂隱約浮現,像是一種詭異的紋身。 就在少年驚懼交加時,人魚又驟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 他渾身都在激烈顫抖著,似乎在與什么東西苦苦對抗。無數紫紅色的血管從蒼白手臂上清晰凸顯出來,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瘋狂掙扎而出;黑鱗巨尾層層盤踞在巖石上,正不能自控地摩擦著鱗片,發出磨刀一般的恐怖響聲。 空曠的水牢里響起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顫動聲。少年聽到了鱗片與巖石不斷摩擦的鋒利聲音...他聽見自己近乎痙攣的急促呼吸。在此時此刻,小克里斯完全失去了對任何東西的注意:他的腦中一片空白,竟然是半點辦法也想不起來。 他蜷縮起來。瑟瑟發抖之中,占據壓倒性地位的恐懼心理奪得了一切??死锼垢杏X自己已經腿軟了。完全生理性的,動物性的天性此時將他釘在了原地,那些逃生的本能在瘋狂尖叫著告訴他:不要逃。他不敢發出聲音,不敢動作,甚至不敢讓自己用力呼吸;對方會發現他,然后吃掉他。 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安靜。最好變得像真死了那樣安靜。 恐懼讓他不能自主地想要深吸氣。少年用盡全力,拼命遏制自己,但還是漏出了一聲抽泣。 聽到聲音,人魚用一種極其古怪的動作轉動頭,像是某種巨大的蜥蜴。他的雙眼已經失去了作用,但其他的地方還沒有;那雙異常敏銳的尖耳能將一切都還原,他甚至能聽到少年的心跳。那心跳聲如此激烈,像一只恐懼的兔,在角落逼近的黑影中無路可去。 少年已經被嚇呆了。他的雙眼睜到最大,眼中充滿了恐懼。他用手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但還是發抖著,似乎想要閉上眼睛。 他想要逃跑。但他跑不了:那雙腿已經變得不像是他自己的了。人魚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人魚發現...發現他了嗎?對方是不是現在正在看他,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該怎么做? 一種強烈的不甘混合著恐懼涌上了克里斯的心頭。他不想就這么死掉,不想...死會很痛嗎?對方會不會撕碎了他,或者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就生生吃掉他? 在萬分的恐懼和絕望之中,就在這時一種強烈無比的忿憤不知從何出現,像是爆發的烈火猛然充斥了少年的心間。眼淚從克里斯的臉頰不斷滑落,但他也因為激動而喘息起來,被陡然的一股忿恨燒毒了綠色的雙眼。 為什么要現在才吃掉他?為什么要在給了他愛撫,無數親吻,和安慰后,再化身猙獰的獸類,撕裂那些溫情的假面? 他多愛那些溫情。 在他喜歡上對方后,這種不穩定的依戀隨時都可能轉變成一種偏執的仇恨。他恨對方不愛他,也恨對方讓他害怕。他怕對方吃掉他,撕碎他,也怕對方拋棄他。 ... ... 這確實是個可怕的夜晚。 空蕩蕩的長廊,客廳,擺放著有些年份的古樸擺件。跌跌撞撞的急促腳步聲響起來,長獵槍悚然撞在墻壁上的聲音,在每次轉身間,碰撞不斷。 嘈雜聲響起。少年急促地喘息著,用手扶著墻壁,衣服下擺往下滴水,打濕地板。他頻頻回頭,在踩得咯吱作響的陳舊地板上留下一個個濕漉漉的痕跡,似乎在怕著身后的什么東西...或者是即將追來的什么東西。 找到的一把獵槍被緊緊握在他的手里??