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節 黑暗 【他像只陡然被冷到了的貓一樣惱怒起來?!?/h1>
每一次進食,克里斯都不會放過哪怕一點機會。他的動作略帶點急切和野蠻?。∵@時候少年可根本顧不上什么文雅禮節了。那種原始天性還在他的血管里熱情流淌著,讓他很多時候都像是生命力頑強的動物,無法被完全馴化,或被聯姻通婚沖淡。 ‘暴發戶’,‘下等人’;有地位的人如此嘲弄他這種粗魯行徑,稱之為一種‘愚拙的天性’,就像是高筒長靴上的泥點,無論是多少禮節都無法徹底掩飾。但克里斯不在乎。他想活下來,盡一切辦法活下來,他不在乎。 一片漆黑:也許現在是夜里。人魚用雙臂抱著他,把下巴輕輕擱在他發頂,少年埋在他懷里,依偎著對方有力壯實的脖頸。 “我認識你,” 少年輕輕說,“我認識你?!?/br> 說完,他睜開眼睛,仰起頭來;那只蒼白的野獸低頭嗅他的臉頰。 “你是誰?” 少年說。 綠色的眼睛看著人魚。這和塞繆爾記憶中的那雙眼睛不一樣:不疲倦,不懂禮貌,不懂風度,像是年輕的火。眼下溫柔笑起來的細紋還未生,雙頰沒有稍稍凹陷下去,也未疲憊而苦澀地壓抑哭過。 他像是一顆浸在小溪里的星。野獸冰冷的手爪撫上少年的臉頰,顫抖摸索著。他的利爪會劃傷他嗎?那雙總是看著自己的眼睛,英俊修長的眉骨,還有直挺的鼻梁。他用蹼爪不斷丈量出一些不同,但又沒有太多不同;也許小巧一些,精致一些,同樣輕柔,軟和,就像一個仲夏夜的夢。 克里斯抓住了他的手。少年不怕那些利刃,凸出的關節,匕首一樣的骨刀;對方對待他像對待一個珍貴而易碎的瓷器。他讀不懂對方臉上的那種神情,但少年讀得懂對方對自己莫名的縱容和憐惜。 那是一種真正對他的寵愛,而沒人這樣愛過他。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的克里斯問道,“你一定有名字。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看著對方。那一夜沉船暴雨中的回憶逐漸清晰,克里斯記起來人魚胸口的心跳。他曾經緊緊依偎在那里,才從海中被救起來,全身發抖;而對方緊緊地摟住他,銀發漉漉貼在蒼白臉頰上,吻他濕淋淋的發頂。 他看見一條貫穿眉骨的傷疤。在冷漠高挺的眉骨下,藏著一雙陰沉緊閉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少年輕聲問,靠近了些,更貼著他,“我知道你不會說話。我好冷,抱緊我...再抱緊我一些?!?/br> 他的聲音變得喃喃的。塞繆爾從喉嚨里發出低啞的聲音,試圖回應,但看不見愛人的臉。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從很久前就開始這樣了,從找不到他的克里斯之后開始,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少年在他懷里轉了個身。然后他靠著塞繆爾的手臂,枕著沉沉睡去了。他溫熱的身體柔弱而輕盈,人魚緊緊地抱著他,像是抱著一個年幼的夢。 他的夢曾經總是黑暗的。但現在不是了,再也不是了;如果有人想要搶走這個夢,他會用蹼爪直接挖出對方的心臟來;再也沒有人能從他懷里奪走他。 深綠色的細密海藻鋪開,滑膩柔軟。巨大的黑鱗魚尾盤踞其上,絞裹著一雙潔白的小腿。 少年赤裸著雙腿,被環抱在人魚懷里,纖細腳踝上的淤青還未消去。野獸低頭下來,正輕輕用牙咬他耳邊垂下來的一絡金發。泛紫藍色珠光的貝殼,簡陋做裝飾的蚌殼,還有被暴力扯碎的珊瑚枝干,全都在他身邊堆成雜亂的小山。 人魚筑巢的天性,讓塞繆爾開始地急切地銜東西回巢。他圍著小克里斯筑起了一小座形狀詭異的塔,像是想把小愛人關在里面似的,用自己胡亂摸到的好東西來裝飾他。 如果這里有船只經過,或者有沉船,那么裝飾克里斯的就不僅僅會是幾根珊瑚了。少年會睡在小丘似的金幣和寶石上,有溫暖的毛皮鋪墊,還有吃不完的魚rou腹部。一顆顆渾圓的珍珠項鏈從腳踝隨意墜下,被潔白的足弓勾住,再掛住眼眶空洞嶙峋的動物頭骨。 他們現在的巢xue里也有很多這樣的骨頭。最開始,少年被洞xue里那些森白的頭骨嚇到說不出話來。等到塞繆爾回來的時候,少年正抱住自己的雙膝蜷縮,不斷吸氣,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在洞xue深處發抖。 那些都是死人的骨頭。并且已經不知道死了多久。于是人魚知道了克里斯并不喜歡頭骨。但少年并沒有因為那些頭骨被統統扔掉,而變得立刻高興起來;他依然蜷縮在塞繆爾的懷里。 在隱約的記憶里,塞繆爾記得懷里的人類發著抖的感覺。