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一
第二天杜成遠把小貓小狗送去上班后就自己站在診所門口等Anton。 他從煙盒里摸了根煙,捏在手里翻來覆去也沒心思點燃,一直望著大馬路出神。 Anton的車非常扎眼,屬于你想錯過也不可能錯過,就算捧著個報紙看也能隔著報紙被閃瞎眼的那種。 所以當有人在杜成遠身后忽然遞上火給杜成遠點煙的時候,杜成遠嚇了一跳,差點沒從臺階上給晃下去。 “你怎么來的?“ 杜成遠扭頭看著不知道何時出現在自己身邊的Anton。這人不僅臉色蒼白,而且現在還行動詭異,跟個鬼魂兒似的。 “坐公交來的,剛從那邊站牌那兒走過來時就看到您了,看您好像在想事兒就沒敢打擾您,在旁邊等著……“ Anton好像對于自己主動遞火卻驚嚇到了杜成遠這件事情也十分抱歉,手在口袋里不知所措地掏著。 又是在找東西……哎…… 隔著口袋布杜成遠都能看到Anton的手抖得厲害。但起碼脫離了那個房子他能正常跟人說上幾句話。 “你車呢?” 杜成遠問。Anton這么個身體狀態還擠公交?月子娃使勁兒踢騰一下都能把他踹下車。 Anton有些尷尬,笑得很怯怯,手在口袋里翻找得越來越厲害。 “那個……最近開不了車,感覺容易走神……坐公交也很方便?!?/br> 杜成遠在心里狠狠嘆息了一聲。Anton的狀態已經差到崩潰的邊緣了。杜成遠可以想象一旦小貓這根救命稻草拽不住了,Anton的心理疾病就會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徹底把他吞沒。 松手就是讓他死,要松手么。 杜成遠把手里沒點燃的煙都碾成碎末了。 Anton一言不發,杜成遠沉默多久他就在旁邊安靜地等多久。只有那一雙眼睛還緊緊地盯著杜成遠,里面是一小簇尚未熄滅的火苗。 讓它燒盡,再不能復燃。杜成遠腦子里無數次閃過這個念頭。 那一句“小貓不想見你”已經到嘴邊了。杜成遠知道,Anton就在懸崖邊上抓著根繩,切斷與不切斷就是這一句話。 已經過了上班高峰期了,馬路兩側都逐漸空蕩了下來,只剩下一個小叫花子從長街的這頭走到那頭。天已經涼了,杜成遠往遠處望了望,遠處還是街道,一條街道接一條街道,無數個十字路口相連。 有人告訴這個小叫花子該往哪邊走嗎?哪邊走能要到一口熱飯,哪邊兒走又會挨一頓罵。 “我請你出去喝個茶?!薄《懦蛇h收回目光轉向Anton,笑了笑問:“給面子嗎?” “看您說的……“ 杜成遠看到Anton那跟要飯的相差無幾的凄涼時心里就會難受得厲害。 一間很安靜的茶餐廳,杜成遠要了個包間,跟Anton隔桌對坐。一壺普洱茶在他倆之間一股一股蒸騰著熱氣,但沒人有心思喝。 “你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吧?” 杜成遠友好地笑了笑?!八行∝??!?/br> 是啊,那么久了,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呢……Anton原來一直叫他小瘸子小傻子,沒人告訴過他小貓這個名字。 “小貓,很好聽,很好聽的名字,小貓……“ Anton一個勁兒地點頭,臉上掛著這些日子以來少見的笑容。小貓已經成為了他生活中的一個幻影,觸碰不到,但無處不在。此時杜成遠提起,那個飄渺的形象就瞬間具體了起來,離Anton也多多少少近了些。這樣的時刻讓Anton如獲至寶。 杜成遠趁著他情緒還正常,把那份協議遞給了他。在杜成遠手里已經握了很多天了,紙張都有些褶皺了。 Anton的手抖得厲害,接過那幾頁紙時差點沒散落在桌上,他趕緊伸手抓緊,無意間觸碰到了杜成遠的手指。 Anton像是犯了什么大錯似的趕緊抽出桌上的紙巾遞給杜成遠,杜成遠說了聲謝謝接過來,卻也只是放在了一旁,并沒有露出之前那種極其抗拒與嫌棄的表情去反復擦手。 Anton點頭對杜成遠笑了笑,感激這份慷慨贈與的寬容。杜成遠卻笑不出來,Anton的手指冰得嚇人,指尖都沒有血色。 