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小機靈鬼阿旦的一攪和,分別前,書辰里可算能與秦沐時說上話了,雖然說的也是“我到底兇沒兇”的廢話。 不管秦沐時如何想,書辰里想來說到做到,他要為秦沐時贖身決心已定,自是十八頭牛也拉不回來。 自從剖析真心,書小公子自作主張的把安寒佳人劃進了自己人的圈子里,得了些什么好東西,頭兒先做的便是要阿旦偷摸著送上云湘樓。 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哪怕磐石,在堅持不懈的殷勤之下,也終會有被打動的一天。 “但是少爺——” 從云湘樓送完東西的阿旦指著禮品單上的名目:“秦公子會用胭脂嗎?” “胭脂?” 書辰里搶過單子一瞧,也是氣笑了,托錢程辦事果真不靠譜,買個東西都要夾帶私心。 錢程只知好友近日魔怔了,派人頻頻前往云湘樓,一有當年他馳騁花場之風采,卻不知他是被哪條狐貍精迷去了神。 既是狐貍精,買上些胭脂水粉、釵頭鳳尾的效果定然比什么千年人參、百年靈芝要來的好。 他是好心辦壞事,書辰里自是沒怨言可說。 兩人聚在一塊兒喝酒,茹娘伺候著醉眼惺忪的錢程,想要扶他出雅間,臨出一腳,錢程又壓著茹娘肩膀轉過身子,叮囑書辰里說:“云湘樓里的人,玩玩就是了,切不能當真,不然被你父親知道了,定然打斷你的狗腿!” 一嘴一個云湘樓的,講話刻薄不說,醉酒也忘了扶著他的姑娘以前可是能與鶴倫花魁爭上一二的主兒。 即便不為秦沐時,為了茹娘一片癡心,書辰里不耐煩的頂了回去:“都是人跟人,哪有個什么高低貴賤。你還是快走吧,再不走,一張臭嘴熏得我飯都要吐了?!?/br> “你小子,討打!” 錢程嘴上兇惡,實際哪有什么力氣打人,作勢一抬手,書辰里趕緊溜到了阿旦后頭,茹娘也是慌了神的抱住錢程。 半撐半托的架人下樓,瘦弱的茹娘熱出滿頭汗,回頭一看,書小公子閑閑倚欄,沖她擺擺手,叫她走慢些,實在不行就丟了錢程這頭憨牛。 茹娘羞澀笑笑,肩上人已是她的全部,又如何能輕易拋擲。 又是喝酒,又是見錢程,一夜連犯兩條規矩,此事自是不能讓母親知曉。 從偏門出來,還得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的回去。 書辰里酒量不佳,一壺酒就嘗了個味道,大半都是錢程喝的,錢還是他掏的,虧是真虧。 出了酒樓,小風一吹面,書辰里腳下就歪了。 阿旦比茹娘可是力氣大,架著軟綿綿還不甚配合的少爺,少爺指哪兒,他走哪兒。 大抵是不見就想,最后兩人站在遠處,遙遙望著高樓華府。 “少爺,要去嗎?” 出門在外,書辰里沒帶多少銀兩,進去了估摸著也瞧不見秦公子。 他搖搖頭,只盯著瞧。 喧囂甚遠,嬉鬧聲模糊可聞,即便不見到人,光是知道他在這里,也是心滿意足的。 站累了,書辰里拽了拽阿旦的頭發,“走,回、回府?!?/br> “好嘞?!?/br> 阿旦學馬叫,“騎馬回府!” 書辰里哈哈笑罵:“傻子!” 云湘樓眼線遍布景榕,任何人的一舉一動皆在坤澤視線范圍內。 書辰里做了什么,見了什么人,秦沐時一清二楚。 書辰里在樓下站了多久,他在樓上看了多久。 