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說好
梅荀離開方家以后直接回了酒店,他一路上都在電話里催許裕園:吃晚飯了嗎?沒吃我給你帶。趕緊過來陪我。 許裕園六點鐘的時候說自己在煮餃子,七點鐘說在輔導meimei寫作業,八點鐘說在幫mama染頭發,直到差一刻九點鐘,他才背著一個雙肩包,匆忙從母親家里趕來,氣喘吁吁地按下了酒店房間的門鈴。 梅荀穿著成套的睡衣,坐在床腳的地毯上打游戲,早已等得心灰意冷:“我以為你今晚不過來了?!?/br> 許裕園一眼就看見桌子有一束水嫩嫩的含苞待放的白玫瑰,包在褐色的牛皮紙里,眼睛頓時亮了:“是給我買的嗎?” 梅荀“嗯”了一聲,眼皮都沒抬。 許裕園找不到插花的器皿,干脆把花養到了自己的水杯里?!拔冶緛泶蛩阍琰c來,一直走不開?!彼自诘厣闲藜艋ㄖ?,說白天母親和繼父一直在念叨,讓他們過去一起住。 梅荀退出游戲,丟開游戲機手柄,“住過去不方便,你想當半個月和尚?” 許裕園把花擺到窗邊的茶幾上,還拿手機拍了幾張照片,“主要是省錢,我們也不是一定要zuoai?!?/br> “那是誰每天一關燈就像牛皮糖一樣黏著我?” 洗過澡后,許裕園端著筆記本在床頭坐下,剛要開機,梅荀就走過來一把抽走了電腦,明里暗里都怪許裕園回來晚了也不哄自己:“你知不知道我坐在這里等了你一整晚?” “我以為你會在他家待到很晚。而且我走太早,我媽也會不高興?!痹S裕園拉過梅荀的手,手指輕輕地撓他的掌心,討好地說,“我明天哪都不去?!?/br> “明天要跟我一起去方澗林家里吃飯?!?/br> “我不去了?!痹S裕園故意露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說:“牛皮糖是不需要吃飯的?!?/br> “哦,那牛皮糖吃什么?吃醋嗎?” “沒有??!”許裕園出聲否認。 “那就跟我一起去吃飯。他經常問起你,你每次都找借口不去,太沒有禮貌了?!?/br> 時至今日,我當然不是在吃醋,許裕園冷靜地想,可我實在討厭這個人,無論如何都不想見他。 真希望發生點什么來攪黃明天的聚餐。許裕園在認真思考如何在一夜之間染上重感冒,是刺耳的電話鈴召回了他的神思。梅荀把手機遞過來,許裕園接通了電話:“媽,我早就到酒店了,忘了發信息跟你說……” 許裕園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非常凝重,他簡短快速地說“知道了,我馬上過去”,就掛掉了電話。 梅荀問他:“怎么了?” 許裕園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厚皮衣,蹲下身開始穿鞋,他的聲音分外沉著冷靜:“我外婆的情況很不好,我要去醫院里看她?!?/br> 許裕園終究沒趕上見老人最后一面。梅荀怕他傷心過度,連許裕園上廁所也寸步不離地守著。許裕園對他說:“別擔心,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br> 外婆活得比所有人意料得都要久,實際上是久太多了。許裕園每個月從B市回來探望她一次,正是出于對她隨時都會離世的恐懼。而許裕園每一次離開她身邊,都會在心里想象這就是永別的時刻。 只會發生一次的永別被他分成了無數次來完成,也許就為了在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自己心里可以好受一些吧。 外婆全身癱瘓、器官衰竭,鼻子插著導管躺在床上的時候,許裕園曾忍不住對她談起童年的苦難。