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顧誠之死（1）

    和普通人不一樣，改變對于顧誠很難，他已經習慣去安排好所有事情。

    很多時候，他提不起任何改變的興趣。

    因為，都一樣。

    很多事情，對他來說，都一樣。

    出于某種私心，顧誠更樂意看到人們痛楚的樣子，那樣會讓他覺得，他不是一個人，

    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遭受這一切。

    當一個人遭受痛楚時，他會樂意走上前去，溫和地遞出手，并給對方無用的安慰。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對方的痛楚還在。

    這是顧誠的興趣所在。

    現在，面對西戶城馬上要迎來的悲慘結局，他可供思考的時間很有限，他的選擇也很有限。

    救不救？怎么救？

    顧誠閉目躺著，腦海里卻無目的地掃視著一切。

    這些人的死會讓他傷心嗎？

    誰能改變他的心意？

    是身邊這些浴血奮戰的士兵嗎？

    他們的面目很生動，血污了他們的面龐，急促的呼叫和罵聲聽起來并不那么動聽，無疑，這是一群最普通的凡人，有七情六欲，還各有各的不良嗜好，無論如何，是動漫和影視里最不值得注目的人了。

    是城墻上黑衣加身的新人類嗎？

    他們行走在瘋狂的邊緣，享受著特殊身份的特殊待遇，也做著特殊職業做的特殊任務，殺人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他們少了許多常人的喜怒哀樂，卻有著獨屬于這個群體的瘋狂和痛楚。

    還是說，因為幾個他在乎的人，他就會奮不顧身，違背所有的習慣和決定？

    林柳桐，羅木，希明、方鏡……

    顧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茫然，時間仿佛一下就慢了下來，顧誠的意識漸漸停滯了。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被人抱著走動。

    對方發現他醒了過來。才開口道：“顧大夫，還好嗎？”

    真是出乎意料的人呢。

    從顧誠的這個角度，他終于能看見對方的大部分臉，是一張很方正的臉，就如同武林的正道大俠，永遠走在個人英雄主義的最前列。

    不過那雙紅色的眼眸破壞了這種剛正的氣質，讓這張本來正氣十足的臉多了一絲詭譎的威嚴和冷酷。

    顧誠這樣想著，推了推對方示意對方將自己放下來：“問題不大。請把我放下來，我想你該是很忙的，方統領?！?/br>
    方鏡的身上還帶著濃厚的血腥味，是從戰場上下來的，或許是短暫的休息，但也不應該出現在他這里。

    更不應該在自己睡著的時候直接把自己抱走，這不是方統領該干的事。

    “我有一些話想與顧大夫說，”方鏡好像沒有聽到顧誠的訴求，徑直往前走著，“需要安靜的環境。到了?！?/br>
    方鏡抱著顧誠，同時用手推開房門，將顧誠放到床上之后，他才轉身去關上房門。

    顧誠撐著身體坐起來，身上確實提不起力氣，或許是精神上的疲憊和茫然，讓他神情懨懨。

    “我有幾個問題想問顧大夫?！狈界R拉過椅子，坐到床邊。

    “請問?！?/br>
    “顧大夫，你既然有不為人知的消息渠道，那么請問，西戶城能等到朝廷的救援嗎？”

    顧誠失笑：“方統領，這可不像你會問出的話，這不像是什么消息，倒像是預言了?！?/br>
    方鏡并沒有什么反應，而是繼續問道：“那么你的答案呢？”

    “當然，”顧誠低頭笑道，“西戶城會等到朝廷的支援?！?/br>
    “哦，”方鏡的語氣依舊平靜，“我還想知道，修者會有出路嗎？”

    “我的意思是，他們中的一些人有沒有可能不瘋掉或者不被魔物殺死？”方鏡補充道。

    顧誠搖頭：“方統領，這個問題只有天知道了?！?/br>
    天也不知道，天道這樣想著，沒有說話。

    方鏡也并不氣餒，繼續道：“像顧大夫這樣特殊的人，會再出現嗎？還是說，只會有一個？”

    顧誠抬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這個世上，我，只有一個?！?/br>
    這當然是一句廢話，方鏡卻點頭說：“我知道了?！?/br>
    你又知道了什么？顧誠心想。

    方鏡忽然道：“顧大夫，如果城破了，我會讓柳桐他們帶你突圍出去?！?/br>
    顧誠驚訝地抬眼，方鏡帶著鄭重的神情緊盯著自己：“顧大夫，你很重要。你比我重要，比西戶城重要，比你自己想象得更重要。所以，請你照顧好自己吧?！?/br>
    “是嗎？”顧誠胡亂地回答著。

