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往郊區跑了大半個月,南州能逛的野生景點基本被周梁逛了個遍。他的第六幅畫不再是湖光山色,而是野山頂上的日出。畫取名為,掛網站上不到兩天,被圈里一朋友的同學買下,付了定金。 周梁賣別人的畫是干脆利落,碰上喜歡的作品也不會獨享,賣自己的倒會仔細考慮一番,大多自留。但這幾幅是為了疏解煩躁,畫里摻雜著他的個人情緒,還藏著趙小寬的影子,他一幅沒留,全掛出去了。 單身公寓沒有多余房間存放油畫,不利于通風陰干,他把臥室的床拆了收拾成倉庫,自己每天睡沙發。不寫生的時候,就公寓里待著隨便畫點什么,也沒出去找樂子。廚房搬進來什么樣現在還是什么樣,周梁只會煲個湯不會做飯,餓了直接叫外賣,吃完接著畫,生活作息一塌糊涂。 舒韻瞞著兒子來南州,想給他一個驚喜,哪知站門口敲了半天沒人開,電話打過去兒子又不接,她只好給長子打電話問密碼鎖,自己開門進去了。一進屋,她被亂糟糟的客廳嚇一跳,書籍和畫具凌亂地散落在各處,地上有沒吃干凈的外賣餐盒,茶幾上的酒瓶東倒西歪,煙灰缸里也塞滿煙頭。自己那個不接電話的兒子,躺在沙發上睡得正香。 “我應該早點來看乖乖的,他現在變成這樣,都怪我……” “地上還有外賣餐盒,他都沒有好好吃飯,你以后不許再逼他了?!?/br> “我不管!乖乖骨折還沒養好,天天抽煙喝酒吃外賣,你知不知道多傷身體?你不心疼兒子,我心疼!” “掛了,不想跟你說話?!?/br> 周梁沒睡多長時間就被吵醒了,隱約聽見母親在說什么保姆,幾點過來之類的。他以為自己在做夢,緩緩睜開眼,母親的聲音變大了,“你弟弟還在睡覺,先不說了?!?/br> 周梁起床氣發作,偏偏不能對自己媽發火,他坐起來抓了抓前額的碎發,“媽,過來怎么不提前說一聲?” “乖乖醒啦!”舒韻連忙掛斷電話,走到兒子身邊坐下噓寒問暖,又問他鼻子還疼不疼了,疼的話要去醫院復查一下。 二十多天過去,鼻骨痛感不再明顯,稍微用力按的話還是會有點疼。周梁已經刻意不去想骨折的事,被母親提及,心里又不痛快了。他煩躁地打斷他媽,“不需要,媽你回去吧?!?/br> “mama就是來陪你的,”舒韻看著兒子略顯疲態的面容,心疼道,“你也不好好吃飯,還抽這么多煙。mama已經跟爸爸說過了,以后乖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不好?” 周梁跟藝術家的助理約好晚上六點,沒時間陪母親耗著。他起身撿起地上的外賣餐盒,說:“我一個人挺好的,不用陪?!?/br> 舒韻只當兒子還沒走出失戀的痛苦,想安慰他卻不知如何開口,便也起身幫兒子收拾地上的書籍和畫具。她看到畫架上畫了一半的風景,被畫中的枯木雜草所吸引,內心生出一股荒涼落寞的感覺。 從畫里感知到兒子的憂傷,舒韻想起那個默默流淚的年輕人,忍不住開了口:“乖乖,為什么跟他分手了?” 周梁一頓,不耐煩地回道:“沒為什么?!?/br> “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呢?他一定也很難過。mama能感覺到你不開心,如果放不下……” “夠了!我說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這個人!”周梁大聲打斷。 舒韻眼神錯愕地看著第一次沖自己發火的兒子,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么辦。 想到趙小寬這個人,周梁就很煩很煩,他坐回沙發上,雙手抓狂地撓著自己頭發,良久才停下,低聲說了句“媽,對不起”。