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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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熱煞人?!?/br> 老頭放下挑著的兩筐無花果并扁擔,麻利捋了捋草帽底下的汗,背窗側身坐上橙黃椅面的照顧專座,說道。 這班公交自西南向東駛,七點多的太陽方位注定車廂里曬得厲害,空調開了,降溫這方面聊勝于無,改善難聞氣味確實是毫無幫助。 陸俜吃不準這老頭是在自言自語,還是跟他搭話,沒吱聲。 放膝蓋上的包嗡嗡嗡震不停,電話一個接一個的,陸俜也不掐斷,也不動,空洞地盯著堆在自己腳邊的無花果竹筐。 無花果這東西,最經不得磕碰,手指輕輕一捏,先看不出什么,過會兒馬上由里頭的果rou往外皮壞出來,爛得很快,變成暗漬漬一塊瘢,仿佛皮膚組織未破卻撞淤的陳傷。 “小伙子,要落車對我講?!蹦抢项^呵呵笑了兩聲,又把筐子往自己座位邊拖拖,“我搬起來,不會擋牢你?!?/br> 陸俜點頭,將包抱得更緊。 已經整整兩個月沒出過門。 整兩個月,沒接觸過村委會鄭阿姨以外的任何人,本就低到谷底的社交能力居然還能再跌一層,緊張和車上的汗水氣味攪在一塊兒,陸俜想吐。 此地毗鄰水鄉,雖總體冠有平原之名,實際西邊大山脈的余脈綿延,也多或零散或成群的丘陵。 外公好友的老屋,位于東西走向大馬路豎出的小道最里,北邊的窗一開就對山,偶爾,屋后那顆異色泡花樹的三二綠枝,還會穿過防盜窗,蔓進室內。 鄰所兩戶看他年紀不大,又是沒見過的陌生面孔,一個人,住進邊上老鄰居去世后空了幾個月的房子,本來都對他頗感好奇,常來敲院子的大鐵門。 陸俜在樓上遠遠望著,幾個中年阿姨手上都提個籃,鮮紫色的茄子滴水,玉米掛黃褐的須,都是她們自己緊著門前院后一點細碎地種的蔬菜。 他不去開門,她們就把東西放在門口,走了。 這樣兩三回,鄭阿姨挨戶分送盒子上印著“共創清潔美好家園”宣傳語的免費紙巾時,正巧碰見,不曉得跟她們聊過什么,就沒人再來了。 陸俜靠離住處一公里出頭的實體超市外賣和網購過活。實體超市的單只在天黑之后下,通通備注放在院門外即可。 兩個月少見光,他本就蒼白的臉更顯氣色不佳,剛才上公交車時,和氣的司機阿姨瞥了他好幾眼,問“小伙子,人不爽快啊”,而陸俜搖搖頭,沒答話,只把棒球帽往下拉,恨不得能遮到下巴,快步往里,找了靠近后門的單個座位。 他不想出門。今天之所以坐車,是找他合作的游戲公司對接得知雙方同城后,不知為什么,突然說要見他本人,當面簽合同;而他迫切需要錢,這筆外包單很大,雖然不明白這流程符不符合常規,陸俜舍不得也不能拒絕。 首發站進城,要一路坐到尾,再轉兩次地鐵。 一個半小時后,陸俜站在了游戲公司門口。 比約定時間早到十分鐘,他便站了十分鐘,大門朝東開,后脖子曬得泛燙。 十分鐘,保安亭里兩警衛的眼神從打量轉到疑惑又變為警惕,門打開后,一股空調冷氣漫出,縈繞在陸俜腳踝附近。 年輕的那個問:“有訪客證嗎?還是來面試的學生?面試通知郵件看下,登記就行?!?/br> 陸俜說不是。 “苔午?” 他應聲轉頭。 會喊他網名的,應該就是對接說下來領他的人。 這一回身的角度,正好被太陽晃了眼,陸俜緩慢點頭,垂下眼睛的時候,水泥地上摔開了兩朵他的汗,很快蒸干。 