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人流手術
許裕園小心翼翼地關上家門,放輕手腳往屋里走。 看見母親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他整顆心一下子懸了起來。真是失算,原以為這個點大家午睡去了?!白蛱煳彝瑢W生日,晚了我就睡在他家了?!?/br> “什么同學???”許曉曼挑起兩道新紋的眉毛,高聲問。 對方的聲音一大,許裕園就忍不住哆嗦,“社團認識的,高二的同學?!?/br> “你一個高三的人,跟高二的同學攪和什么?離高考也不遠了,一點都不見你緊張?!?/br> “我有好好學習,成績發給你了?!痹S裕園做賊心虛,欲蓋彌彰道:“是真的有人生日,很多同學都去了,我有照片……” 他打開手機給母親看照片,屏幕頂端突然彈出一條新提醒,許裕園嚇了一跳,趕緊把手機收回來。 原來是轉賬退回的提醒——方澗林沒有收他的錢,一千四百五十塊過了二十四個小時就自動退回錢包了。反而是梅荀上午給他轉了一千五,許裕園也沒收。 許曉曼擔心他玩野了心,耽誤學習,苦口婆心道:“這么多年都堅持過來了,非要挑著高三的時候胡鬧。等你考完了,不是玩得更歡嗎?” 許裕園反思了一下,覺得母親的話相當在理,接下來真的收心學習了。 十二月份天更冷了,高三年級組長一拍腦袋讓同學們清晨跑cao。許裕園早上沒食欲,沒吃幾口早餐,想到跑cao就頭疼,可是他負責點名,不能逃掉。 四百米的cao場,男生跑四圈,女生跑三圈。許裕園跑到第二圈,喉嚨里犯惡心,去跟老師請假,班主任看他臉色煞白,讓他趕緊到邊上休息。 許裕園渾身發酸發軟,說不出哪里難受。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學,他去食堂打了一盆飯,剛吃進去第一口,他喉嚨里一陣洶涌,跑到水槽邊吐了個昏天暗地。 一個同學湊上來問:“學委,你沒事吧?” 許裕園搖了搖頭,打電話跟班主任請了假,失魂落魄地出了校門。 他想起來了,在梅荀家里過夜以后,他回到家被母親訓了一頓,心里一直緊繃著,下午又回學校了,徹底忘了吃避孕藥這回事。 許裕園在藥店買了驗孕棒——店員看他的眼神很怪——在商城的廁所里試了一下,果然中招了。從廁所走出來,他整個人都是恍惚的,給梅荀打電話:“怎么辦???我好像懷孕了?!?/br> 梅荀接到電話的時候,他甚至懷疑這是一場夢。他簡直想躺回床上閉上眼,再醒來一次。 電話線連接著兩頭的空白,過了好久,梅荀才鎮定下來,“你在哪?我先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br> 兩人約在醫院大門口見面。先是排隊掛號,終于排到許裕園。他低聲問前臺:“檢查懷孕掛什么科?” 前臺的女護士掀了一下眼皮,“大聲點,聽不見?!?/br> 梅荀上前握住他的手,沉聲問:“你好,請問檢查懷孕掛什么科?” 護士看到兩個身高腿長、發育得很好,但面龐青澀,身上還穿著校服的半大小孩兒,沒好氣地說:“打算要小孩的掛婦科,不要的掛計劃生育科?!?/br> 許裕園說:“那,那就掛計劃生育科……” “掛號費九塊,去那邊排隊領病歷本?!?/br> 梅荀要拿錢包,許裕園說自己有零錢。梅荀難得沒有嫌他磨嘰,站在旁邊耐心地等許裕園掏買驗孕棒找回的零錢。 兩人拿著病歷本上樓。三甲醫院永遠人滿為患,候診廳里密密麻麻坐滿了人,前面還有幾十位,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輪到他們。 梅荀坐在一旁安慰他,嘔吐說不定是吃錯東西,驗孕棒還有出錯概率呢,你別太緊張了。不光許裕園不搭理他,連梅荀都不相信自己的話,于是他換了個話題:“午飯吃了嗎?” “不想吃?!?/br> “要吃什么?我去買?!?/br> “吃不下?!?/br> “吃一點吧,喝粥?” 許裕園扁扁嘴:“不要?!?/br> “給你買牛奶?” 許裕園終于點點頭,萬般不舍地松開他的手,目送他離開。 十分鐘后,梅荀捧著瘦rou粥、三明治和牛奶走過來。許裕園只喝了兩口粥,說想吃三明治里的火腿。梅荀用筷子給他夾出來,結果他咬了兩口又沖進衛生間里吐。 許裕園吐完抬起頭,從鏡子里看見梅荀站在背后,忍不住怨他:“都說了我不吃,你非要給我買。我也不喜歡跟你那個,你非要做,還插那個地方……以后我再也不跟你睡了?!?/br> 梅荀不做聲,從鏡里沉默地看他。許裕園一轉過身,就被他抱了滿懷。 許裕園要推開他,可是梅荀抱得很緊,兩條胳膊箍得他無法動彈。他的懷抱很溫暖、有力,許裕園很快就放棄抵抗了。梅荀低頭吻他的腦袋,“是我錯了,你繼續罵我啊……我等著你罵,你怎么不罵了?” 許裕園在他懷里抽噎,啞著嗓子說:“你現在別跟我說話?!?/br> 他們等了足足三個小時。