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連數夜,書小少爺都做著大同小異的夢。 噩夢耗心神,美夢又叫人貪念地不愿清醒,與其空歡喜一場,書辰里倒情愿自己不要夢到秦沐時。 但若真的不夢又當能如何,思緒千千,纏起來是剪不斷理不清的‘情’字,七情六欲生在天地,本是人之天性,亦是紅塵滾滾中來往人必要走的一遭坎坷路。 少年人的滿腹心事無人可說時,只能化作癡嗔一嘆。 阿旦說自己會周公解夢,裝模作樣的解了半晌,道書辰里這是日有所思,夜才有所夢,他是犯了相思病,想秦公子了。 書辰里就知曉自己不該對阿旦抱有太多期待,這孩子說一天三句話,至少兩句話都是不用進耳朵的廢話。 傷未好全,書小少爺整日就跟湖岸上的鱉老龜一樣,一趴就是大半天不帶動的,不是不想動,屬實是動一發而牽全身,與其站著疼,倒還不如趴著爽快些。 錢程托人送來些新話本到府上給書辰里解悶,阿旦拿回來,心事重重的說唐公子求見。 “唐公子?”書辰里抬眼皮問,“哪個唐公子?” 阿旦提醒:“唐川唐公子,錦豐樓的唐公子?!?/br> “哦?!睍嚼锵肫?,是有這么一號人,當初鬧得甚是不愉快,他便再也沒去過錦豐樓。 書辰里隨手翻翻新話本,百無聊賴道:“我不見人,在我這身子骨好全前,除了沐時,來人一概不見?!?/br> “我也是這般同唐公子說的,但唐公子不走,口口聲聲道有重要事情,今兒一定要見找少爺你?!?/br> 書辰里一哂,心想這姓唐的能有什么重要事,想來不過是個小雞肚腸的,蹬鼻子上臉來看他笑話。 “不見?!睍嚼镩]眼假寐,“你自是說去,就說少爺乏了,睡熟了誰也不見?!?/br> 阿旦去去就回,回來還是那番說辭,唐川不走,他是打定主意不見到書辰里不罷休。 自己招他惹他,如何像只癩皮狗似的攆也攆不走,書辰里皺眉,抿唇提議:“不然你找老牛把姓唐的掃出去?老牛掃起錢程來甚是得心應手,想來掃個唐川也是不在話下?!?/br> 阿旦眨眨眼,勸書辰里說唐公子看著怪可憐,鼻青臉腫,像是挨了誰的連環十八拳。 再者,唐川也算在錢公子庇佑下,居然誰有膽子動錢程的人,書辰里吃驚,他轉念想了想,不若就見一見那唐川,能幫就幫他個一次,人情欠下了,后頭再還可不是件容易事,既拿捏了把柄,姓唐的就永遠矮了他一截。 阿旦說辭夸誕,一見著唐川真人,書辰里才確定阿旦居然講的都是一等一的實話。 唐川本身就長相樸素,氣質全靠一身行頭撐著,如今行頭換了,人又給揍了個面目全非,門牙居然還掉了幾顆,一講話,風滋滋漏。 書辰里本以為自己夠慘,沒想著見著比自己更慘的,立馬坐不住,眉毛平了又擰,按捺不住好奇,找了唐川不快:“究竟誰給你打的這模樣?” 唐川懷里的盒子交由阿旦遞給書辰里,打開錦盒,碩大一顆夜明珠映入眼簾,縱然書小公子見多了價值連城的好貨,乍見佳品,依舊被寶珠華光震懾到了神魂,他絞緊手指,撇開目光,連連擺手,要阿旦把東西趕緊還回去:“你有話便直說,我不私收賄賂的?!?/br> 書小公子重重咽了口唾沫,像在自我勸服,“對,拿人手短,我才不要這些好東西?!?/br> 哪料,見書辰里拒絕,廳中唐川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書辰里駭一跳,忙不迭站起來,一站,背上發作,他疼得扶住腰,遞了阿旦好些眼神,“扶一下,扶一下人家啊?!?/br> 阿旦撐唐川胳膊,愣是沒把這倔驢似的公子爺兒從地上撅起來,唐川是吃了死力跪下來的,他一磕頭,散散束起的發灑開大半:“求書公子大人有大量,繞我一家老小性命!” 書辰里上下牙一打,不知所措的“???”了聲:“要我饒你什么,你也總得把話先說清楚,哪有一來就給人磕頭的道理?!?