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拜師,一波三折
聶甹悠把我帶出英國,送到香港,順便幫我解決護照問題。我的身份證等重要證件都還在趙家,等陳趙之爭告一段落后,我必須回國一趟,拿回我留在驪涅山莊的東西,更重要的是祭拜千春,安頓椋梨源。 這期間我大概有兩個月的空余時間,我決定去中國內陸城市,滬城。 我在滬城的考學機構報班,學習GMAT(Graduate Ma Admissio 經企管理研究生入學考試),這項考試是全球各大頂級經管學院的敲門磚。 我不懷疑陳鐘岳的實力,但我想自己考上去,我希望自己有真才實學,踏實度過攻讀碩士學位的一年,而不是像在倫敦政商的冬季學期里一樣混日子。 內陸的春季也很熱,白天我坐在空調房里聽課,晚上住酒店,整理筆記,老師的推薦書目,學習效率挺高。我已經大致了解GMAT這項考試,對我來說和數學不難。 (Verbal Reasoning)有36題,題型包括SC、CR、RC,也就是選擇、改病句、尋找邏輯關系,我的母語是英語,做這種題還算輕松。 數學(Quantitative Reasoning),是我的強項,我學理工科出身,常年數字打交道,數學思維比較敏銳。 寫作(Analytical Writing Assessment)和綜合推理(Ied Reasoning)就不那么妙了,我需要海量商科、管理學的資料,培養這方面的語感,熟悉他們的思維方式。 學習兩周后,我不再想要老師的陪伴,有人時時督促我,對我而言反而是累贅,于是我決定自學。老師惋惜地告訴我學費不退,我說沒關系,并感謝他們這段時日的輔導。 自我出生起,就不很在意錢財,陳家給我提供了太多物質,讓我的欲望直接跨越到馬斯洛需求層次的上端?,F在無論我落魄與否,都缺少追求物質的動力。 或許我的起點已經高出許多人了,我幾乎從不為衣食住行發愁,而這世上有許多人卻還為生計忙碌。我應該知足,可是我呀,很容易不快樂。 我想要愛,就拼命追逐,直到傷痕累累。但結果依然是親情淡漠,朋友疏遠,愛人離心。生活物質再豐富于我又有何用。 金庸的一篇點出了我胸臆中的苦,這些都是極好極好的,可是我不喜歡。還有,如果你深深愛著的人,卻深深的愛上了別人,有什么法子。上沒有答案,金老也沒有給出辦法。 求而不得,人類的共傷,永遠無解。 從某種角度上看,這個世界是公平的,缺錢的人拼命賺錢,缺愛的人渴求溫暖,想青史留名的就在自己的研究領域上踽踽獨行,何時才能圓滿? 我來到姑城,這里離滬城非常近,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以城內眾多美輪美奐的園林聞名于世。 來之前我就對這座城很有好感,我記得凌歌說過,他外公的老家在這里,祖上還有一處建成園林的大宅,上世紀被政府征收,現在是旅游景點。 當時我立刻想起在故宮里長大的溥儀,晚年回家時被要求買票,夕陽灑滿舊殿,溥儀一個人蹣跚著走下浩浩丹墀。 我問凌歌是否也是如此,他隨意地笑笑,說可能吧,后來母親在外地建了座差不多的園林,但外公外婆很少去,他們覺得地上鋪的青石板不是囡囡小時候走過的;夏天的知了叫得也不夠亮,哪里都不合心意。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既然不是曾經那個,就不能將就。 想到這里,我臉上已經不自覺地浮起笑容。姑城內的一些街道正在施工,大路上塵土飛揚,公交車顛簸著繞行,這是我很少見到的場景,我呆過的地方大都已經建設完備。 司機知道我是外地人,特地拉我去城中的購物廣場,那里繁華光鮮,我卻不覺得喜歡,因為我見過太多了,這里,還有滬城,和我從小生活的地方一樣,摩天大樓拔地起,車水馬龍燈光璀璨,我早已審美疲勞,倒是塵土飛揚的古城區更讓我感興趣。 那里小樓很矮,白墻黑瓦,窗前有深綠色的河。司機又把我拉回去,路上我問他,那里可以學唱昆曲,他讓我去昆劇院看看。 我正好趕上一場折子戲,講書生鄭元和與名妓李亞仙相戀,被鴇母誆騙,流落街頭,其父怒其不爭,將他責打至死。 戲落幕后我走出場,感覺樓梯好軟,走在上面像是要陷下去,外面的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 我到工作人員那里問學昆曲的事,他們給我推薦暑期昆曲班,滔滔不絕說了很久,我已經快要同意了,有一個穿文衫的中年人走過來,問我是不是真想學乾旦。 我點頭,他讓我慢慢念出“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蔽夷盍?,他又指揮我做旋轉、回眸、眺望幾個動作,我一一照做。