    胸口忽然有點疼，顧誠按了按那里，是里面在跳著疼，疼痛并不劇烈，就是心每跳一下就疼一下。

    方鏡見狀問道：“怎么了？”

    顧誠抬眼，眼神中難得露出一絲茫然：“沒事……”

    見慣了顧誠溫和疏離又空無一物的樣子，方鏡第一次看到對方空無一物的下面，竟然有一絲脆弱。

    “你……”

    “沒事了?！鳖櫿\搖搖頭，放下了手，疼了幾下又不疼了，只是里面還有些悶悶的。

    “對了，剛才你的意思是，在城破之時，讓人送我出去，林柳桐一個人恐怕是不夠吧？”顧誠這個問題有些尖銳，像是無節制的索取。

    方鏡只是看了他一眼，認真答道：“是，如果城破了，其實他們留不留也無所謂了?！?/br>
    “那么為什么不一起走呢？”顧誠又露出了冷淡甚至有點冷酷的神情，“城破了就不是你們能管的了，到時魔物肆意屠殺，你們留下來能殺死一些魔物又有什么用呢？不如除魔司的人一起突圍，這是并不難的。畢竟你們已經努力過了，問心無愧了不是嗎？”

    方鏡不知道為何顧誠為何又冷酷而尖銳起來，仿佛剛才的茫然和脆弱都是一個幻覺。

    他看著顧誠，帶著溫和的包容，他知道顧誠并沒有自己言語中的那么冷酷，否則就不會給自己提醒，也不會為守城付出這么多。

    “道理雖是這么說，但總還是有點希望的吧，你不是也說，朝廷的救援會來嗎？”

    顧誠沉默下來，他剛才是說過，可惜方鏡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情緒有些失控，顧誠知道自己不太對勁，又冷淡下來。

    “我是有說過西戶城是可以等到救援，可那時候修者也死傷慘重了。方統領，我覺得以你的聰明，更應該壯士斷腕才對。百姓沒有了就沒有了，修者是更為寶貴的。把修者耗在守城戰上不值得，而且你自己也可能戰死?！鳖櫿\冷淡地說道。

    “只要結果是好的，那么都是一樣的，”方鏡重復道，“我是說，誰活下來，都一樣。我是當權者，只看重最大的利益?！?/br>
    “我可不知道當權者是會犧牲自己來保全別人的?！鳖櫿\略帶嘲諷地說。

    “所以不合格的都被淘汰了?！狈界R笑了笑。

    顧誠問道：“即使自己被淘汰也在所不惜嗎？”

    方鏡答：“是?！?/br>
    顧誠忽然失了興致，神情敷衍道：“好吧，我知道了。方統領，你去忙吧?！?/br>
    方鏡站直身體道：“那么，告辭了，顧大夫。柳桐會保護你的?！?/br>
    顧誠看著方鏡的身影從門口的白光中消失，房門被方鏡關上了，也關上了外面的光。

    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垂著頭，任由從窗戶透來的光打在臉上，留下一片陰影。

    “天道，你知道嗎？我很討厭他這樣的人?！鳖櫿\忽然出聲道。

    天道沒有說話，祂從神的情緒里感受到了排斥，卻沒有感受到厭惡。

    “有這樣的人作親人和朋友，是一件不幸的事?！鳖櫿\繼續道。

    “他們對外人慷慨的時候，對自己人就太殘忍了。我很討厭這樣的人?！鳖櫿\又重復了一遍。

    “這一次，我也得去做這樣的人了，只是苦了柳桐?！鳖櫿\結束了他的自語，起身走到書桌邊，提筆寫了起來。

    ————

    林柳桐推門進來時，顧城正坐躺在床上，閉著眼睛。

    他悄聲走過去，想將顧誠抱起來。

    “你來了？”顧誠睜開了眼，擋住了林柳桐的手，自己起身了。

    林柳桐拉起顧誠就走，語速很快道：“我們得走了，統領已經與你講了吧，我得帶你走?！?/br>
    “不急?！鳖櫿\淡淡道，拉住了林柳桐，將對方擁入懷中。

    突如其來的擁抱，讓林柳桐有些失神，唇上落下輕輕的一個吻。

    林柳桐很快回過神來，推開顧誠道：“顧誠，現在不是做這個的時候，我們得抓緊時間?！?/br>
    “別急，柳桐?！鳖櫿\走到書桌邊，用鎮紙重新壓了壓之前寫的字。