直至人消失在視野范圍內,他才轉身關窗。 除了一盒胭脂阿凌喜歡開口要了去,書府送來的其余東西全須全尾的堆在桌上,堆不了的大件就凌亂的擺在屋內。 亂七八糟的物件早應該要丟的,秦沐時也確是叫阿凌拿去丟了。 轉念一想,某位咋呼的小公子還會再來,若屆時沒瞧見自己送來的東西,難免多嘴多舌的生事端。 于是秦沐時又叫阿凌把東西撿了回來。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沒處擺。 龍石種翡翠如意,放哪兒都顯得格格不入,還有鑲石彩雕八仙屏風,秦沐時懷疑書辰里是把他自家的屏風偷了送過來。 禮重,日后是還也還不起的負擔。 阿凌有事前來匯報,罕見的在主子臉上看到類似“困惑”的神色。 不知哪個多嘴的長舌先傳出的,書府辰里與花樓里一女子私定終身非卿不娶,好不忠烈。 此言論丟進景榕大街小巷,猶如冷水滴進熱油,以神速一傳十、十傳百,霎那鬧得沸沸揚揚。 本就是三人成虎的東西,不理也罷。 書辰里如是想,倒也沒有阿旦那般焦頭爛額,畢竟東西都是他送的,瞧見也鐵定是他被瞧見。 他內疚自己給少爺惹了個大麻煩,書辰里還寬慰他,說現在是大家圖個新鮮勁,茶余飯后的聊聊,頂多十日,流言定會不攻自破。 沒曾想,十日未到,此事被不懷好意的人捅到了書辰里父親書秉道那去。 關鍵還是在宴會上說漏了嘴,氣得書父酒都沒喝完,拂袖離去,回來就找書辰里。 書辰里書背到一半,就給闖門的許二管家氣勢洶洶推著肩膀推出了屋,一到院里,烏壓壓的人,阿旦跪在地上,不知挨了誰的一巴掌,五個青紅的手指印赫然印在臉頰上。 阿旦是書辰里的貼身人,自己都沒舍得打過,又有哪個不要命的敢打阿旦。 剛要發火,書辰里老父親一揮鞭子,書辰里也跪下了,就跪在阿旦旁邊,兩人鵪鶉似的埋著腦袋。 歸根結底,阿旦只是下人,做事首要的就是聽從主子的意思,既被抓包了,也沒有再否認的必要,書辰里把事兒全攬在了自個兒頭上,就連阿旦,也說是他逼著去的。 阿旦淚眼婆娑,張嘴叫了聲“少爺”。 書辰里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話,挺直脊背,倒在關鍵時刻,敢硬著頭皮迎難而上,展露出些許柳家風骨。 “你去逛了云湘樓,還是好幾次?” 書父怒不可遏,一問就是一鞭子,書辰里身形晃了晃,就像被逼到懸崖頂上的人,萬丈深淵就在腳尖下,風吹得他袖鼓獵獵,搖搖欲墜。 退一步,那就全完了,也不知哪處借來的信念與堅韌,支在書小少爺軟弱的脊梁骨上,他一分都不愿服軟,咬牙認了。 “不知檢點的東西!書都讀到狗腦子里去了,凈學著那些沒用的東西逛花樓了!” 一罵也是一鞭子,三兩鞭下來,書辰里本就紅的衣裳更紅了。 老爺震怒,書府上下誰也不敢妄動,書辰里冷汗涔涔,強撐口氣,背上疼得早已沒了知覺,他耳鳴嗡嗡,聽不清周遭聲響,只知自己流了血,因為父親鞭子上有血色,看著滲人異常。 “前些日問你母親要的錢,也都花去那了?” 明知故問,書辰里沒回父親的話,喉間血腥似沙子一樣刮著他的嗓子眼,他怕一開口,哇的吐出一灘血,那就不好看了。 書小少爺只知忍耐,殊不知自己的沉默宛若變相的默認,他抬眼,瞧不清父親的神色,想來也不會很和藹,他默默垂下腦袋,疲憊的,虛弱的,頭跟針攪一樣痛。 