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后來又看了，原來情不知所起，卻能一往而深，叫人生而為之死，死者亦可生。你恍然觸到了情愛一詞的邊角，卻又為之唏噓不已。

    謝天地說的沒錯，你是不懂愛的。愛之一字太重，壓在舌尖喉頭，叫人不敢輕易開口。

    等到謝天地再來看你的時候，你問他:“你有愛著的人嗎？”

    他看了你一眼，臉又紅了，喏喏的同你說道:“有的?！?/br>
    你以為他是沒有的，聽到此話不免驚訝起來，心中不免悵然起來，整條蛇都不怎么開心了。

    你正想問問是誰，他又說山下的桃花要開盡了。你不明所以的看向他，他便笑著同你道:“阿陽，你要跟我去看看嗎？”

    你想了想，露出猶豫的神態，他是明白你的，立刻同你道:“你放心，我自有法子叫你變成人形?！?/br>
    他說的胸有成竹，還從衣襟里拿出一個小瓷瓶，從里頭倒出一顆紫色的妖丹來。這妖丹約摸有你的一塊鱗片那么大，色澤鮮潤，隱有光華在其中流轉。

    他把這顆妖丹湊近了給你時，你聞見了一股非常濃的血腥氣，接著，你便聽見一聲凄厲的嘶叫聲。

    謝天地全然不知，滿臉期待的看著你。你看見這妖丹滲出nongnong的黑氣，慢慢的纏上謝天地的手腕，好像是一條劇毒的蛇，蜿蜒著爬向他的咽喉。

    你把這顆妖丹拿在手中，阻斷了黑霧的蔓延。謝天地臉上的笑意更濃，用眼神催促你試試。

    你問謝天地，這妖丹還能還回去嗎？他說妖怪已經死了，自然無處可還。這可難住了你，手上的妖丹一下子就變成了燙手的山芋。你還他不是，不還也不是。

    他大概是看出了你的不情愿，便主動向你討要。他一伸手，黑霧就朝他攀去，你趕緊合上手，勉強藏起了這些古怪的東西。

    謝天地不解的看向你，你便說你不給。他以為你回心轉意了，便笑著收手。絲縷的黑霧從你掌中的縫隙漫出來，又往謝天地的身上纏去，你用尾巴揮了揮，沒揮掉。

    于是你心一橫，就把這顆妖丹吞了。

    妖丹入喉的那刻，你聽見非常凄厲的哭聲:“求求您，我腹中還有幼子，求您了，謝道長，求您讓我生下他吧！”

    你的頭像是被人劈開一般，痛的你在潭中打起滾來。你的腦海中突然涌入許多畫面，一會兒與那人桃花樹下初相逢，兩相對視，俱各有情；一會兒又是洞房花燭，良夜春宵，只見紅浪被翻，喜燭搖曳；再一會兒，又被診出腹中有子，不免言笑晏晏，喜不自勝，可接著，一碗雄黃酒下肚，無奈現出了原形。一時間，甜言蜜語、海誓山盟，都化作了虛情與假意，那負心人更是叫來捉妖的道士，說要殺他。

    可恨他癡活了千年，竟未能參透人心；又恨他虛長了千歲，竟被個小道士斬于劍下。那道士眉眼英俊，五官凌厲，分明與謝天地別無二致，可又與你所認識的謝天地全然不同。

    謝天地對其哭求置若罔聞，手持鐵劍剖開了他的心口，取走了那顆深紫的妖丹。

    比干無心尚可茍活片刻，妖無妖丹，一刻不能活之。這叫他心中如何不怨？又如何不恨？他做妖數千載，從未害過他人，為何會落得這般下場！

    憑他是妖……就錯了嗎？

    劇痛使你把潭面攪出滔天之勢，尾巴更是將附近的石塊樹木盡掃一空。剖出妖丹之痛、失去幼子之恨一齊交織，你仿佛成了那可憐的妖怪，把他凄慘的一生盡數嘗遍。

    耳邊似乎有個聲音在蠱惑你。他問你，做妖就錯了嗎？他又問你，情……情之一字，你可參透了？他還癲狂大笑，笑說這人心竟比妖怪還可怖，不如殺、殺、殺！

    他說你分明有移山之能，怎能甘心囚在深林死潭之中？你該去殺，去殺盡這天下負心之人，殺盡這人間不分好惡的假道士們！

    于是等你再看向謝天地的時候，殺心頓生。

    你的尾巴離他只有一寸時，才堪堪停住。你頹然跌落于潭中，昏了過去。等你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下去。四面寂寂無聲，而你枕在謝天地的大腿上，他正在哭。