/br> 他頭疼地揮揮手,讓跟著唐川的小廝別著磕了,快去扶自家主子。 “你別磕了,磕出血了我可不管,磕出血了,阿旦還要來擦?!?/br> 唐川置若罔聞,只高聲重復求書公子諒解。 繞了好大一通話,書辰里才明白,謠言散播的是他唐川,登門求饒的也是他唐川,但自己明明什么也沒做,冥冥之中便仿佛有一只網羅天下事的手推著唐川來道歉,替書辰里擺平了所有事。 書辰里把這事當故事同秦沐時講。 “所以呢,你原諒他了嗎?”安寒佳人淡淡道,“即便你也因此受了責罰?!?/br> “原諒自然是原諒了,他既知道錯了,做事留一線,沒必要逼人太死?!睍嚼餄M不在乎的笑笑,“況且我受的皮rou之苦,吃些藥熬熬就能熬過去,他內心事兒的煎熬,不必我少幾分?!?/br> 綠茶飄在盞中央,舒卷沉浮,秦沐時波瀾不驚的目光從白瓷的碗悠悠轉到書辰里臉上,他沒頭沒尾的問:“疼嗎?” 這是關懷嗎,要是關切,還真是頭回兒。 書辰里小臉一臊,“說是不疼自然是假的?!彼仁桥雠黾讶酥讣?,對方沒躲避之意,才靜下心,緩緩握住他的手,“但是想到你,也沒那么疼了?!?/br> 他“欸”了聲,像是發現什么好玩的東西,書辰里掌心貼著秦沐時掌心,笑了:“才瞧見,沐時你的手指比我長好些,還比我細?!?/br> 骨節分明,細白纖長,掩在蒼白皮膚下的青色血管依稀可見,是一雙細瘦卻蘊含力量的手。 秦沐時反手攥住書辰里手腕,書小公子怔了怔,就聽秦沐時沉聲道:“給我看看?!?/br> 看什么,書小公子厚臉皮,難得有了退縮之意。 “看什么看?!彼Y巴道,“沒、沒什么好看的,嘿嘿?!?/br> 他干巴巴的笑了兩聲,很遺憾,沒能引起安寒佳人的共鳴。 “算了吧?!苯棺齐y解,書小公子鼻尖沁出汗,他視線飄忽,飄到窗欞之外,眼前一亮,“我們不然看看別的,看星星,看月亮?!?/br> 話音方落,腕上一動,毫無防備的,他被拉近到秦沐時眼前。 點漆似墨的一雙眸子落在眉心,是落下簌簌的一場雪,埋下了萬馬奔騰的波濤。 極近的距離,極克制的相擁,還有極折磨的強忍心動。 “沐時?” 書辰里縮手,搭在腕上的指紋絲不動,緊緊的,牽制的,讓人觸上了便再不忍推開。 “沐時,還是算了吧?!?/br> “衣服,脫了?!?/br> 命令式的口吻,書辰里隱約察覺到秦沐時的情緒變化,燭火通明,照不清佳人面容,他捉摸不住,也不想惹秦沐時不悅。 “脫便脫吧?!睍嚼锱つ?,手放在腰帶上,“先說明,肯定很丑很不好看?!?/br> 他閉閉眼,一層一層麻利的褪去上衣。 赤裸的胸膛轉而暴露在暗涌流動的空氣中,令人些許發汗。 躺在床榻上,他看不到秦沐時的神色,應當是很丑的,哪有傷疤能夠美如畫。 書辰里繃著,腰腹都在發力,他自暴自棄的問:“是不是很恐怖?” 問完,他倏地一震,秦沐時的指尖游走在他背上,似是宣紙上游走的毫筆,一道道緩慢撫過,一陣陣難捱的瘙癢。 書辰里咬著的牙關松了,他揉揉耳垂,悶得笑出聲。 “癢?!彼圉q似的搖擺,“有點癢?!?/br> “是不是很疼?”秦沐時貼著他,不輕不重的摁住他所有動作。 “...也、也還好?!?/br> 書辰里安靜了會兒,坐起來穿衣,“我現在能走能跳,已經都好了?!?/br> 秦沐時垂手不語,書辰里握著他的手,放在臉頰旁親昵地蹭了蹭,“我都好了?!?/br> 秦沐時指尖微抽,他喚了聲書辰里的名字。 他說:“以后不要再來了吧?!?/br> 秦沐時神色不似玩笑,他很冷靜也很漠然,書辰里看了他好一會兒,絕望的在他死潭一般的深眸中看不到絲毫的眷戀。 心悸,然后是了無趣味的空,書辰里默默松開手,嘟囔道:“我叫你別看別看別看,你看,還是嚇到了吧?!?/br> 他喘著口氣堵在胸口,宛若要逃離一樣穿鞋穿衣。 