鞭子沒抽到阿旦身上,但帶起的鞭風刮到了阿旦睫毛上,他是真的害怕了,小小的身體在剎那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哭的嗓門前所未有的大,嚎叫起來想必十里八街的街坊都能聽見。 很吵,書辰里都想挪膝蓋跪遠些,或是找個人用饅頭死死堵上阿旦這張嘎嘎擾民的公鴨嘴。 他渙散的想,自己怕是得好久見不著秦沐時了,若是命中不幸,他書辰里就此癱了,也不知道秦公子樂不樂意來府上探望他一眼。 “你是啞巴不成,問你話呢?!?/br> 書辰里張張嘴,鐵銹味頂到舌尖,他瞥見院角飛奔來的羅裙,是惱怒的母親,牛管家一時都沒跑上她。 母親也來打他了嗎?書辰里模模糊糊揣測。 眼見著兒子半死不活的跪在地上,柳夫人腳根子都嚇軟了,得虧老牛扶著她,她才不至癱軟在地。 打,打成這殘樣還不如索性打打死的好。 憤怒的柳夫人一把奪下書秉道的鞭子,破口大罵:“你是瘋了不成?!” “都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書秉道不甘示弱,胡子吹上天。 “這兒子也有你的半份?!?/br> 女人的嗓音本就比男人細高,柳夫人又是兵家颯爽忠烈的性子,縱然跑歪了步搖,也絲毫不減其威懾,叉腰怒視的模樣竟比官場混跡、位高權重的郡守書秉道氣勢硬高出了大半截:“哪個男子沒逛過花樓,哪個男子能做到無欲無求,怎的旁的男子都能逛,就我兒不行?!” 后面半句話是阿旦轉述,昏過去的書辰里自是沒聽見,他覺得阿旦添油加醋太多,說的不太可信,但阿旦堅持那日晚柳夫人就是這般義正言辭,拒不退讓,直接堵得書父一口氣沒順上來,回房吃了好些烏金養生補氣丸。 書辰里幸災樂禍的笑,一笑,就扯到背上的傷,他嘴角抽搐,悶悶的,是笑不出來了,甚至還有些欲哭無淚。 阿旦數他一共挨了十條鞭子,書辰里感覺不止,他整個背都是痛的,哪兒哪兒都不對勁,醫師來灑個藥粉,若不是阿旦在一側瞧著,書小少爺能痛得當場驚呼。 他熬出一頭虛汗,幾近昏厥才堪堪將這堪比鬼門關的苦楚強撐過去。 書辰里分明是想落淚的,但有人哭在了他前頭,兩人抱作一團哭,哀天愁地的未免太不像話了些。 書小少爺的淚珠子沒出眶,硬又在阿旦的激情哭嚎中給收了回去,他虛弱開口:“少爺我還沒死呢?!?/br> 阿旦噎了一下,哭一半被人打斷是件很讓人找不到狀態的事,他抹抹眼角,抽抽搭搭:“少爺你說的什么混賬話?!?/br> 阿旦以下犯上是常有的事,書小少爺這會兒品出些自己會否對他過于縱容的意味來,畢竟他實在沒力氣張口同阿旦打趣爭辯。 阿旦眼睛紅彤彤的,估摸著也是哭出了幾分羞赧,不再嘩啦啦掉銀豆子了,“我就是難過?!?/br> “你難過什么?又不是打在你身上?!?/br> “我看少爺難過,我跟著也難過?!?/br> 說著,阿旦的腔調低轉,哽咽好一會兒才把字吐完。 書辰里嘆息,到底還是個孩子。 他想了個辦法:“不然你就先出去?!?/br> “那不行,我得伺候著少爺?!卑⒌娬{,“每時每刻?!?/br> “真不走?” 阿旦吹出個鼻涕泡,堅定點頭:“不走?!?/br> 既然倔不過,書辰里又說,“你要難過,捂住眼睛不要看,還有你哭,哭得少爺我腦仁都疼了?!?