    這還是第一次聽到顧誠這樣叫他，林柳桐心不在焉地隨口問道：“你寫了什么？”

    “無聊練了會兒字罷了?！鳖櫿\說著，推開了窗戶。

    林柳桐的目光很快被窗外的景象吸引。

    這里本就是城內靠近城墻非常近的了望口，常年住著人，比城墻更高，可以看得更遠。

    顧誠和林柳桐的視線又都很好，兩人很快看到了外面的慘烈景象。

    一頭又高又大的變異動物，將周圍的人影不停地撞飛。

    修者落在他身上的攻擊，很少見效，但是修者被撞一下，就血雨紛飛。

    只有方鏡一個人在苦苦支撐。

    方鏡的斗篷不知道掉在了哪里，他只身著一身清爽的黑色勁裝，高大的身形配上極快的速度，一雙猩紅的眼，讓他很難想起他就是西戶城的地下皇帝。

    在極快的時間里，他就與那怪物對打了很多次，他能給怪物留下的傷害太有限了，手下卻不停地受傷，他不得不命令其他人都遠離。

    這個魔物這么大的塊頭，按理來說，本應該很笨重的，但它卻有著極快的速度，這無疑是最令人絕望的。

    方鏡早已傷痕累累，他不能任由這頭魔物對其他人大開殺戒，必須盡快解決。

    怎么辦？

    方鏡環視著四周，遠方的四野依然有無數跳躍的影子，都是實力不低的魔物。

    一旦被這頭魔物突破了防線，沖破了城墻，那么守城戰就算完了。

    難道只能走下下策了？

    方鏡從不畏死，但一定要讓自己的死價值最大化，這是他的思維習慣。

    就好像他要送顧誠出去，并不是因為個人的情感，而是他認為顧誠很重要。

    方鏡在戰斗中尋找著機會，可根本沒有機會。

    身上的傷越來越重，身后已經沒有什么可退的地方了，那就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方鏡往身后望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轉過頭去，下定了決心。

    “除魔司聽令，所有人退離三十丈?！狈界R大聲下令道，身體瘋狂地吸收著空氣中的魔氣，黑色的氣體形成一個巨大的氣流，往他身邊涌。

    除魔使的人雖不明所以，但統領的明令是不可以不執行的，所以他們都飛速地退離著。

    城墻上，林柳桐瞪大了眼睛，他本來就比常人敏銳許多，統領忽然讓他帶走顧大夫，他本是猶豫的，但無法違背統領的命令，此刻，更是預見了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他焦急地看著外面，想要出去，又停了下來。

    他沒有注意到，他身邊的顧誠，神情冷淡，好像知道會發生什么。

    “柳桐，別哭?！?/br>
    “什么？”

    林柳桐聽到顧誠莫名的話語，轉過頭來看著顧誠，發現顧誠的面目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

    高大的白衣男人冷漠地看著外面，口中吐出奇怪的話語，幽深的眼泛著淡淡的金光，有一種令人恐懼的神秘和威嚴，讓人一下子就想到了高高在上的神秘存在。

    這真的是顧誠嗎？

    “以我的名義，給西戶城除魔司的統領方鏡祝?！?/br>
    林柳桐不自覺地退了一步，難以保持直視顧誠的面容。

    “顧誠，你怎么了？”林柳桐恐慌地問道，他想要上前卻又礙于無法言說的顧忌，停在了原地。

    一向對他縱容有加的顧誠，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沒有任何溫度，甚至沒有任何一絲顧誠的氣息。

    顧誠只看了他一眼，就繼續道：

    “方鏡可以吸收魔氣中的靈力，不會受到魔氣污染……”

    “方鏡吸收魔氣的濕度提高十倍，直到成為天級修者……”

    林柳桐震驚地看著顧誠說出了兩條猶如命令一樣的話語，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而在戰場上的方鏡，忽然頓住了身子，差點被怪物打到。

    他的耳邊清晰地傳來顧誠的聲音，可顧誠明明不在這里，這聲音好像是從天邊傳來，又像是從腦海中傳來，他無法辨別。

    但對方每說一句話，他就感受到了身體的變化。

    對方說的每一句話，都得到了應驗。

    這是多么神秘莫測又令人恐懼的能力。

    方鏡不知道這是什么能力，但它一定會所有人興奮或者恐懼，沒有人可以無動于衷。

    這邊，林柳桐雖然仍然弄不懂發生了什么，但直覺讓他察覺到了危險。

    他嗅到了失去的氣息，巨大的心慌籠罩了他。

    他猛地撲上去按住了顧誠的肩膀，大聲道：“別說了，顧城，別說了！”