Anton低下頭開始艱難地,他的精神比身體還病弱,已經很難把視線集中在某一個具體的點上了,但他依然努力用手指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辨認。杜成遠也眼見著Anton的臉色一點一點變成死灰,眼神開始慌張,幾次皺眉試圖聚焦,卻都無法斂起那散落一紙的絕望。 那上面寫著,不得以任何方式聯系小貓小狗,不得靠近二人三米以內,不得有任何形式的對話。 Anton開始止不住地顫抖,從指尖到牙齒,抖得整個人都像是一片凜冽寒風中即將飄落的枯葉。杜成遠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這樣的狀態,像是瞬間就會支離破碎在這空氣中。連桌上茶壺里蒸騰起來的水汽都比他看上去顏色更鮮活一些。 “我……簽字……“ 這三個簡單的字被Anton拆成了無數個音節,斷斷續續拼接了好幾次,才勉強湊成一個句子。 杜成遠把目光挪向窗外不忍去看,可那聲音卻還是鉆進了他的耳朵里,聽上去像是拔了管垂死的人在留遺言。 Anton開始在口袋里摸。卻半天都找不到一根筆,他掏過外套的口袋,又哆哆嗦嗦地去翻褲子的口袋,眼神和手總是對不到一起,連塞進口袋都很困難。 Anton最終什么也沒有翻出來,衣服被他拽得撲簌簌抖動,口袋里劈里啪啦掉出了一些糖果,在地上滾得到處都是。 Anton現在的精力好像有限到只能感知并完成一件事情,他的目光從協議上離開,追隨著那些糖果,一并散落一地。 他遲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又吃力地挪開椅子,蹲在地上一顆一顆地開始撿拾。 杜成遠不敢相信,半個多月前要挖他腎時,這個人被四五個壯漢按在椅子上都還能撲騰起來。 Anton就那么蹲在地上,右手撿起來,再放進左手手心。他手抖得太厲害,很難捏住一顆糖,好不容易拾起來了,顫顫巍巍地往左手里倒騰,一哆嗦,一手心兒的糖又灑落在地上。 Anton一點兒脾氣都沒有,又耐心地開始從頭撿拾,他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好像生命的盡頭也就只剩下這一件事情了。 杜成遠起身蹲在了Anton身邊陪他一起撿那些滾得到處都是的糖果。 “你愛吃這個?” 杜成遠問。那是一些巧克力奶球,圓圓的,包裹著精致的糖紙。 “他……小貓……愛吃?!?/br> 杜成遠心頭一緊看向Anton,Anton正專心致志地去試圖對準并捏起一顆糖,這對他來說并不容易,糖果的大小比他的抖動幅度還要小些,手一晃就錯過了。 但是每每提起小貓,Anton的臉上總是帶著笑,對那些糖果也極其溫柔又耐心。 這些糖果原本只是他用來訓練小貓的,做得好了就剝開一顆放在手心讓小貓伸出舌頭卷進嘴里。也只有一顆。Anton喜歡冷冷地看著小貓依依不舍地含在嘴里不忍咽下,然后眼巴巴瞅著自己的可憐樣兒。 他是想把這些糖果帶給小貓的,全都給他,要多少都給,可是沒有機會了。他想讓杜成遠轉交給小貓,但努力了好幾次也還是沒有說出口。杜成遠那么愛小貓,應該什么都會給他買,并不缺自己的這些。 不缺一個變態對他遲來的道歉和彌補。 Anton站起身,吹了吹包裝紙上的灰塵,把拾起的糖果小心地裝回到自己口袋,然后重新拿起桌上的那份協議。 “借您一根筆,我簽個名字就還給您?!啊∶看翁崞鹦∝垥rAnton總能短暫地恢復神智,眼睛也能聚起些光來,他打算就用自己這短暫的清醒,把自由和安全真真正正地還給小貓。 杜成遠沒有遞出筆,而是從Anton手里取回了那份協議。然后杜成遠當著Anton的面撕碎了那幾頁紙。 “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多了?!啊《懦蛇h說?!澳阆胍退娒?,我沒法兒答應你,也請你理解一個做父親的心情,我不可能讓我的孩子重新想起那段噩夢,他們才剛剛好轉,生活才撥云見日,我做不到??