┲ㄗ黜懙呐_階上,灰塵被震得‘簌簌’往下掉落??死锼瓜褚恢粯O度受驚的鹿,在空蕩蕩的房間中穿行,急忙地穿過走廊,一頭沖進了大門外的空地里。天空陰沉沉地往下壓,像是在凝視著他;烏云預示著接下來不久的一場暴雨。四周無人,連一只飛翔的鳥都沒有,只有蒼茫的無邊大地,抬眼看去的一片悲慘的深黑色天空。 少年喘著氣,幾乎是茫然地站在那里,立了一會兒。然后天空開始往下落雨,他唯恐打濕了獵槍里的火藥,于是只能回到了身后的陰沉沉大宅里。 克里斯蜷縮在樓梯的一側。少年找到一個角落,并且在他看來十分安全;于是他懷里緊緊抱住自己的獵槍,暫時安頓下來。 少年胸口起伏,小口小口喘息著。他冷得渾身發抖,全打濕了,削瘦的脊背還在發著顫;水滴順著他的發梢往下滴,把臉頰打濕,在舊式的呢地毯上留下一塊塊潮濕的深色印痕。 他從水里游過,攀登上了通往上方的石梯。人魚忽視了他,于是少年得以從巖洞里游出來,抓住岸邊的藤蔓,順著石階往上爬。 在那只野獸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他會露出那么痛苦的神情,像是被什么所折磨,以至于隨時都要失控一樣...那種恐怖的神情,現在還能讓少年后背發涼。他掙扎,嘶吼,撕扯著,把堅硬的巖石輕而易舉弄得稀爛,像一只失去自控的獅子。 但人魚到底還是沒有失去所有的意識。他做出一些舉動,從咆哮中發出一些嘶啞的聲音,讓少年意識到對方并不想傷害自己...他想讓自己離開。 野獸的性情無法揣測。被嚇壞了的少年根本來不及多想,也沒有多余的力氣...他在黑暗中到底拼命攀爬了有多久?在他身后人魚痛苦的咆哮聲傳來,似乎就在身后,隨時都可能撲上來,將他撕碎;巨大的可怖響聲不斷響起,是野獸在同自己連番掙扎,撕扯著,咆哮者... ... 但少年終于從水牢中逃了出來。那扇鐵拉門還保持著他進去時的狀態,往上打開著,少年把鐵門放下,用鐵栓緊緊鎖??;他把沉重的書柜弄倒,費力地拖過來,壓在鐵質拉環門的上面,再往上胡亂地堆了一些高背木椅。 把這一切做完之后,少年的小臂還在發著抖。那天晚上克里斯是在不安和恐懼中惴惴入睡的;但凡是一點點最輕微的聲音都能把他像是一只小鳥一樣立刻驚醒;可憐的少年隨時都會跳起來,把目光投向不遠處那個被緊緊壓住的鐵門。他充滿恐懼的眼神中似乎斷然相信,某個可怕的怪物會輕而易舉地突破那些可笑的障礙,從下方用蠻力推開地上的鐵環門一樣。 清晨比想象中來得更晚。等到終于熬過這提心吊膽的一夜之后,少年已經精疲力竭。晨光透過窗落到他的頰面上,跳躍在顫動的睫毛之間。少年閉著眼睛,懷里抱著搶,歪著頭已經睡著了。 外面聽到了小鳥的啁啾叫聲。半夜下了一場暴雨,現在土地已經非常濕潤了。潮濕的泥土氣息,青草的翻腥味,自綿延不絕的黑色土地上傳來。 少年的肚腹中什么都沒有;他因為饑腸轆轆而很快醒來。獵槍還在他的手里,于是克里斯決定去找點吃的。這一晚上沒有動靜,也許人魚陷入了昏迷,或者還在作困獸掙扎。少年樸實地希望它對自己完全失去興趣,失憶,或者干脆不要再來找自己。 但這是他不能說出去的秘密。也許,將這棟房子歸屬于他名下財產的人,知道這個水牢的存在,也了解其中被囚禁的野獸;如果是這樣,那么,幕后cao縱的人一定在等待,何時這里傳出他的死訊... 那么,將它低價出售也是不可能做到的。這間宅子顯然無人問津,但這是他僅有的財產了...這棟房子,還有它附近的土地。他已經失去了自己名下的莊園,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這一個。 他要建立起來一個新的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