那人給警衛們亮了眼工牌,指指陸俜示意是一起的。老些的沒說話,年輕的看看工牌又看看那人,笑說:“這照片跟你不像啊?!?/br> “本來就不是我,是我們部門主管?!?/br> 年輕的還想說什么,老警衛咳了聲,不讓他繼續。 “小鄧趕緊抬桿?!?/br> 小鄧閉嘴摁了手邊的開關,伸出支黑殼的水筆來,對陸俜說:“登記下啊?!?/br> 人行出入柵欄緩緩升起,陸俜沒接那筆。 前面的人本已刷卡進門,偶然回頭見他佇在原地,發出一個類似疑惑的音。陸俜挪轉腳尖,掉頭離開。 小鄧嘀咕:“怎么就走了?” 談緒周也納悶,只是他也鬧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沒帶人上去不好交差,趕緊追了幾步。 “你不是苔午?” 陸俜停下來,輕聲回答:“我是?!?/br> 談緒周又講兩句話,看他臉色發白,搖搖晃晃好似要摔,趕緊伸手扶:“你怎么,中暑了?” 陸俜下死勁推開他的手,最后勉強喃了句:“我不去醫院?!?/br> 再醒過來,鼻子最先聞到的是某種花澀澀的香氣。 “cao,你終于醒了?!?/br> 耳邊噠噠的鍵盤聲驟停,換成了咋乎的高喊,“怎么又睡了!還沒把我坑夠???” 邊上有張理療單人床,另設著按摩椅和一些不認識的儀器,應該是公司內部的理療室,身上的衣服也沒換。陸俜捏緊的手漸漸松開。 窗臺上,兩枝淡綠切花月季蜷著瓣,背對陽光陰郁地蔫蔫靠在透明寬口花瓶邊沿。 “要換水了?!?/br> 談緒周湊腦袋過去,聽他沙啞著嗓子擠出來的聲。 “說啥呢?喝水?” “花要換水了?!?/br> “屁事怎么那么多?!?/br> 他收拾了筆記本,將拉到最長的電源線胡亂一卷,全塞進電腦包里,帶著花瓶出去半分鐘,又給擱回窗臺。 陶瓷瓶身外壁掛滿了水,一安頓,全都零零落落下滑。 “行了,我看你也沒啥事,走了啊?!?/br> 陸俜說了聲謝謝,對方似乎沒聽到,關上門徑自出去。 等了兩分鐘,沒再聽見動靜,陸俜立刻爬起來,抓著包也準備離開。 這筆單子絕不能要了。 無法否認的是,雖然原理不明,人確實會有那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奇特第六感。 自從被要求“見面簽合同”之后,陸俜心里總隱隱不安,這會兒,這種不安忽然越來越清晰,他的腳步便也越來越急。 經過外側大廳的休息處,沙發上坐著一個人,陸俜低著頭,只瞥到了那人穿的鞋。 他沒停步,但多看了兩眼。 駱劭寧常穿的品牌。 * 駱劭寧是陸俜的哥哥。 陸俜跟他mama姓。 他mama陸爾琦,客觀講來,曾經是駱致新——駱劭寧的父親——在外邊養的三。 說曾經,是因為他mama已經死了快十七年。 那會兒信息沒那么發達,陸爾琦懷孕四個多月,才發現駱致新有妻有子家大業大,于是帶著肚子里的陸俜離開,回了家鄉。 關于當時的情況,外公在世時諱莫如深,駱致新只說“不清楚”,所以從沒人對陸俜細談過。 最后見到母親,陸俜不過一歲出頭,關于她,除去某種接近于感覺的模糊影像,再無其他; 但外公送走五歲的陸俜時那種悲傷卻如釋重負、不舍又隱含羞愧的復雜表情,至今還刻在陸俜的腦子里。 由此,不難想見,陸爾琦大概是動過流了陸俜的念頭的,不僅動過念頭,也許還實施過什么方法,只是最終沒有成功,或者最終沒忍心成功。 至于她的猶豫帶來的影響,這么多年過去,還在陸俜這具幾乎可稱嬌弱的身體上有所映現: 不夠健康的呼吸道,動不動就來拜訪的感冒發燒,常常見縫插針趁虛而入的低血壓頭暈,不一而足。 