    你好久沒看見他哭了。他哭的跟小時候不太一樣，一點聲音也沒有，可那眼淚一串一串的，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滴。

    你喊了他一聲:“謝天地?！?/br>
    他擦眼淚的動作一頓，隨后朝你看來。這一看可不得了，他立時又抱著你哭了起來。這會兒是哭出聲了，一邊哭一邊跟你道歉，說自己不該要你吃下那顆妖丹，他險些害了你。

    你回抱了他，拍了拍他的背以作安撫。

    你又一次在他的身上，聞見了很重很濃的血腥味，就好像他是女媧用泥土和了血水捏出來的。

    你忽然從心底生出害怕來。

    你遭了這樣大的罪，還是沒能變作人，這叫你頗為氣惱。謝天地心中有愧，也沒再跟你提起去看桃花這事。

    可你自己卻突然對做人這件事上心了。

    原本你是這深林死潭中的一尾蛇，別說是做人了，做妖你都做的渾渾噩噩，可突然就有了做人的欲/望，這欲/望比任何時候都來的強烈、來的洶涌。

    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勸你:去外面看看吧！去看看桃花盛放之美景，看看街上人群之熙攘。你難道不想看看謝天地所在的人世間嗎？

    你來這人間一遭，不想滾遍紅塵，嘗盡情愛嗎？

    你敢說你看那些話本時，心中沒有意動嗎？

    你敢說你的心里，對謝天地半點情意也無？

    你最終還是潛入潭底，朝著那塊愿石許下了你的心愿。

    你希望你能長出人一樣的雙腿，變成一個真正的人。

    謝天地來見的時候吃了一驚，隨后有些慌亂的解了衣服給你披上。你指著自己的腿給他看，他卻把目光瞥向別處，你對他這個態度感到不悅，又道:“快看看我的腿！”

    他告訴你不管是誰都不能把自己的腿給別人看，更不能去偷看別人的腿，你反駁說他經?？茨愕奈舶?，可他說那是不一樣的。

    怎么不一樣？難道變出人的腿，你就不是蛇了嗎？

    你非常生氣，正想用尾巴潑點水到他身上，但你的腿動了一下，才讓你意識到你那長長的尾巴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短短的腿，別說填滿整個死潭了，就是觸到潭底都難。

    你不由感到難過，但愚笨如你，一時竟分不清為何難過。

    謝天地說你身上半點妖氣也無，又拿出個銅鏡給你一照，里頭露出來的是一張人臉。他又拿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在你身邊搗鼓了半天，最后問你還能不能變回人形。

    你說當然不能啦。事實上你都不清楚自己如何變作人的。你只是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就長出了腿。那塊愿石可真靈，你已經完全相信它就是塊神奇的石頭，可以實現你的所有愿望。

    你朝謝天地招招手，打算跟他說一說潭底那塊好石頭，畢竟好東西要一起分享嘛?？傻人麥愡^來的時候，你的心底忽然冒出一個聲音。

    你朝那塊石頭許了愿望，是要付出代價的。

    代價？什么代價？

    你心中疑惑，卻本能感覺到是不太好的東西，因此閉了口，只同謝天地說:“你之前說要帶我去看桃花，還算不算數？”

    你乍然變作人形，跟謝天地學著走了兩步，卻總是想軟下身來在地上爬。你跟他抱怨當人真不好，還不如做蛇。

    分明有一條尾巴就能直立也能走了，人卻要在尾巴上分個叉，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謝天地被你說笑了，他說你以后就知道做人的好處了。

    希望如此吧。

    你撇撇嘴，勉強認同了他的說法。

    謝天地又問你要不要去三清觀，還保證絕不會讓人發現你的身份。你沒什么不愿意的，就是懶得再走，他便蹲下身，叫你趴在他的背上。

    他的身體是暖的，你一向清楚?？僧斈阏麠l蛇都貼上去的時候，竟然感覺到了燙。

    你感覺你的整顆心都燒了起來。

    他叫你不要怕，說沒人會傷害你。你確實不怕，還去卷著他的頭發玩。你摟著他的脖子，那自己的臉去貼他的臉，他躲了一下，你覺得他的反應好有意思，又貼過去，他還躲，頗為狼狽的動作，于是你大笑起來，笑得樹上的鳥雀都驚飛而去。