抽血檢查確定懷孕過后,確定了不要這個孩子,醫生又讓他明早過來做幾項身體檢查。檢查順利的話下周日就能預約手術。 從醫院走出來已經是黃昏,許裕園繃了很久的神經松懈下來——原來人流是這么小的一個手術,連住院都不用,遠比他想象中的輕微。他打起精神對梅荀說:“我現在沒事了,白天太緊張了。我們去吃點東西吧?!?/br> 梅荀握住他冰冷的手:“外面太冷了,回我家吧,我煮給你吃?!?/br> 快到家的時候,天下起了細雪,梅荀脫下大衣罩在兩人頭頂。上樓以后天已經完全黑了,鄰居給他們送了兩串冰糖葫蘆。 梅荀做飯的時候,許裕園卷著被子趴在床上看書,啃一口冰糖葫蘆,又吸一口煙。梅荀一想到糖渣和煙灰會掉到床上,頭皮都麻了,“許裕園,你別把我床單點燃了?!?/br> 許裕園信誓旦旦地說不會,“我在家里也是這樣,從來沒點過床單?!?/br> 梅荀爬上床,撐在許裕園身上,壓著他吻,在他嘴里嘗到了甜蜜和苦澀交織的味道。梅荀剛做完飯,手指冰涼,從他的衣服下擺伸進去摸他的腹部。 許裕園知道他在摸什么,伸手捏住他的手腕,低聲說:“一個花生米大的細胞團而已,摸不到的,你生物課學到哪里去了?” 手術約在了周日,那是個干冷的大晴天。兩個未成年人找來方澗林假扮成許裕園的表哥,在手術協議書上簽了名。 方澗林攬著許裕園的肩頭,客客氣氣地請醫生多照顧他的“表弟”。他面相和氣質都成熟,演得還挺像那么回事,總之足夠糊弄醫生了。 術前不能進食,許裕園跑了多項術前檢查,已經體力不支,只好喝一點糖水撐著,等到中午已經頭暈目眩了,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陪來的兩個人倒挺精神,戴著耳機在那打游戲。 打完一局,方澗林實在沒憋?。骸霸趺催@么不小心,搞出人命來……梅荀,你缺性教育還是缺買套錢,還是純粹缺德???” 梅荀剛說了“你閉嘴”三個字,護士就念到許裕園的名字了。梅荀陪他走到手術室門口,張開手抱了他一下,“別慌,我在外面等你?!?/br> 許裕園換鞋走進去,醫生讓他把褲子脫掉,雙腿分開躺到床上。許裕園戴著呼吸罩,看著頭頂的手術燈時,心里竟然不太緊張,反而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麻藥針扎人很疼,他很快就陷入昏迷,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外面的病床上,頭昏腦漲,身體還麻著。 梅荀見他醒來,湊上去問他疼嗎。 不算特別疼,在可以忍受的范圍內,只是下腹又酸又脹。然而許裕園一張嘴,沒出聲就開始掉眼淚。他攥著梅荀的衣襟,抖著嘴唇說:“不疼,但是我好冷啊?!?/br> 他怎么感覺這個病房四處漏風,被子也冷得像鐵塊呢?他整個人都冷得發抖。 梅荀隔著被子抱住病人,讓護士再添一床被子。 “術后畏寒是正?,F象,現在是大冷天,要特別注意保暖?!弊o士抱來被子,一邊給他換吊瓶,一邊說:“小朋友,別哭了,哭這么猛影響身體恢復?!?/br> 許裕園用力點頭,可眼淚還是啪嗒啪嗒往下掉,掉到脖子里,掉到被面上。 小護士安慰他:“別哭,你男朋友多溫柔,讓他多哄哄你?!闭f著就給梅荀使眼色。 梅荀從來沒哄過人,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怎么哄。護士掛完水推著車出去,又回頭叮囑梅荀:“別讓他睡著了,麻藥還沒代謝完,現在不能睡?!?/br> 小護士一走遠,所謂的溫柔男友就抓著許裕園的肩膀大聲說:“聽見沒有?不準哭,不準睡,你聽話一點?!?/br> 靠,怎么哭得更厲害了,跟灑水機似的……梅荀沒轍了,把他抱起來胡亂地吻,“我親親你,別哭了,再哭我就煩了?!?/br> 麻藥過去以后,許裕園清醒過來,那股難受勁兒也過了。輸完液就可以回家。走出醫院門口,有如重獲新生,許裕園想點根煙慶賀一下,可惜他身上沒有,方澗林也不肯借煙給病人。 方澗林把他倆送回了梅荀家,許裕園卻堅持要回自己的家。 梅荀不同意,“回家誰照顧你?” 許裕園說自己不能一直請假在外面,回家倒可以裝病躺兩天。 許裕園太過心虛,不讓人送他上樓,自己僵著腿爬上去了?;氐郊业乖诖采?,沒開燈,也沒有吃晚飯,他很快就睡過去了。 連夢里也夢見鋒利的手術刀,橡膠手套的觸感,還有酒精的氣味。 以前他認為許曉曼是世界上最壞的女人:她竟然不愛自己生下的孩子,真是不可原諒?,F在他親自體會到了,原來,生命不只是賜福,也是放縱的懲罰,是未經同意的強加之物,是寄生在他身體內部的詛咒。 他躺在手術床上時,被冰冷的醫療器械打開的好像不止是生殖腔,而是他整個人。他想,他永遠也忘不掉這個時刻。 整件事又殘忍,又惡心,又荒唐,許裕園突然很想嘔吐,他抓著被子想,今天真夠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