七十歲高齡的老人流下了混濁的眼淚,承認她對過去感到后悔。她后悔曾用竹鞭打在他細嫩的大腿上——那是一個眼神多么乖順的孩子,而她總是打他。 這是最無關緊要的部分,許裕園沉默地想。哪些是重要的呢?在他年紀尚小時候,每次他走進人群中,他都感覺自己像一頭擁有兩個腦袋,三只手和四條腿的奇怪動物——于是他走路時肢體不平衡,也無法與任何人交流。時至今日這種感覺仍殘留在他身體里,可想而知還會伴隨他一輩子。 他總記得他年幼的時候,爬到陽臺的防盜網上坐下,兩腳懸空蕩在外頭,看著窗外枯燥的景色,一想到人的一輩子竟有七八十年這么長,就傷感至極——他簡直不知道要怎樣去虛擲這些光陰。 * 葬禮結束以后,許裕園又回到了之前的酒店住下。 有一個夜晚,梅荀在浴室沖澡,許裕園躺在熄了燈的房間里,和往常一樣毫無睡意——自從在殯儀館守夜以后,他的作息就日夜顛倒了。隱約中,他聽見窗外下雨了。雨水沖刷著窗前的樹葉,細密的雨腳聲將整個酒店都包裹了起來。 突然間,他感到外婆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自己,離他很近,觸手可及。 “是您回來了嗎?”許裕園注視著黑暗中的房間,聲音發抖地問。是她在這里,他確定,他能聽見她沉重的呼吸聲,甚至能看見她滿頭銀白的發絲。 “前幾天您去什么地方了?”許裕園的手指攥緊了床單,脊背僵直,“我們家已經賣掉很多年了。沒有地方去的話,一直留在我身邊吧……” 他的話言不由衷。其實他心里害怕極了,差點尖叫出聲,從頭發根到腳趾的血液都涼透。 他猛然意識到外婆來找他是為了最后的告別,頓時淚如雨下。他想出聲質問,卻被淚水哽住了喉嚨:為什么您和母親一樣不愛我?為什么二十年來,我們要用面具代替表情,用羞恥和罪過代替愛和寬???為什么聯系我們的只有竹鞭和傷痕?為什么您會拋下我獨自離開,留我一個人在這里受苦?為什么當我傾訴內心時,您總是沉默以對,在我懇求、哭泣和憤怒的時候,您總是那樣無動于衷? * 大四下學期閑得很,許裕園不再早出晚歸,除了到實驗室做畢設,其余大多時間他都在家里消磨掉了。 一開始,許裕園沒完沒了地躺在床上度日,后來他重新拾起高中時愛玩的恐怖冒險游戲。聚精會神的時候不覺得,電腦屏幕一關,他就渾身冒冷汗,感覺床底下、窗簾背后、柜子里,每個角落都將冒出鬼魂。 恐怖從四面八方襲來,許裕園甩上門,沖到走廊去呼吸安全的空氣。下樓買一包煙,一邊抽一邊在走廊踱步。他掐著時間,在梅荀下課回家之前刷干凈牙,喝下一大杯甜滋滋的酸奶——背著梅荀抽煙有一種隱秘的快感。被發現后挨罵是另一種。 到底沒有被發現。梅荀一回家,看到許裕園沾在腿肚子上的幾個黃豆大小泥點子,就知道他出過門。短褲短到了大腿根,白花花的大腿相當晃眼。梅荀皺眉說別穿這么短的褲子出門。并不是吃醋,只是嫌他不懂事不體面。 “好的,我知道了?!毕裢R粯?,許裕園回答得很明確,對于別人指出他的錯誤,并不生氣或者抱怨。 后來許裕園開始穿梅荀的睡衣。長睡衣長睡褲,褲腿卷起來兩圈,吊在腳踝上成了九分褲,袖口只卷一圈。梅荀早晨換下來的睡衣,他去上課以后,許裕園就在家里穿一天,晚上才脫下來洗。 “你很饑渴嗎,找干是不是?”梅荀看他穿自己的衣服,心情很好地問。他把他弓起來抱到飯桌上,膝蓋用力地從他大腿間頂進去。 許裕園感到抱著他的人yuhuo焚身,心里也很踴躍,捧著他的臉說:“因為我想你?!彼麄冊谏嘲l上做過成百上千次的愛,在廚房做過五十到一百次,在他身下的飯桌也做過不下三十次。許裕園想,等到五十年以后,他們都干不動的時候,這些家具都可以擺在他們的愛情紀念館中。 “想我還是想我干你?”