秦沐時就像個無關的看客,看小少爺系錯了扣,看小少爺左腳鞋套右腳,死套套不上,干著急的出了一頭汗。 “書辰里?!鼻劂鍟r冷冷說,“往后別再來了?!?/br> 聞言,正在與鞋做抗爭的小少爺抬頭看了他一眼,像是被驚到,快速低頭,自言自語道:“我應該還沒好全,頭昏的很,我要回府吃些藥?!?/br> 該死的鞋子如何也套不好,書辰里索性隨便穿了,他疾步走到門旁,手停在把手上,頭也沒回,但出口的聲音是抖的,他的脊背是微微彎著,好像被什么重物壓得喘不上氣抬不起頭。 “沐時?!睍嚼锫犚娮约罕锴穆曇?,“你好生歇息,下次我再來看你?!?/br> 禮儀之術都還給禮教婆婆家了,書小少爺破天荒的甩臉走人,很遜又很失禮,但他顧不上這么多了,書辰里只想快點走,只想快點逃出這讓他傷心的臭地方。 離開視線范圍內,力量頃刻耗盡,走在階梯上的,只有一副空空骨架支撐起的皮囊,他黯然神傷,渾渾噩噩的邁腳,渾渾噩噩的路過一眾人,渾渾噩噩的站到月亮底下。 大道車水馬龍,路是千萬條,到底哪一條才是他回府的路。 書小少爺陷入迷茫,他看不清道了,他眼前是黑黢黢的甬道,沒有盡頭,也沒有相伴的人。 月亮照在身上,原來是比霜凍還冷的滋味。 他抬頭望月,彎刀似鉤,月華如水,是消聲而沉寂的寞。 買了糖葫蘆,阿旦還沒吃上一口,這是阿凌姑娘買給他吃的,阿凌姑娘是除少爺外第二個買東西給他吃的人,他在想往后再買些給阿凌姑娘,好謝謝她的一番心意。 正往回走,阿旦就瞧見了他失魂落魄的少爺站在路中央。 “少爺?”雖然太遠,看不清,阿旦心有所感,惶惶跑上前,“少爺...” 書辰里木然地捏著胸口寶珠,攥得手指失了血色的發白,這是他家少爺害怕、恐慌時才會做的動作,遙遠那一日,書老太太走的時候,阿旦在院子里找到他家小少爺,小少爺哭著說世上再也沒有愛他的人了,做的便是這個動作。 他很慌,無措得好像攥住寶珠,就能攥住擁有的不舍的一切。 阿旦心頭刺痛,他不知道秦公子與少爺之間發生了什么,他只清楚他家少爺現在很無助,他都不敢碰少爺,怕力氣大了,推散了少爺就什么也抓不住了。 書辰里深覺自己還沒好全,他不該的,不該偷跑出來,不該來見秦沐時,不該想,不該念的,背上的痛苦撕裂他的身軀,讓書辰里站著都頭發暈,他胸口悶,大石堵得他連喘息都是苦的。 “沒事?!睍嚼飻D出絲笑,雖然笑得鐵定難看,他不想要旁人為他擔心,“我緩片刻便好了,緩片刻?!?/br> 阿旦無言,默默陪他回到府,一字未語。 院子里,懶懶倚在階上,書辰里曝在月光下。 他納悶的想,為何別的院子早已春光滿庭,他院子里的花還是綠葉,不好看,很單調的色澤,當真是比不上旁的姹紫嫣紅。 他口感,兀地想要討酒喝,招來阿旦,支吾言語又記起自己的背沒好全,酒就罷了,要來一盞濃茶。 端至眼前,茶香四溢,撲蓋迎面,書辰里又道,晚間不宜飲濃茶,將茶置在一旁。 他疲倦地吸口氣,再睜開眼,天地未變,高高懸起的星辰與月,低低落落的人兒還有闃然無聲的四野。 他伸手,摸不到云也抓不住從指縫中溜走的風,他什么都抓不到,就像他抓不住秦沐時,自以為是的對人家好,又自以為是的妄圖什么兩情相悅,他是自作自受,也是自討苦吃,純純的活受罪。 書辰里愚笨,他不懂,真的不太懂。 院落里的風悄悄,吹在身上,讓書辰里想起兒時奶奶撫著他的腦袋時,蒲扇帶起的感覺。 風一起,他無處著落的心墜在了溫暖的舊夢里。 他搖搖晃晃,他不愿睜眼,他像是坐在一艘雨打的扁舟里,他聽到阿旦在拼命的喊他。 “少爺——” 睜眼,確實是阿旦。 “地動了,逃??!”阿旦火急風燎,做著扭曲的口型,吶喊聲盡數被轟隆隆的變天無情吞沒。 寬帝十六年六月初七,子時,寧平地動,波及景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