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千里托孤

    東迦羅說道：“屠龍圣仙對方夫人說話，未免太過生硬無禮?！?/br>
    閔蓮君輕聲細語道：“嚴圣仙要走就走，難道有誰扣著你不放么？”

    元虹說道：“伯母也是愛子情切才會殷殷叮囑，還望嚴大俠體諒則個?！?/br>
    嚴惟洲長眉一軒，正要答話，忽然方云漪顫聲說道：“圣仙大人，你……你別跟我母親為難?！?/br>
    嚴惟洲看了方云漪一眼。

    方云漪神色疲憊，又有幾分無奈。他虛軟無力地歪在梨花樹下，清亮雙目透過一枚枚飄落的梨花，定定凝視著嚴惟洲。

    嚴惟洲嘆了一口氣，低聲道：“我已經不是屠龍圣仙了?！蓖笸肆艘徊?，坐在一塊巖石上，再也不作聲了。

    方云漪說道：“娘，你接著往下說罷?！?/br>
    趙齡希在方云漪身邊坐下，抬眼望著梨花雨紛紛而落，悵然道：

    “此事還要從我十八歲那年說起。我們趙家世世代代在朝天教位居要職，你的外祖就是朝天教的首腦人物，我和璋儀哥哥從小就住在問鼎峰上。

    “哥哥年少有為，為朝天教立下許多功績，后來外祖駕鶴西去，哥哥就接替了外祖的職位，不久又做上了朝天教教主，一時之間風光無限，人人爭著奉承巴結。

    “可是一心不能二用，哥哥忙于處分教中事務，還要在武林中爭奪權勢。至于習武練氣，他難免就疏忽了許多?！?/br>
    眾人都想起那一夜水月湖比劍，趙璋儀給嚴惟洲砍斷了兩根手指頭，若非嚴惟洲自行認輸，趙璋儀可就丟大人了。

    趙齡希說道：“哥哥自己的武功是練不上去了，便有心籠絡江湖上的杰出英才，盼著將這些人納入本教，日后成為他的忠心部下，豐滿羽翼，壯大勢力。

    “那時中原武林之中，朝天教趙教主求賢若渴的美名，那可是人盡皆知，交口相贊。許多江湖上的草莽之士，要么是一腔熱血，謀求建功立業，要么失時敗勢，混得無路可走，紛紛都到問鼎峰謀求出路。不論對方出身高貴貧賤，哥哥全都接待，禮遇有加。

    “不過，這些事情全都與我無關。我們雖然是親兄妹，但年歲差得太多，性子也全然不同。哥哥的宏圖大略，我向來是不以為然，也從不理會，直到我十八歲那一年——”

    趙齡希露出柔情的神采，看向方大俠的墓碑，接著說道：

    “那年冬天，一個姓方的大俠來到了問鼎峰。哥哥看他武功很高，對他著意接納?？蛇@位方大俠，對名利功業全都不放在心上。

    “他無父無母，四海為家，今朝有酒今朝醉，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原是最隨便散漫的性子。雖然投奔到問鼎峰來，也只是因為近來兜里沒錢，聽說朝天教教主熱情好客，就來打一打秋風?！?/br>
    方云漪笑了笑，輕輕把頭擱在趙齡希的肩上，說道：“這可真是爹爹的做派，舅舅只怕要氣悶了?！?/br>
    趙齡希說道：“哥哥很清楚方大俠的為人，所以并不強逼他立刻入教。方大俠就以清客的身份，留在山上住了好些日子。

    “哥哥本來想著閑暇之時，可以向方大俠討教武功，但那段日子里，江湖上風聲甚緊，人人都說，龍族虎視眈眈，不日就要吞并中原。

    “所以哥哥忙得焦頭爛額，十天有九天都在外奔走聯絡。方大俠樂得清閑，每日就在問鼎峰上賞玩風景，悠游閑散。

    “我在家做閨女，本來不見外人。但有一天夜里，我到后山散步，走到斷崖的時候，看見方大俠在梨花樹下舞劍，我們這就認識了?！?/br>
    方云漪想起，他第一次遇見嚴惟洲，也是在問鼎峰后山斷崖的梨花樹下，不禁偷偷看了嚴惟洲一眼。