舒韻心里難受,但更擔心兒子的狀況,她把撿起來的畫筆放在茶幾上,轉移話題:“乖乖,你外婆身體又不好了,mama下周要過去看她,可能過兩個月才能回來?!?/br> 周梁抬起頭,“外婆怎么了,要不要緊?” “年紀大了嘛,別擔心?!笔骓嵭χf,“mama希望回來的時候,乖乖已經放下了,有新的開始?!?/br> “……”看著母親的笑臉,周梁到嘴邊的話憋了回去,點頭說了聲好。 舒韻幫兒子簡單收拾了下客廳,就離開了。周梁心里內疚,想推掉晚上的安排陪母親吃頓飯,可那藝術家實在有點難搞,約了三次才同意見面,便答應他媽下周回去一趟。傍晚六點,他準時到達對方的工作室,在門口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安煬看到周梁,先是一愣,隨后主動上前打招呼:“晚上好,周助理?!彼型暌庾R到口誤,“抱歉,現在叫你周助理好像不太合適?!?/br> 在公司以外的地方偶遇安煬,又與工作無關,周梁扯出公式化的微笑,搖頭說沒事。 “怎么才過來?” 工作室的方向傳來一道男聲,一個穿著短袖花褲衩,腳踩人字拖的男人快步走到安煬身邊。他轉頭掃了眼周梁,不客氣地問道:“他是誰?” 男人眼神不善,周梁臉色說不上多好看,甚至想發火,但對方扎著個小馬尾,正是他想合作的那位藝術家。他笑了一下,“你好,我是周梁,咱們之前聯系過?!?/br> “哦,是你?!背S顔査?,“你跟安煬認識?” 傻子都看得出來眼前兩人什么關系,何況常宇的性取向在畫圈里不是秘密,周梁一直很欣賞對方,但鑒于自己之前對安煬的態度,他直覺這次的合作可能要黃。 “認識?!卑矡鲃咏榻B起來,“他是我老板的兒子,之前有幸一起共事過。先進去再說吧?!?/br> 一陣冷風吹過,穿著清涼的常宇打了個哆嗦,“行,進來再說?!?/br> 周梁看了安煬一眼,跟著進了工作室。 ** 父親病逝的打擊讓趙小寬年紀輕輕就有了各種危機意識,只有把錢攥在手里才能安心。房子賣不了,壓力更大了,他沒有交過保險,也不可能有什么生育補貼,擔心后續會有突發情況,就上網查了孕檢、生孩子和住院的費用。 順產便宜點,剖腹產零零碎碎加起來小一萬,請保姆的費用嚇了他一大跳,不敢再看月嫂的價格。一月份又要給店鋪房東一次性交半年的租金,四萬八存款根本不有用,自己還要生活,哪哪都是開銷。趙小寬焦頭爛額,想著實在不行先問余勝借點錢,可是救急不救窮,他也張不開口。 呂亮知道趙小寬不容易,隔天給他打電話,問他考不考慮出租次臥,幾百塊錢也是錢,至少能減輕房貸壓力。租給女孩子估計沒人愿意,單身男性趙小寬自己又不愿意,他轉念一想,問呂亮整租能租多少錢。 “寬哥,你那套只能租到一千六,要是裝修新一點,能一千八?!眳瘟羻?,“整租了你住哪兒???” 郊區那家醫院附近,有一片當地農民自建的二層小樓,有點像個小城中村,趙小寬坐公交車路過時覺得地段和環境都挺好,也沒人認識自己,原計劃就是那兒租個便宜的單間。這些話不能告訴呂亮,他只好找借口,說自己要回老家了。 房子掛出去第二天,趙小寬在油條店的卷簾門貼了一張“店鋪轉讓”公告,這一舉動把隔壁老許嚇得不輕,連忙追問他怎么了。周圍同樣做生意的街坊也紛紛過來關心情況,問他好好的怎么不做了。 趙小寬拄著拐,笑著沖大伙兒解釋,還是那句話,“我要回老家了?!?/br> “是回家相親不?” “小趙這個歲數,是該成家了,就是這店面有點可惜啊?!?/br> “可不是,你也用不著轉讓??!回頭辦完酒,把媳婦接過來,倆人一塊做買賣?!?/br> “小趙你真不打算干了???” 