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情緒潰堤之后,思念夾著泥帶著水地噴涌而出,污染了每一個角落,等浮澤反應過來,已經再回不到從前的潔凈與坦然。 他把自己困在躺椅上,就那么蜷縮著不愿動彈,沒日沒夜,睡睡醒醒。醒著的時候忍不住總是回想,睡夢中又時常不受控制地淌淚,一連好幾天昏昏沉沉,直到眼睛澀到發疼了,才遲鈍地發覺應該找點事情分分心。 想起從前負責西南地界的時候留了許多資料書冊,后來因為種種意外,至今還沒來得及交接給新的地界仙君,手軟腳軟地翻找出來,堆了高高兩沓。 思維一陣一陣地斷開,有時候他坐在桌前,又突然忘了要做什么,半天才想起得重新整理一番。便久違地磨了新墨,拿了紙筆,照著書冊的年份細細陳列清單與備注。 原本是坐得挺拔的,寫著寫著,也不知是累了還是怎的,頭越垂越低。 天帝來的時候,就見他幾乎整個上半身都趴在了桌面上。 她這段時日格外關照浮澤,前些天在婚宴上沒見浮澤身影,今日就尋得了空來清池居看看。敲敲門直接進來,浮澤筆桿一頓,分明是聽見了動靜,卻要過一小會才抬起頭,右手還拿著筆,鬢發微亂,眼睛和臉頰都泛著不明顯的紅。 天帝只當沒瞧見,一面關心地問他可是身體仍有不適,為何前些天沒去參加婚宴,一面邁著步走到桌前。 浮澤放下筆,搖頭:“這幾日在整理西南地界先前的文書,一時投入,忘了?!闭酒鹕硇卸Y,借著動作,有意用袖子擋了擋桌上的紙張。 然而天帝還是撇到了那紙上半干的濕痕,星星點點地落在字與字之間。她倒沒有揭穿,只是在浮澤低頭的時候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這些都不急的,你別太辛苦?!?/br> 天帝在浮澤面前總是沒有架子的,還像尋常那樣說些關懷的問候,話接話之間,狀似不經意地說起那負責管理靈獸的仙君,便“順嘴”對浮澤提議:“祱鬃仙君那兒新誕了一批靈獸,數量有些多,常訴苦說照顧不過來。你日日悶著無聊,不如便去幫忙幾日,若有相中的幼獸,也可以領回來當仙寵?!?/br> 浮澤神色頗有為難。 天帝看在眼里,不動聲色地換了個說法:“現在派不出其他仙君,你暫且沒有仙職,就當這是派給你的事務,可不許拒絕?!?/br> 浮澤這才領命稱是。 翌日,久違地踏出清池居,光線照在眼皮上,暖洋洋,暈乎乎,竟不似現實。 祱鬃仙君忙于照顧母獸,直接把五只才睜眼的雪白幼獸交給了浮澤看管,萬幸幼獸睡眠時間極長,倒也不難照顧,只需時不時為它們輸點仙力維持體溫,其余時間在旁看著便是。幼獸可愛,浮澤看著看著,心情慢慢就變輕了,窒息的感覺居然也隨之消散,比前些天好過不少。 可惜也只是暫時,每日回到清池居,白日里無暇去想的東西還是會涌上心頭,越是留戀白日的輕松,獨處時的落差感就越大。情緒爆發時,心中不止一次想要沖動任性地離開仙界去見那個誰,而一到人前,摸著手里的靈獸幼崽,理智又一遍遍告誡自己那不過是畸形的留戀。 浮澤覺得自己像是被割裂成兩半,一半是清池居門外日漸開朗的他,另一半則是躲在門內茫然無措的他。 分不清在這樣仿佛的拉扯中究竟重復了多少日,又過了一段時間,靈獸幼崽終于長大了一些,祱鬃仙君說它們已經可以離開母獸了,問浮澤要不要挑一只帶回去當仙寵。浮澤見手心上的幼崽柔軟可愛,還是小小一團,心中喜愛,卻也不忍,便問能不能讓它再母獸身邊多待一些時日,誰知祱鬃仙君果斷拒絕了這個請求: “幼獸離開母獸必須當斷則斷,錯過了現在,等它再大些認得母獸了,才強行要它分離,豈不是更可憐?” 浮澤還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祱鬃仙君無奈,又指了指遠處兩頭依偎在一起的靈獸:“越是靈氣足的仙獸越重情感??匆娔菍ο陕沽藛??是同胎姊妹,先前我一時疏忽,沒在幼時就將它們單獨分開,直到它們半大了才讓兩位仙君分別領走,結果一者絕食,另一者自殘,強行分開了半年,差點害了它們,最后只好領了回來養在一處,日后若有仙君要領養,也得一對一起帶走。所以像這樣的幼崽,要領走的話都得趁早,晚了就幾乎不可能再分開了?!?/br> “……是這樣啊?!备傻皖^,輕輕地撫摸手中的幼獸。 這一回,祱鬃仙君早早就聯系好了領養者,不讓這一窩幼崽有任何砸手里的可能。很快,同一窩的其他幼獸就陸續被仙君們抱走了,保育場一下子就清閑下來,浮澤沒有其他可幫忙的,也便抱著自己選的靈獸幼崽回了清池居。 他留的是那一窩的小幺,小幺通體雪白,唯有眉間一道細細的火紋,頭頂上還沒長角,圓乎乎的。換了新環境的幼崽起初也難照顧,揮舞著小爪哼叫,一刻都安靜不下來,不過也就三五日,之后很快就乖了,真如祱鬃仙君說的那樣,離得開的幼崽很快就能適應,若是到了離不開的時候再離開,只怕無論多久都不可能再安生。 浮澤把幼崽舉到眼前,幼崽親昵地舔了舔他的大拇指,黑豆般的眼里清晰地映出了他的面容。 說不清楚哪里發生了變化,那日之后,生活突然變得有序起來。 浮澤不再混沌度日,又拾起了沒來的整理完的書冊。他坐在案前細細抄寫,小小的毛絨團就陪在手邊看著,他將散落的書頁重新裝訂,小東西則撲咬著線頭搗亂,有時整理累了,靠進躺椅里小憩,暖暖的一團總愛鉆進他的懷里陪同,夢還是會有,卻不再是淌著淚驚醒。 清池居仿佛一下子有了生氣,浮澤也活了過來,變回了從最初的浮澤仙君。 到幼崽又長大一些,體型約莫有浮澤小臂那么長的時候,厚厚兩沓文書終于全都整理了一遍。浮澤親自給如今的西南地界仙君送過去,毛絨團蹲在他肩上陪同,送完了,回去的路卻是并非來時的風景,毛絨團蹭了蹭浮澤的臉,浮澤側頭對它笑了一下,用手指點了點它的火紋:“堅持一會,陪我去見見天帝?!?/br> 路途很長,他還是徒步行走,不急不徐,每一步都走得認真。半路上靈獸又困了,啾啾叫了幾聲跳進浮澤懷里,被穩穩抱住,便安然睡了過去。 再醒來,已經被帶到了天殿,天帝伸出一只手來摸摸它的耳朵,它抬起頭,只來得及聽見對方的后半句話:“……不是什么忙事,但也有趣,你可以去幫幫忙,帶著你的仙寵也可以的?!?/br> “陛下?!备陕曇糨p輕的,“我還是想,去鬼府一趟?!?/br> 這一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