/br> 阿旦又是捂眼睛,又是捂嘴巴,爭取不看不發出一絲聲音,書辰里扯扯嘴角,哭笑不得。 上個藥,書小少爺半條香魂隨老天去了。 藥效發作以后,背上宛若有烈火炙烤,書辰里眉皺得深,腦袋乏力地抵在枕上,他像只誤入火焰山的雛鳥,被火燎得無精打采。 阿旦拿帕子給他擦腦門的汗,圍在邊上是干著急。 “少爺...”阿旦心疼他,也是被老爺罵怕了,“不然我們以后就不去云湘樓了吧...” “去?!睍嚼飺紊砦此?,頹然倒回床上,“為何不去?” 左右不過被父親知道他逛花樓了,既然罰也罰了,傷也傷了,以后就能再也不用顧忌旁人眼光,也不必擔心他人指點的光明正大的去。 這叫什么,書辰里說,這叫因禍得福,禍兮福所倚。 阿旦被唬得一愣一愣,竟也從自家少爺理直氣壯中品出幾分歪理,啼笑皆非。 書辰里是不能笑了,招來阿旦拿來紙筆,他絞盡腦汁,趴著寫了封纏纏綿綿的親筆信,打算同秦沐時講講貼己話,并告訴對方縱然萬人阻攔,他自心意未變。 他篤定,只要自己撐過這關,往后遇見再難的事兒,他書辰里也是有底氣不怕的,他就怕秦沐時。 自己無才無能,也就家中有點小錢,模樣稍顯過得去,綜合起來,著實是配不上名艷安寒的佳人。 他凄凄慘慘戚戚的停筆,信由阿旦送去云湘樓,雖是親手交予秦公子,阿旦卻沒親眼見著他拆信,也便無從告知自家公子秦公子的態度何如。 說是不失落,定然是假話。 書辰里只嘆自己癡心一片,換不來佳人眷顧。 他背上的繃帶血透了就得換,怕他疼,大夫在里頭專門加了鎮痛的藥粉,鎮痛的藥粉也有助眠的功效。 阿旦一出房間,不吵人了,書辰里就開始犯困。 趴著睡身子不舒坦,但也是了無辦法的辦法,書辰里腦袋埋在臂膀間,他疼得直嘶氣,幾度哽咽,小少爺在跟自己過不去,硬把淚撐在眼眶里,他吸氣又呼氣,逼迫自己放松。 疼痛牽扯四肢,書辰里睡也睡不安心,他腦袋極沉,半夢半醒間,似有暗香縈繞。 淡雅的香氣同云湘樓樓頂的味道如出一轍,悄悄觸動書小少爺隱秘心弦。 察覺有人靠近,他眼睫凌亂顫動,眼皮似是縫上了,幾番掙扎不過徒勞,太累了,書辰里難過地想,即便在夢里,秦沐時也不愿同他見面。 有風柔柔拂過他發頂,溫涼的指尖似在描畫他失血色的唇形輪廓,輕飄飄的,很不真切。 大概是凝在臉上的目光太過深沉,如有實質一般叫人膽怯,書辰里不安的動了動,揉在唇上的力道因為他的抗拒倏然加重,帶著股莫名的怨,戳進他齒間。 他偏過頭,鼻息忽重,逃也逃不開這肆意褻玩他舌尖的指。 屈辱如影隨形,書小少爺急得直哼,突然,他的身體騰空,仿若被人抱起,落在一個不算溫暖的懷里,書辰里鼻尖癢癢的,像是碰到了誰的發,他輕輕嘆息,敏銳地感知到纏繞他的繃帶正一道道松開。 沾了血的繃帶黏在rou上,撕離是堪比凌遲還鉆心的疼。 額頭冒了細汗,書辰里呼吸一下促了起來,他試圖蜷縮好減輕背上的痛苦,一動,兩條胳膊宛若被野蠻的藤蔓纏住,越掙扎,藤蔓纏得越緊。 藥粉抹開,血腥味彌散。 不知夢中仙何時離開,醒后,身邊空無一人的悵然若失掏空了書小少爺的心。 想來夢只會是夢,只是奇妙的,背貌似沒最初那般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