當然,還有陸俜嬌怯柔懦的氣質:須知人的大部分氣質,多少都與幼年相關。 有幾個同學曾經管陸俜叫“蘋果花”,固然有“俜”“蘋”字音相近的因素,同時也是語含三分暗刺,故意帶上嬌嫩的“花”字。 不過,那些其實都不算什么,陸俜身上所受最明顯的影響,在于他真的長著一朵“花”。 也許就因為這東西,駱劭寧的母親杜觀凌最終才會松口,同意駱致新把陸俜接回了家——陸俜知道,那個善良的女人是真心覺得自己可憐,所以從沒為難或虧待過他,甚至對他很不錯,故事里常有的套路,陸俜從未遇到; 但也無可否認,她必定也明白,這個怪異的陸俜注定什么都不可能得到,一雙筷子添在家里,于她而言,利大于弊。 即便如此,陸俜還是愛她。 所有孩子成長的過程中,總需要一個“母親的形象”,這個形象也許不是孩子的親生母親,甚至可能不是女人,但總得被填補上。 于陸俜而言,這個人就是杜觀凌。 所以從前駱致新私底下跟陸俜細說利弊,要陸俜“跟你杜阿姨別那么親近”,陸俜壓根沒往心里放。 他本來也就什么都不想要,這一點,從小他似乎就已明白。 駱致新剛把陸俜接回去時,讓他改名,小陸俜本能地不愿意,至于后來,則是理性地不愿意。 他的名字念來不很順口,不太符合聲韻美學,俜也不是一個寓意美好的字,但是陸俜不愿意改:mama留給他的東西不多;在這世上,完全屬于陸俜自己的東西也少,即便是名字,也算一樣;更何況,有時候人要認命,這個字和他很配。 他不愿意改,駱致新也沒這閑工夫勉強他,反正人人都知道他是駱致新領回家的兒子,于是也就這樣過下去了。 從小,駱劭寧就很少連名帶姓喊他,只跟著杜觀凌喊他“俜俜”。 駱劭寧不叫“弟弟”,陸俜于是也只敢在心里偷偷喊他哥哥。 后來,兩個人的關系變得復雜,駱劭寧叫他的那些稱呼也隨之變化,似乎已經許久沒聽見過…… “俜俜?!?/br> 這一聲仿佛是從記憶里來的。 陸俜就跟被按滅了電源鍵那樣,一下子挪不動腳了。 完全是下意識的。 那時候他對駱劭寧的言聽計從,簡直可稱盲目崇拜的典型案例,駱劭寧一叫他,他就恨不得馬上飛到他邊上,問他有什么事。 等大腦愣過幾秒重新開始工作,陸俜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走。 他這樣想,卻沒能這樣做,因為駱劭寧抬起了他的下巴,頗親昵地摸了摸他的臉頰,語氣柔和,又像混了絲嘆息。 “小老鼠,抓住你了?!?/br> 慌亂過后,陸俜可笑地發現,自己心里,竟然說不清是前功盡棄的懊悔多一些,還是如釋重負的快樂更多一些。 實名認證和人臉識別這樣普遍的如今,但凡還活在文明社會之中,就很難真的躲開一個人,尤其當你要躲避的對方有錢有人脈有耐心時,可能性更小。 這種碰面,幾乎是必然的。 陸俜心里也清楚,這兩個月,與其說是自己成功逃開,不如講是駱劭寧放他出來。 讓他這株從沒出過保護罩的植物了解自己是多么無力,讓他知道他一個人,得面對多少種不同的恐懼,讓他清楚地明白他有多么依戀家庭,哪怕其中的很多歡樂都是虛幻的…… 這些陸俜都有心理準備,也在慢慢克服,而無法克服的,是回憶和感情。 隨便什么八竿子打不著的小事,都能讓他拐很多個彎,想起之前三年里的種種,混亂不堪,色彩迷蒙,像含著浸了蜜的檸檬,酸澀和甜蜜并存。 而且,他想駱劭寧,每天都想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