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霽心里有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好不容易睡下了，天亮又自然醒。去前廳吃飯，竟看到了同樣幾乎一夜未睡的陳舟。

    陳舟正坐在桌旁喝茶，壓下一片烏青，看見他來了，忙起身離開，留容霽愣在原地。

    這么討厭我嗎......容霽手腳發冷。

    不，不能再見他了，只會擾亂我的心！陳舟車都不叫，加快腳步往學校去。

    “呀，霽少爺，您這是怎么了！”

    端早餐上桌的傭人，沒瞧見剛剛坐在這等用膳的大少爺，四處看看剛想問，卻見霽少爺臉色蒼白、搖搖欲墜。霽少爺不愛說話但心里善良，平日里若老爺夫人不在，就會做主把吃剩的零嘴賞給他們。

    容霽搖搖頭，踉蹌著往前走......

    “霽少爺??！”

    ............

    “小少爺近日憂思過重，又有些營養不良，加之受了秋寒，還需多靜養幾日?！?/br>
    陳父皺眉，“怎么回事，營養不良？說出去豈不是我陳家虧待他？”

    廚娘忙回道，“老爺，霽少爺近來似是心里有事，沒吃幾口便不吃了?！?/br>
    陳母思考一番，“可是因嶼鶴冷了他？”知識分子喜歡給自己起表字，嶼鶴是陳舟的字。

    “哼，小家子氣。管家，以后將陳霽的膳食都送到他房里去，病好了再讓他過來吃飯?！?/br>
    管家一驚，這是不讓霽少爺上桌的意思啊。想來也是個人牙子手里買來沖喜的，前些年因大少爺喜歡才對他好些，如今大少爺這個態度......

    管家不敢細想，連忙點頭稱是。

    在一旁靜靜聽著的大夫搖搖頭，在心里嘆氣，這個小病人恐怕難愈咯，醫者仁心，大夫還是開口提醒，“小少爺這種情況若是長此下去，恐怕要傷及根本，老爺夫人還是多上心的好?！?/br>
    還未等陳父開口，管家忙付了錢帶大夫出府，路上小聲提醒，“霽少爺并非老爺夫人親生，是被賣進來的，近來越發不受寵，你可少說幾句，別惹老爺生氣啊。再說府里就是養個殘廢都養的起?！?/br>
    大夫被推著出去，憤憤然，“好歹也是條命，我見不得手上的病人遭如此對待，下次再也不進這門了。告辭！”

    容霽醒來，柳姨娘剛巧端著午膳來看他。

    房里有張小桌子，柳姨娘把飯菜放下，“少爺醒了？可還有哪里不爽快？”

    容霽搖搖頭，“倒像是睡久了，頭重?！?/br>
    柳邊梅笑，“可不就是睡久了，都是吃午膳的時候了，快來這邊吃吧?！?/br>
    容霽低聲道謝，兩人就坐著小凳子吃起來。

    “老爺命你今后都在房里用膳，我就和老爺請了愿來陪你，夫人二話沒說直接就答應了?！?/br>
    容霽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心里一酸，“姨娘，你不必......”

    “這不是正好，雖說樣式少了些，但不用守那些個陳規，不用等老爺先動筷了，吃個飯也舒坦些?！?/br>
    容霽想說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他早知道自己會有這么一天，他心里更明白柳姨娘這是放棄了什么、為了照顧自己。忍下淚水，容霽淺笑點頭。

    一連幾日，容霽都鮮少出房門，柳邊梅得了空就來東房坐坐陪他，一周后容霽也能外出了。

    容霽又來到京師大學附近，這次是來偶遇主角的。從劇情看，那場導致主角死亡的游行確實讓那本自辦的雜志迅速引起關注，連帶著京師大學的青年學生。所以他要做的，是阻止游行過激，而非阻止那場游行。最好能讓主角高成新沒空參加。

    容霽踏入書店。就在昨日，由陳舟、文月、亦舒主導，幾個志同道合的學生成功在學校集會后，把自辦的雜志分發給其他同學，也有不少學生受了鼓舞自愿加入他們立志“先喚醒青年人、再喚醒全國人民”的隊列中。

    書店店主的孩子也是受鼓舞的其中之一，央著父親把幾本雜志放在店里供人翻閱。店主拗不過孩子，無奈只好把雜志放在書架的角落。時人看書多半先看作者，一看這是名不見經傳的學生自辦的，就失了興趣。主角知道自己的雜志進了書店，滿懷期待跑來看，卻發現雜志依舊嶄新，毫無被翻閱的痕跡。

    找到了。

    容霽翻開雜志，第一篇的落款化名賀宇。

    賀宇，嶼鶴。容霽下意識心跳漏掉一拍，回過神來，做賊心虛般四處看看。

    學生還未下課，店里只有店主靠在貴妃椅上看報。

    容霽認真看起來。

    “......反對包辦婚姻、倡導自由戀愛，反對童養媳現象、堅持人身自由的權利，反對封建迷信、推崇民主、科學。......青年應主動去除封建糟粕，早日投入新思想的懷抱?！?/br>
    封建糟粕......