    嚴惟洲正靜靜低頭傾聽，梨花如亂瓊碎玉般，飛舞著掠過他的烏發雪膚，冰雕玉琢的英挺鼻梁上，落著一粒分外漆黑的小痣。

    趙齡希臉上一陣暈紅，說道：“那一夜，我和傳藹初次相見，說話十分投機，于是約定明日再見。

    “傳藹他……他對我很溫柔，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他還教我劍法，唱歌給我聽。

    “反正那時哥哥經常不在山上，沒人約束我們，我們更是一刻都不想分開。日久天長，我就……我就有了身孕……”

    方云漪笑了笑，剛想問：“娘就是那時懷上了我么？”轉念一想，又露出疑色。

    趙齡希親口說，方云漪不是他們的親生孩子，那么趙齡希當年懷的孩子又如何了？

    趙齡希說道：“我有了身孕之后，傳藹本來想帶我離開，但我說，男女私奔太不合禮數，我要他跟哥哥正式提親。

    “唉，也怪我那時年紀輕、臉皮薄，囿于禮教倫理，生怕人家說我閑話。我不許傳藹把我有身孕的事情告訴哥哥，只說他很喜歡我，想要締結姻親就足矣。傳藹聽了我的話，照模照樣去跟哥哥求親。

    “誰知，哥哥雖然有意把傳藹收入麾下，可是他就我這么一個meimei，他一直打算把我許給名門大派、有權有勢的人物，所以傳藹向我求婚，哥哥總是百般挨延刁難，不肯給個準話，一會兒要他加入朝天教再說，一會兒又要他創制十種高超劍法作為聘禮，前前后后提了許多無禮要求。

    “傳藹回來和我商量，我就傻眼了，我看出哥哥對他只有利用駕馭之心，絕不會允準我們的婚事?！?/br>
    方云漪也有些傻眼，心想：“舅舅在這件事上，怎么如此無恥卑鄙？難怪娘親一直不喜歡舅舅?！?/br>
    趙齡希說道：“那時已經是來年春天，紫霄天傳來消息，說是龍皇后誕下太子，龍皇帝欣喜萬分，決心與中原群雄締盟修好。四月初，四海群雄畢集華虛門共襄盛舉，我哥哥也帶了好多人馬趕赴水月湖……后來在水月湖發生了什么事情，想必你們都知道?！?/br>
    眾人都望向了嚴惟洲。

    嚴惟洲神色冷淡，一言不發。

    趙齡希說道：“龍皇帝害死了老嚴掌門夫婦，他們的兒子又刺死了龍皇帝，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人妖大戰由此爆發，四海動蕩，天下大亂。

    “但這一切大新聞大變故，我全都不放在心上，我的肚子已經大得遮不住了。傳藹再也顧不得那些教條規矩，趁著哥哥帶人趕赴前線，他帶了我私奔到梨花山。

    “梨花山風景很美，又人跡罕至，我們就在這里住了下來。朝天教那些人也看出我有了身孕，他們顧忌著我哥哥的面子，都不敢過來追逼?！?/br>
    方云漪忍不住問道：“娘，你的孩子是不是沒能生下來？”

    趙齡希點點頭，黯然道：“我雖然自幼習武，身體強健，但我體質先天不足，難以保留胎兒。

    “有一天，傳藹和我在梨花林中散步，我不小心被石頭絆倒，傳藹及時拉住了我，但我還是走岔了內息，當時肚中就疼痛萬分，回去以后流血不止，那個孩子就落下來了……后來，傳藹把那孩子的骨灰灑入溪中，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愿他沾染半分紅塵?！?/br>
    眾人見她淚光盈盈，心里都替她難過。