最后他沉吟片刻,寫了一張條子,讓我去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很偏僻,我坐車,又靠導航步行很久才找到。小巷狹窄,兩側墻面上是綠意森森的爬山虎,半塊木牌自草葉中露出,上書“曲社”二字。 我握著門上的銅環輕輕敲門,有個小姑娘開了門,我向她說明來意,她領我走進曲社,一路上悄悄拿眼打量我。我朝她綻開笑容,她抿抿唇,如含露薔薇花般莞爾一笑。 或許她是位貼旦。她幾乎一句話也沒說,眉眼卻靈活地表露了所有情緒。我被帶進一座水榭,有位國字臉大叔迎上來,聲音洪亮:“干什么的?” 貼旦用吳儂軟語跟他說了一通,大叔仔細打量我,看過我手中的字條,又讓我轉身面向小湖,用噫、啊兩個字喊嗓,發幾聲高音低音吊嗓,大叔拍拍我的肩,問我為什么想學昆曲。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后望著他慢慢說:“可知我常一生愛好是天然?!?/br> 大叔叫人沏茶,跟我在水榭里聊了很久,他感慨道:“唉,乾旦坤生式微了,當年京劇四大名旦,梅尚程荀,孟小冬的老生,那么美的藝術都快沒人了,后繼無力!” 我有些羞赧地說:“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br> 大叔沒嫌我賣弄,朗爽笑道:“嘿!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你這個年紀肯定是學不成了,當業余愛好準沒錯,說真的,你有那個韻致,多少人練了兩三年還硬胳膊硬腿兒,你走上來一抬頭,亭子里的小風都開始打卷?!?/br> 這時一位大姑娘走進來,把手機遞給大叔,眼波柔柔掃我幾下,用吳語說了些什么。大叔遺憾地告訴我:“唐先生去北昆指導學生了,剛剛聯系上他,他說一個月后才能回來。你不是只能待兩個月嗎?恐怕你等不起他?!?/br> 我也覺得遺憾,大叔突然又興奮起來:“對了!有一個人肯定能教你!你知道歐陽前輩嗎?歐陽語詩,傳習所出來的閨門旦?!?/br> 歐陽語詩,光是聽到這個名字,我心中就生出淡淡向往。 大叔帶我去找她,我們在巷口坐上一輛人力三輪車,模樣很像電影里的黃包車,我很稀罕地左摸摸右看看。大叔問我是幾歲去新國的,我說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長大。 “真的?”大叔一臉詫異:“看著不像,你骨子里像中國人?!?/br> 我也很驚訝,想了想后說:“我mama讀華僑大學,很喜歡中文,喜歡可能是遺傳的。小時候沒人管我,我就自己躲在房間里讀書,讀的大多是中國古典文學?!?/br> “你普通話說得很好,字正腔圓?!?/br> 我覺出一點驕傲:“我跟mama說話時都用中文。小時候我還跟著磁帶背過、、呢?!?/br> 我們在葑巷下車,在迷宮一樣的窄道中穿行很久,在一座兩層小樓前停步,大叔上去敲門,卻無人回應。隔壁的住戶打開窗,對我們喊:“大姨去西山小住了,早上剛走?!?/br> 大叔長吁短嘆,嘆我時運不濟,一個老師都碰不上。我反過來安慰他:“萬法隨緣,緣來則聚?!?/br> 剛走出巷口,看到一輛板車堵在路上,車夫罵罵咧咧的,大叔忽然喊:“歐陽先生!” 車夫身后的一個人抬起頭,淡淡看向我們。她很俊,帶著竹編斗笠,沒有頭發。我正愣神,大叔推我一把:“還不快去幫忙!” 原來歐陽先生的二三十盆花都在車上,但巷子太窄,板車進不去,我跟大叔幫忙把花盆搬到她家門口。路上聽見大叔問她:“又去律幢寺焚梳頭啦,咋回來了?” 她說:“山上停水,養不了花,就回來了?!?/br> 大叔嘿嘿笑:“巧了,我給你領來一個學生,這不是緣分天注定嗎?!?/br> 后面我沒聽清,我來來回回跑了十幾趟,把板車上的花全部搬進巷子里,忙完最后一趟,我直起腰擦汗,大叔和歐陽先生站在屋檐下看我,大叔說:“你看,挺老實一小伙子,還有靈氣,你就收了唄?!?/br> 但歐陽先生情緒不高:“有什么用?教兩個月,學出來也是半吊子?!?/br> 我忽然福至心靈,點了點面前的花:“歐陽先生,我可以幫您養花。曇花蘭花我養不了,但您種的這些,夕顏、木槿、杜鵑、月季,我都很會養?!?/br> 經過一波三折后,我終于拜上了師。葑巷是古城區的老街,我在距歐陽先生家不遠的地方租下房子,窗下就是軟緞一樣的緩緩碧波,時聞櫓聲欵乃,烏篷船悠悠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