梅荀托著他的后腰,把兩人的褲子拉下,用勃起的器物貼著他的臀縫摩擦。 許裕園把掛在腳腕上的睡褲蹬掉,羞怯地看著他說都想。 “住在同一個屋子里有什么好想?”梅荀故意這樣笑他,哄他多說情話。梅荀喜歡他對自己說愛,遠勝過看他為自己張開腿。漂亮的rou體縱使難得,還是全心全意的愛更讓他心醉。 隔天他去學校上課,課堂上,老師說到一個什么詞,梅荀就開始走神。想到許裕園也許穿著自己的衣服在家自瀆,又想到那一天下課回到家,看見沾在許裕園的小腿肚子上的泥點——差零點五公分才有一米七五的omega,有一雙那么筆直、漂亮的長腿,腳后跟還是淺粉色。他感覺自己比十七歲的處男還sao動,根本聽不進去課了,只想回家。 原來,住在同一個屋子里確實會想。 * 每個學期初,許裕園都會把他們兩人的課表打印出來貼在書桌上。這個學期是例外,喪親之痛讓他緩不過神,直到天熱起來許裕園才想起這回事。 這陣子梅荀總是晚回家,有時候晚一兩個小時,有時候中午就沒課了,晚上人才回來。他給的理由很像樣,跟朋友外出、和老師討論作品。許裕園信得過他,可還是偷看他的手機——梅荀換上的新密碼,許裕園不費吹灰之力就解開。把手機的每一個角落都翻遍,還是微信備注里的那個“林”字使他最心煩。 梅荀回到家,聽到浴室里的水聲,一下子就猜到許裕園是在里面哭——許裕園平時不會在晚飯前洗澡。梅荀推開房間門和浴室門,大步走到淋浴頭下一把抱住他。許裕園把臉靠在他肩上,把眼淚鼻涕也抹到他肩上。硬邦邦的衣料摩擦著他的嘴唇和鼻尖,許裕園退后一步,發現梅荀穿的是全套的西裝。 梅荀高而寬肩窄腰,是模特式的身材,淋浴頭從上往下把他澆透了,被淋得那么狼狽,更顯出濃眉深目,更是加倍的帥,衣服由靛藍濕成近黑的藍,皮鞋也淌在浴室的積水里。 他成熟得比我快很多,現在簡直像是一個真正的成年男人站在我面前。許裕園很心驚,很難以接受,就仿佛梅荀是一夜之間長大成人的。 “你怎么穿這么正式?” “參加一個飯局?!泵奋鞑患懊撓挛柫怂?、沉甸甸的衣服,又深深把他抱住,語氣中是掩藏不住的喜悅:“寶貝,我要掙到錢了?!?/br> 原來梅荀最近忙得腳不沾地,是為了把他的第一個電影劇本賣一個好價錢。許裕園理應為他高興,可是他不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假的笑就像是白色的紙張折出了生澀的皺痕,不如不笑。 梅荀用手指溫柔地撫摸他的臉,意思是叫他不用勉強。 喪痛反應會持續一段時間,超過六個月才算不正常,書上這樣寫,所以梅荀很大度地包容了像木頭人一樣做不出反應的許裕園。 許裕園不光像木頭一樣反應遲鈍,還盡提掃興的話。他穿好衣服以后問梅荀,“上午的考試怎么樣?我一直很擔心?!?/br> “會考好的,我有把握?!?/br> 梅荀看起來是只會在考試中得B的人,實際上他每門課都是A。許裕園滿意地點頭,沒有別的話要說了。 非要說的話,其實許裕園不希望梅荀這么快步入社會,去掙那一萬八千,他更希望梅荀專注學業、厚積薄發。仿佛讓他遲一點成長,自己就可以擁有他多一點,占有他久一點——我怎么會這么自私?連許裕園自己也覺得驚訝。 不過,哪有什么愛是純粹的自我奉獻,不求一分回報呢?許裕園慶幸是自己比梅荀長一歲,他想過,萬一梅荀大過他,他們根本談不下去。許裕園比他高一屆,又比他聰明,這樣一來,他總能比梅荀走快一步,在前面引著他。 “我上次發給你的幾所學校?你看過了嗎?”許裕園勸他要盡快確定目標了,自己趁這段時間空閑,會幫他準備申請材料。 “寶貝,你聽我說……” 許裕園下意識的就不想聽:“之前不是說好跟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