    原來在陳舟眼中，他不過是封建糟粕。

    容霽自然知道這篇文章并沒有錯處，童養媳、包辦婚姻一類舊俗確實毀了不少兒女。

    可他從未想過陳舟會這樣看他。

    他一直以為，他和陳舟是竹馬竹馬、少年慕艾，雖說他知道自己是被買來沖喜的，但他還當兩人日久生情，算是自由戀愛......

    “這位同學，我看你臉色不好，沒事吧?！?/br>
    高成新只是想來看看雜志是否受人喜愛，進了書店卻發現一位瞧上去單薄的青年捧著雜志怔怔出神，面色似有愁緒。

    容霽這才發現主角來了，忙合上雜志，轉身面對他赧然一笑，“我非京師學生?？粗s志想起了些事情，竟入了神，讓您看笑話了?！?/br>
    “不，這很好。我們辦雜志的初衷，便是要引起當代青年的共鳴?！备叱尚嘛@然有些高興，拿起另一本，看向容霽的臉，一看就愣了神。

    容霽與meimei乃一胎所出，眉眼間有五分相似，只是meimei眉眼間有女兒家的靈動柔美，容霽則更俊秀清雅。

    “......小兄弟，可否借一步說話?！?/br>
    茶館雅座。

    路上兩人已互通姓名，高成新與陳舟同齡、年長容霽三歲。高成新心里清楚已逝情人的身世，一路上有意套近乎。等在茶館坐下，兩人已以表字互稱。

    “子瑜，冒昧一問，不知你幼時是否有一個meimei?！比蒽V字子瑜，曾經的陳舟起的，美玉之意。

    容霽一愣，低頭盯著茶盞似是回憶著什么，“景興兄，實不相瞞，我幼時遭人牙子拐了去又賣入如今的家中。只記得確有個meimei，一母同胞，也不知她如今如何了......”

    “她叫玲雙，在我家里做活，上月卻被逼死了......皆因封建等級觀，生生害死了她！”高成新眼中含淚又盛滿了怒火，“我定要將此觀念廢除，替她申冤?！?/br>
    容霽忙開口，“景興兄，萬事皆有規律可循，思想觀念的轉變絕非一朝一夕之事，切勿沖動！若是過于激進，輕則鎮壓，重則受牢獄之災、甚至危及性命！”

    高成新猛灌一杯茶，“若能喚醒當代青年、再則喚醒大眾，我這條命，拿去便是！”

    “不可！我從雜志看出，景興兄定是有發起思想革命之心，但革命須得有一堅定之人指揮。景興兄，穩妥行事并非懦弱不前，而是保留思想火種，才有機會升為燎原之勢！”

    高成新沉默下來。容霽微喘，心跳如鼓，原主從未這樣激動而直接地闡述過自己的想法，他用了天大的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不顫抖。

    高成新抬頭，認真看向他，“聽君一言，茅塞頓開，玲雙若能知道她兄長如此深明大義，定能安心了。我這就回去重新調整計劃?！?/br>
    容霽這才稍稍安心，展顏一笑。這下主角應該能避免死亡了吧。

    病弱美人一笑，誰見了都會心軟，高成新也晃了神，玲雙與容霽的臉漸漸重疊......

    “......陳霽同志，我以領導人的身份正式邀請您加入我們?！?/br>
    容霽沒有答應加入他們的每日會議，畢竟有陳舟在，他怕陳舟知道后不同意他出現。容霽未曾提及自己與陳家的關系，只說愿當個編外成員，與高成新約好每周見一次，提些微不足道的建議。

    這日恰好是周五，容霽與高成新一聊竟忘了時間，等兩人告別時夕陽已西斜。容霽自然也不知道，文月借慶祝第一部計劃順利進行的名義將陳舟約來茶館，而陳舟見容霽對著高成新笑得比對著自己都燦爛，氣的轉身就離開了。

    容霽一回家就聽見傭人竊竊私語。

    大少爺一回家啊，就嚷著和離，說童養媳是封建惡俗，沖喜是迷信，包辦婚姻應當廢除。夫人勸說為了大少爺的身體也不可離婚，大少爺非不聽，氣的老爺拿起拐杖給了他幾下，又關了禁閉這事兒才算完。

    就是可憐了霽少爺，明明那么善良一人，也不知大少爺被灌了什么迷魂藥，非說是封建余毒......

    容霽抿唇，悄悄回了屋，吃飯也食不知味。

    是夜，陳舟也不知心里哪來的一股氣，從見到容霽對別人笑就有了，在自己脫口而出和離時候轉為慌亂，所以在引得父親大怒后順勢而下不再堅持。

    他翻出白酒，一杯一杯倒著仔仔細細回想。自覺說的、做的，都是應該的，都是新青年該站定的立場，唯一的變數，是容霽。

    去找他。去找他就能明白了。

    若是陳舟還清醒著，絕不會放任自己往隔壁房里去，可他現在已半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