青年依偎著他,哽咽著,在他懷里因為痛苦顫抖,他嗚咽著低頭不斷去舔舐愛人濕透的臉頰?,F在,人魚感到懷里的少年緊緊貼在自己身上,像是害怕似的;他于是同樣低下頭去,親吻少年變得濕潤的臉頰。 克里斯自己摸索到了洞xue的深處。在這里,他發現了無數具人類的遺骸。他本來已經不再害怕了,或者說,那種最初面對對方的懼怕,已經逐漸他自己被克服了?。〉F在,少年懼怕這只野獸,但又無法離開他。 那只野獸現在正在咬他。他用尖銳的牙齒輕輕叼在少年手指凸起的關節處,銜在齒間,叼著,像是想要吃掉他。這種感覺又濕又熱。和人魚身上其他部分相比,正在舔舐他的舌尖軟得不可思議??死锼垢杏X他在舔舐自己,粗嶙的舌尖轉動,生怕把他弄壞了。他同時聽到一種時不時被壓在對方喉間的低聲,比吼聲更低沉,更柔和,像是在哄著他。 少年的心跳得很快。他當然不敢抽回手來,但也不敢繼續讓對方舔下去。那兩排鋒利凸出的長獠牙實在太過可怕,他心里害怕。誰知道下一秒對方會不會咬斷他的一根手指? 他腦中一片雜亂。就在這時,人魚的耳鰭輕微動了動,朝一個方向側過頭去。 少年心中也一緊。這只野獸似乎聽到了什么動靜:從地牢的上方傳來,非常遙遠。 塞繆爾的魚尾尖不耐煩地動了起來。如果克里斯是十年之后的克里斯,他大概立刻就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塞繆爾發現了他不喜歡的東西。這東西通常都是一個入侵者。 但很快,人魚就對那東西失去了興趣。少年在他的懷里,那么柔軟,溫熱;他很快重新輕輕拱著少年的臉頰,用獠牙摸索著克里斯的手指。 “別咬我,”少年立刻擺清自己的立場,簡短聲明道,“疼?!?/br> 他做出吸氣的動作,皺起眉來。人魚立刻捧住他的手指,低聲安慰他,又給他吻,喉頭呼嚕著,親他十個手指的柔軟指腹。 “為什么你老是發出那種聲音?”克里斯的膽子壯了一點,于是他問。那聲音讓他聯想到一只老虎,低聲地在叫。 少年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很寂靜。 人魚的喉管微微顫動著。這種低聲咆哮一直從胸腔傳來,像只呼嚕呼嚕的老虎。他把這種溫柔的聲音低低壓在喉管里,頭顱微微傾向少年的方向,在克里斯的上方‘看’他。 這種滑稽的聲音,讓克里斯想起來小時候,在草地上見過的一只花斑小貓。當它閉著眼曬太陽時,也會發出這種滿足而懶散的聲音。 “誰傷了你?”少年輕聲說,用指腹掠過那只野獸蒼白前額上,橫破過眉骨的傷疤。對方猶如希臘雕塑般的五官中透出一種禁欲感,正沉沉闔眼,五官冷冷。 克里斯用手指點過人魚的鼻梁。那鼻骨很高,也被野蠻的暗紅色傷疤劃過,一直延伸往下,斜斜拉至顴骨。少年的手指蜻蜓點水般順著到下方,短暫停留了一會兒,在對方轉過頭來時,卻正好收了回去。 那條傷疤徹底貫穿人魚的眉骨,粗暴破壞了整張蒼白面孔透出的詭異美感。雖然與人類的五官九成相似,但這只野獸面孔上的神情卻迥然不同。他似乎總是冷酷而陰森,五官透著猛獸特有的殘暴,戾氣讓人遍體生寒。 這種殘忍冷漠是完全動物性的。正因為如此,它不叫人生出厭惡,只讓人心生恐懼。 克里斯感覺到他依靠著的胸膛正在深深一起一伏,仿佛正在沉睡中,就像是大海深邃的波濤本身。黑暗中,幽光籠罩在人魚冰冷面孔上,像是縈繞海上終年不散的陰森海霧。他的表情看上去更非人化了,十分冷漠,像是一尊不為所動的雕塑。但他不是雕塑;人魚察覺到了少年的目光。 “Puss,”少年輕輕把唇嘟起來,又從唇縫里吹出來,往他鼻尖上吹氣,“puss。" 這股小氣流讓看不見東西的人魚驚訝了一下。他的頭猛地往后一縮。少年會發出這種聲音,簡直就像是一條會嚇人的小響尾蛇。然后他感覺到克里斯笑了起來;他不斷微動的耳鰭很快捕捉到了哪怕最細微的動靜,已經在腦海里想象出少年現在的樣子。 他當然記得那個淺淺的,甜蜜的梨渦,還有唇邊笑起來時隱約的紋路。那些紋路!他吻過無數次。好多溫柔都給了他,像是不會完似的,青年也會吻他的唇角??死锼箍偸切χ?,對他好,塞繆爾不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陪伴太久。 少年唇邊的笑慢慢沒有了。人魚一瞬間的失神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還看得見。 玩笑的想法沒有了。一種不知道是什么的煩躁涌上他的心頭,讓少年變得沖動。僅僅只是幾天相處,他就生出了好多的占有欲;而年少人的占有欲往往都是不講道理的。 他像只陡然被冷到了的貓一樣惱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