    他用無奈的語氣讓你別鬧，你又問他什么時候去看桃花?？伤嬖V你桃花已經落盡了，但沒關系，謝天地告訴你，夏天有芙蕖，秋天有紅楓，冬天有臘梅，等到來年開春，桃花還會再開的。

    他說他都帶你去。

    一路上，你聞著他身上忽濃忽淡的血腥味，說著說著就犯了困。在半夢半醒之間，你一會兒夢見仙境，一會兒又夢見殘垣，一會兒你看見灼灼桃花，一會兒又瞧見碗似的缽盂里，盛著一條白色的小蛇。

    你恍惚聽見謝天地對你說:“阿陽，我……”

    你徹底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謝天地不知去哪了，而你躺在床上，身上還蓋著被子。

    這是哪兒？

    你這樣想著，又坐起身，仔細的環顧起四周來。這里的一切狹小且陌生，屋內的陳設樸素而安靜，教你好像身處于一個寂靜的黑盒子里，不免害怕起來。

    忽然，你聽見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

    你支棱起耳朵，又掀開被子，扭啊扭的走到墻邊，把耳朵貼在墻上，認真的聽了起來。你感覺做人好不方便，不僅走路麻煩，聽力和視力也下降了不少。

    你聽見外面有人跟謝天地聊天，語氣熟稔，那些人還說要見見你。你有些不開心謝天地跟除了你以外的人或妖聊得這么開心，便拍了拍墻，發出“砰砰”的聲音。

    謝天地很快就打開門進來，你正好奇這個這個盒子里怎么還有豁口呢，他就走過來同你說，外面是他平日交好的幾個師兄弟并一個小師妹，問你要不要去見見他們。

    你搖搖頭，又去拉他的手。你不想他走，他是明白的。

    于是他用空著的那只手摸摸你的臉，跟你說他很快就回來。

    你看著他松開你的手，心中不由失落起來。等他開了門出去，你又扭到門邊，從門縫里朝外看。

    可這縫隙太小了，你看了半天也沒看到什么人。

    很快，謝天地又回來了。他拉開門的時候你憑著慣性往前一栽，倒進了他的懷里。

    他把你抱了個滿懷，索性直接把你給抱到床上。他問你餓不餓，你想了想，說你要吃醬豬蹄，但你說完就后悔了，又拉著他的手，叫他上來跟你一起躺一會兒。

    他想了一會兒，真的脫了衣服躺了進來。他身上火氣大，連帶著被窩也暖了。

    你整個人都纏在他身上，像蛇一樣。他扯開你的手，呼吸忽然重了，叫你不要靠他那么近。

    你不解的問他為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忽然又說自己還有什么事，著急忙慌的下了床，衣服隨便一披，去推門而去。

    他很快又折回來，紅著臉跟你說不要亂跑，他給你買了醬豬蹄就回來。

    你本來是有點生氣的，聽他這話，又立時高興起來。

    晚些時候他教你洗澡，你才知道水也可以是熱的。木桶很大，但大不過你過去呆著的死潭，水也不深，連你整個人都泡不滿，于是你要他也進來跟你一起洗。

    他的臉從給你解衣服的時候就是紅的，被熱氣一蒸紅的更是要滴血。你問他是不是病了，他啞著聲音說不是。

    你不信，趴在木桶邊緣叫他靠你近一些，他卻退的更遠。

    若你還有蛇尾，定然也不怕這點距離，但你變作人了，腿骨硬邦邦的，怎么也沒辦法湊到他跟前。

    這叫你心里有些不痛快，索性縮回浴桶，生了一會兒悶氣。

    你等了一會兒，見他還不過來，又忍不住從木桶里探出頭來。謝天地不知去哪了，你喊了他一聲，聽他在屏風外應你。很快，他就拿了布巾過來，告訴你這個是拿來擦身的。

    你從木桶站起來，他像是被嚇了一跳，微微抬高聲音說自己要在外面等你。你更氣了，不明白你有尾巴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摸也摸得大大方方、坦坦蕩蕩，怎么你一變作了人了，他反倒小家子氣起來？

    你把布巾擲在他身上，不怎么高興的同他道:“你要是覺得我做人不好，那我就回去做我的妖去，你也別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