    方云漪慢慢握住母親冰涼的手，以示安慰。

    趙齡希反握住方云漪的手，擦了擦眼淚，說道：

    “孩子沒了以后，我郁郁寡歡，傳藹整日里逗我高興，我總是開心不起來。

    ”那時外面的大事一件接著一件，人修大軍一路打到了紫霄天，龍宮隕落，龍族滅種，人族大獲全勝……我們在梨花塢與世隔絕，但傳藹的朋友很多，常常有人把消息帶到我們耳中。

    “那一天，有人送信給傳藹，傳藹看過之后就把信燒了，然后跟我說，他有個蛇族好朋友叫閔驚鴻，請他到南疆小龍山相會?！?/br>
    東迦羅喔了一聲，說道：“原來方大俠和閔氏蛇族族長是至交好友，那時人修妖修互相敵視，萬般戒懼防備，方大俠還能和妖修結交，可見為人坦蕩曠達，毫無拘礙?！?/br>
    元虹說道：“可是那時人妖大戰才宣告結束，蛇族為何要邀請方大俠千里迢迢去南疆相聚？閔公子可知道此事么？”

    閔蓮君搖頭道：“水月湖慘案之后，龍皇后認為我父親辦事不利，對他再也不像從前那般寵信，凡是遣兵調將、領軍打戰的大事，全都把蛇族排除在外，我父親在龍廷備受冷遇。

    “后來妖族戰敗，龍族滅亡，我父親抑郁消沉，回到南疆，自己獨辟了一方山洞居住，不許族人靠近探視，后來才慢慢轉好。

    “算算時間，應該就是我父親離群索居的這段日子里，邀請了方大俠和夫人相聚罷？”

    趙齡希點點頭，說道：“傳藹說，他和閔驚鴻是君子之交，若非有要事相商，閔驚鴻絕對不會來信叨擾。恰好我從沒去過妖修地盤，傳藹就說帶我去散散心，我也就去了。

    “可是我心情郁結，到了南疆之后就病倒不起。傳藹急得不行要回去，我看不慣他著急的樣子，就讓他先去找閔驚鴻談妥事情。傳藹拗不過我，把我安頓在客店里，自己上小龍山去了，過了幾天才回來。他回來的時候，懷里還抱著一個白白凈凈的可愛孩子……”

    方云漪一驚，說道：“那就是我嗎？”

    趙齡希望向方云漪，眼神中不勝憐愛，說道：“我當時一骨碌就從床上坐了起來，把那孩子接到懷里，又抱抱他，又親親他，親熱了好久，才想起來問一聲，這是哪里來的孩子？

    ”傳藹說，這孩子是個棄嬰，他生身父母的身份十分尷尬。若是這孩子留在妖族地盤，只怕將來有人對他不利。閔驚鴻請傳藹到南疆相聚，就是為了托孤?！?/br>
    方云漪喃喃說道：“身份尷尬？那是什么意思？”

    東迦羅說道：“所謂尷尬，十有八九就是一句托詞，免得方夫人過分深究?！?/br>
    元虹等人不言語，心里暗暗贊同。

    趙齡希說道：“我當時滿腹疑惑不斷追問，可是傳藹不愿意多說什么。他只是說，這孩子很可憐，剛好我們沒了孩子，那也是老天注定的一段緣分。我和這孩子一見如故，實在不愿放開，于是我就不再追問，把這孩子留在身邊撫養。

    “我們給這孩子起名叫云漪?；氐嚼婊▔]沒多久，我就發現，云兒的丹田有一層外殼防護。我問傳藹怎么回事，傳藹隱瞞不住才說，云兒是妖族，那層外殼其實是封印，把他的妖丹給禁錮住了。

    ”只要有封印在，云兒就永遠不會變身，也不會顯露原形特征，連他的內力都和人修一樣透明無色，看起來儼然便是人族的孩子?！?/br>
    方云漪呆愣片刻，噗嗤一笑，看向萬俟兄弟，說道：“原來我也是妖族！”

    元虹微微一笑，重陵則愣愣的瞧著方云漪，似乎一時之間還轉不過彎兒來。

    眾人心里都想：“不知道他的原身是什么種族？”

    趙齡希說道：“我跟傳藹一輩子無話不談，但云兒的身世，傳藹總是守口如瓶，我想他肯定是跟閔驚鴻發了誓要保守秘密，連自己的妻子都不能告訴，所以我也從不勉強他。我私心里忖度，云兒的父母肯定大有來歷。我還曾經猜想，云兒是不是閔驚鴻的私生子——”

    方云漪樂了，轉頭說道：“閔公子，我們是手足兄弟??？”

    閔蓮君一驚，說道：“家父斷不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