大家七嘴八舌,趙小寬晃了晃咯吱窩里夾著的拐棍,干笑道:“我這樣子,上哪兒相親???還是別耽誤人家姑娘了。我大伯年紀大了,回去看看他老人家,以后有機會再過來?!?/br> 老許最是舍不得,等眾人散去,他問趙小寬,“小趙啊,叔看你瘦了不少,是不是要回去瞧???” 趙小寬很久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這兩天勉強能吃點水果和無油水煮湯面,還是會想吐。新鮮的水果不便宜,一個大蘋果就要好幾塊錢,買次的又委屈孩子,他舍不得。 被老許這么一關心,他鼻子發酸,忍不住點點頭,“是啊叔,等瞧完病我再回來,還過來賣油條?!?/br> “好,叔等你啊?!崩显S內心感慨,不忍心再多問。 ** 母親飛新西蘭之前,周梁知道自己該回去一趟了。在安煬的幫助下,他成功跟常宇達成合作,三人關系也漸漸熟絡起來。他多了一個能去的地方,常宇的工作室。 周梁去了才發現常宇這人非常散漫,自我約束能力也非常差,總要安煬督促,經常畫到一半突然跑去休閑室打臺球,有時還拉著他一起打,或是叫上助理和其他工作人員,聚眾喝酒、打牌、玩桌游。 雖然已經不欣賞對方,但這些對周梁來說也有好處,他不太會想起趙小寬了。他以為自己好了,直到上了回家的高速,大腦不聽使喚地再次想起趙小寬,想他會不會又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像上次那樣跟自己發瘋。 他想驅逐腦子里的畫面,那晚的情景卻如同電影一般出現在眼前的擋風玻璃上。周梁感覺自己好像產生了幻覺,沒敢再開下去,到了下一個服務區,連著抽了三根煙都沒緩過來。靜坐了許久,他拿下手機退出導航,撥通了林巡的電話。 “梁哥,你終于來電話了!我和阿白都沒敢找你,你鼻子好了吧?” “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周梁語氣很差。 “呃,這個,那天是這樣啊,不是參加你表姐……” “別他媽廢話?!?/br> 林巡就知道事情沒自己想的那么簡單,他不敢糊弄周梁,一五一十地說出了事情原委,鐘飛白發的語音消息也一并復述出來,隨后說道:“然后停車場就遇見他了,以前不是有個男的老對你死纏爛打嗎,阿白以為趙小寬跟那男的一樣,就去罵他了,也沒多難聽,就是叫他滾遠一點。但那個趙小寬不是吃素的啊,他沒回嘴,一聲不吭的,突然趁阿白不注意給了他一拳,倆人這不就打起來了嗎?!?/br> 周梁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我的事,什么時候輪到你們來管了?” “……” “誰允許你們嘲笑他了?!” 林巡趕緊道歉,“我沒嘲笑啊,我當時還說阿白太損來著,真沒有!我勸過他,他也是關心你。而且趙小寬那樣子確實像個死纏爛打的,我們不知情啊?!?/br> “以后我的事,你倆少他媽指手畫腳?!?/br> “……” 周梁罵了一聲cao,直接掛斷電話。他只是想弄清楚情況,現在反而更不痛快了,反問自己回來干什么。不回來,也就不用想起趙小寬這個人,不想起,自己還煩什么? ** 半個月后,趙小寬的房子租出去了,租戶是一對做小本買賣的夫妻,帶著孩子和老人,一家四口比較安穩,他放心地跟對方簽了合同。店鋪轉讓不比租房,畢竟是要做生意,前前后后來過幾波人,始終沒談下來,他只能拜托呂亮幫忙盯著,剩余兩個月的租金加設備和轉讓費,滿打滿算能拿回來一萬多。 期間,他去郊區那片自建小樓打聽了兩天,租到一間五百塊錢的單間。房主是個上了歲數的獨居老大爺,人很和藹,平時就種種地,子女生活在附近。 