    顧誠淡淡地看著他，說完了最后一句話。

    “方鏡所獲得的一切，將由我來支付……”

    顧誠話音剛落，表層的身體忽然裂開，密密麻麻的血色裂痕布滿了他的滿身滿臉，在一瞬間，他就成了一個血人。

    “顧誠?。?！”

    林柳桐驚呼一聲，接住了顧誠往下倒的身體。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林柳桐跪地地上，顫抖著唇，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

    在他懷中，顧誠身上的白衣已經染成了紅衣，白紅相見的衣衫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林柳桐手下全是溫熱潮濕的感覺，全是令他恐懼的濕熱觸感。

    顧誠本來英俊的面龐上全是血琳琳的裂痕，那雙剛才還泛著金色的眼仿佛是永遠地閉上了，林柳桐幾乎無法想起顧誠倒下前的樣子。

    大滴大滴的眼淚無聲從林柳桐的臉上滑落，林柳桐哆嗦著唇，說不出話來，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口中將“顧誠”從口中喊出來。

    “顧誠……顧誠……顧誠……”

    林柳桐將手指伸到顧誠的鼻尖，沒有感受到任何氣息，停留了許久的手指猛地垂下。

    心忽然好像被猛地挖出來，他沒有一點點防備，卻痛得那么劇烈，劇烈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林柳桐的臉上已經是一片崩潰，他無法控制五官的哆嗦和顫抖。

    想哭不敢哭，想叫不敢叫，想動不敢動。

    只有眼淚是自由的，模糊了他看向顧誠的視線，他努力地瞪大了眼睛，他怕一眨眼，又會發生什么他無法預料的事情。

    “顧誠……你說一說話呀……”

    原來，帶著哭聲的自己竟會發出這樣脆弱的哀求聲，那聲音比瀕死的嬰兒的啼哭還要弱。

    “顧誠……你應我一下……真的……一下就好……我不貪心的……”

    “顧誠……你別死……我還要送你……送你出去……”

    更多的話梗在了喉頭，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

    林柳桐用盡了全力，好不容易吐了出來，吐出來的卻不是哀求的話，而是大口大口的血，將顧誠的衣衫染得更紅了。

    無論如何，他又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他用衣袖輕輕地擦著顧誠臉上的血，試圖將顧誠看得更清楚一點，然后越擦便有越多的深紅色蔓延下來。

    “顧誠，別睡了，你理我一下，就理我一下好不好？”

    “我是林柳桐啊，顧誠，你不是最寵我的嗎？你從來都不會不理我的呀……”

    “顧誠，顧大夫，我是林柳桐，求你，應我一下……”

    “不要不理我……”

    林柳桐幾乎又要哽住，心仿佛一塊塊碎開，全部堵在了喉嚨里，不讓他開口。

    他已經忘記了一切，忘記了守城戰，忘記了方統領，忘記了同僚和百姓。

    眼前只有這一片紅，源源不斷的紅色在地上蔓延，越來越大，和他眼中彌漫的紅色一眼。

    在顧誠倒下的瞬間，林柳桐的眼睛就紅了，那紅色越來越亮，越來越紅，然后從刺目的紅變為暗紅，那暗色越來越多，直到和地上凝固的暗紅成為一色。

    林柳桐有那么一瞬間，覺得眼前都是假的。

    懷里這個血琳琳的人怎么會是他的顧大夫呢？

    地上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是一個人流出來的呢？

    為什么這一切不能是假的呢？

    林柳桐幾乎驚悚地松開了懷中的人，猛地往后退開，他看著倒在血泊中的面目模糊不清的人，抱著頭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顧誠明明還在城墻那邊修養，怎么會在這里？我為什么會到這里來？顧誠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里，一定是哪里出現了問題?！?/br>
    “顧誠，我要去找顧誠，顧誠還在等我……”林柳桐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奪門而出，口中不停地念著顧誠的名字。

    血泊中的男人的睫毛顫了顫，他微微睜開眼睛，偏頭看著門外越來越遠的身影，一聲嘆息沒有從口中出來，卻從眼中無聲地流露了出來。

    顧誠微微睜開的眼睛又緩緩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