晌以敢庀嘈拍?,相信你沒有這幾頁紙也會約束自己的行為,相信你也愿意兩個孩子好好地生活?!?/br> 但這對于Anton來說就已經足夠了,足夠他感激了。他愿意為了小貓向后退一步,哪怕這一步對他來講是萬丈深淵??删驮谒荒_踏空即將墜落的瞬間,杜成遠卻向他伸出了援手。還什么還能比這一線希望更能讓他感念與珍視呢。 “Anton,你要清楚,沒人能幫得了你,是你該依靠你自己的雙腿站起來的時候了。你從小遭遇到的所有不順全都被你歸咎于他人、歸咎于生活,你也總是把無辜的人拉入你的黑暗替你承擔痛苦,這樣不僅害了別人,更是害了你自己。你不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就永遠只能被動地等著,只能怨天尤人,只能繼續腐爛。從前可能沒有人告訴過你這些道理,那今天我告訴你一次,也就這一次,站不站得起來,就看你自己的了。這番話或許你聽到得太晚了,導致你走了不少彎路,但別去怪別人,大老爺們兒的,拍拍土站起來重新走就行了,哪怕明天就死了,可今天有口氣兒,就多走上一步?!?/br> 杜成遠在這一刻對Anton已經沒有了恨,當他看到這張在夢中被自己掐死了一萬次的臉真的死灰一樣即將熄滅的時候。 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他要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去保護他的家人和家庭,Anton也要承擔他逃避過的責任,去真正地經歷這個社會,去經受打擊與坎坷并用一顆陽光的心正確面對,也為他曾經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我知道你那些學歷都是花錢買的,這些年一直揮霍著家里的錢。去找份力所能及的工作吧,也不為錢?!啊《懦蛇h給Anton倒了杯茶。 Anton看著杜成遠,用嘶啞的聲音回答了一聲,好。隔著裊裊的水汽,杜成遠恍惚間覺得Anton的眼神不再那么死灰色了,星星點點的有了些光亮。 “打算干些什么?“ 杜成遠點了根兒煙,跟他閑聊起來。他怕Anton去做些不正經的事情,畢竟這孩子,誰也猜不到腦子里面哪根筋兒就忽然搭錯了。 “不知道,但你說得對,我一個大老爺們兒,搬磚也能活吧?!?/br> 杜成遠抬頭看著Anton,不錯啊,現在居然也能一口氣兒連著說這么多字兒了。 “那就行。我言盡于此,別的道理就不啰嗦了?!啊《懦蛇h站起身,對Anton笑著說:”借你幾顆糖哄孩子,行嗎?“ Anton傻愣愣地盯著杜成遠看了幾秒,忽然如夢方醒般手忙腳亂地一股腦把口袋里所有的糖都掏了出來,邊掏邊哭,眼淚流得止都止不住,搞得滿手的糖紙上都濕漉漉的。 Anton有些慌亂,想去取桌子上的紙巾但兩只手都被糖占滿了。 杜成遠擺擺手大咧咧地接了過來全都揣進了自己的西裝口袋,搞得那里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和那身衣服很是不搭。 “帶孩子久了就是這樣,不講究啥,見笑了?!啊《懦蛇h拽了拽衣服下擺,自己也笑了起來。 “哦對了?!薄∽叩介T口的杜成遠扭過頭來?!爸x謝你提供的藥,小貓恢復得很好,年底會安排做腿部手術,就在我們診所做。具體日期和病房號我會提前發短信告訴你。病房我會安排在一層,你要是有空,可以……在窗外看看,別讓他們發現就好?!?/br> 杜成遠說完這番話便轉身離開了茶樓。 Anton沒有再跟上來,杜成遠走到樓下時本想再回頭看看,但他還是忍住了??吹迷俣?,路也不能替他走。走多久,走到哪個路口,向左還是向右,總得有他自己做決定的時候。 街上陽光很好,杜成遠想著,中午或許可以把倆孩子偷偷帶出來下個館子。吃點兒什么呢,銀鱈魚刺少,貓貓可以吃,寶貝小狗也可以多吃些,蔬菜也得吃,維生素不能缺,杜成遠想著想著,就流了滿臉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