一共三間房,廚房衛生間公用。趙小寬運氣好,租到樓下的單間,他特地問過老大爺,得知樓上另外兩個租客是早出晚歸的獨居青年,平時基本看不見人,便放下心。 搬家這天,趙小寬情緒低落,兄弟余勝和呂亮一起來幫他搬家。余勝很舍不得他,關心了好幾句,問他接下來的打算。他謊稱自己要先去郵局寄行李,三輪車已經賣給別人,二人也沒多想,忙前忙后地給他收拾家當。 趙小寬坐在床前,收拾著床頭柜??吹匠閷舷路叫」褡永锊刂那槿び闷?,心里突然有點不是滋味,正想打包扔掉,外頭傳來腳步聲。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地方扔,他趕緊拿起來塞進背包,余勝走進來,問他:“小寬,還有什么要收拾的不?” “沒了沒了,你先歇會兒,我再把抽屜里的東西收拾一下?!?/br> “哦行,那我去喝口水?!?/br> 收拾完柜子里的東西,趙小寬又開始收抽屜里的。拿賬本時,看到壓在下面的十幾張電影票根,他盯著那些票根愣了一會兒神,拿起來,一張一張地慢慢翻看。 趙小寬想全部扔掉,猶豫許久還是沒舍得,默默夾進了賬本里。不管怎么樣,那段日子里確實開心過,他已經不會再想亂七八糟的了,唯一的目標就是把孩子生下來,過好自己的生活。 衣柜里那件沒送出去的襯衣,趙小寬也沒舍得扔,還是新的,覺得沒必要扔。他把衣服疊起來,收進背包里,打算留著肚子大了自己穿。 趙小寬請呂亮和余勝去老街坊飯館吃了頓午飯,煙酒一點沒敢碰,只勉強吃了點蔬菜。要分別了,呂亮感慨道:“寬哥,那時候還一起慶祝你搬新家呢,這一晃眼,你又要回老家了?!?/br> “又不是不回來了,等我回來再請你們喝酒?!壁w小寬笑著喝了口白開水。 “我老抽不出時間過來找你,你這就要走了?!庇鄤倥e起酒杯,“到老家了給我來個電話?!?/br> “沒事啊?!壁w小寬舉起被子,跟兄弟碰了碰,“顧家要緊,我還回來的?!?/br> “干杯!祝寬哥一路順風?!?/br> “好嘞,謝謝小亮?!?/br> 揮別兩位兄弟,趙小寬慢慢悠悠地走在士林街,一路上東張西望,看人看車也看路,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別。秋冬換季,感冒高發期,他剛走到診所門口,被里面的咳嗽聲嚇得后退兩步,不敢進去。王慶才看到他,沖他點點頭,讓他別進來。 給病人瞧完病輸上液,王慶才起身走到診所外,他與趙小寬保持了些距離,問道:“準備走了?” “是啊王哥,我就是過來跟你打聲招呼?!?/br> “嗯?!蓖鯌c才看了看趙小寬被衣服遮住的腹部,關心道,“最近反應好些了沒?這都快三個月了,好在是冬天,瞧不出來?!?/br> 趙小寬瘦了不少,肚子已經有點顯懷,外套把肚子遮得嚴嚴實實。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還是很想吐,稍微能吃點了,過幾天要去醫院做個什么B超檢查?!?/br> “行,回頭有空過去看你。身體不舒服了要及時上醫院,知道不?” 趙小寬點頭,“謝謝王哥,這陣子老麻煩你?!?/br> “還跟我客氣什么?”王慶才揮了揮手,“行了,快走吧。我這兒都是病號,你自己多注意身體?!?/br> “好嘞,那我走了啊?!?/br> 趙小寬坐在三輪車上,扭頭看著自己的房子,想起了許多事,也想起了周梁。他現在已經不恨對方了,感覺過去了很久很久。 騎著三輪車,他載著全部家當,慢慢駛進玄武路,離開了自己生活三年多的老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