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仙界有喜,某某仙君與某某仙君喜結連理,將于數日后舉行結契宴,各自派了一名仙童到處派發喜禮,浮澤打開門時,就見到兩小不點手牽手站在門外,一個舉著禮盒,一個舉著請柬,異口同聲地將提前背好的吉利話大聲念了一遍。 浮澤忙接過仙童手中的東西,側身要將他們讓進門來,小孩卻齊齊搖頭,左邊仙童指了指身后的載具:“我們還有很多份喜禮沒送完?!?/br> 右邊仙童舉手:“還有姻緣仙君、承德仙君、跡策仙君、祝悌仙君……總共十六家!” “——所以?!眰z小孩跟招財童子一樣,齊齊作了個揖:“我們就不打擾浮澤仙君了?!?/br> “啊,那你們去吧?!备上乱庾R應答。 話音剛落,才猛地反應過來。見仙童轉身要走,又忙把他們叫住,為難地頓了一下,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你們方才說承德仙君,他不是去人間了嗎?” “已經回來了呀,我們仙君都與他下過好幾次棋啦?!毕赏UQ?。 “我們仙君還特地囑咐過,說承德仙君總愛去別的仙君處串門,如果找不到,要多找幾圈呢?!绷硪粋€點頭附和。 右邊仙童:“他沒來浮澤仙君這兒嗎?” 左邊仙童:“方才來時也沒遇見,也許今天沒出門吧?!?/br> 右邊仙童:“浮澤仙君可還有其他事情?” 左邊仙童:“沒有的話我們要趕緊走啦?!?/br> 倆仙童長得相像,一說話也默契十足,浮澤本就不是個不善言辭的,一時間竟啞口無言,也忘了還要問什么,愣愣地與他們道別。直到關上門,回身看見自己空蕩蕩的清池居,安靜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心中的怪異感從何而來。 ——承德已經回到仙界有一段時日,卻竟從未來找過他,甚至像是有意隱瞞。 浮澤盯著自己的腳尖,不解中帶著點失落。 哪怕他與承德已經解了婚約,但過去千年他們之間的相處也是真真實實存在的,不說密友,再退幾步也是交好的情誼,以承德的性子,原不會不來清池居的打聲招呼的??墒窍赏f,承德已經回來數月,常去其他仙君處串門,而在清池居的他卻是頭一回得知。 像是在給自己找什么借口,浮澤皺著眉想。 也許不是承德有意隱瞞,是自己終日閉門不出,才會這般遲鈍吧……再者,說是交好,也沒有日日待在家里,等別人上門的道理。 于是,又過了兩日,他便主動出門去找承德。 承德恰沒有出門,正坐在案前捧著一幅卷軸在看,眉目間有微微的愁緒。浮澤站在門外喚了他一聲,就見到他抬起頭來,表情先是怔愣,之后很快變為rou眼可見的驚喜,他放下卷軸站起來迎,只是喚了浮澤一聲之后卻結了巴,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放。 “承德仙君?!?/br> “……浮澤,許久未見了?!?/br> 彼此都有些尷尬。 承德將浮澤引到客座,浮澤借著入座的動作低下頭,錯開了無言的對視:“聽聞承德仙君回來了,所以來見見你?!?/br> 承德也在對面入了座:“啊……是,先前,去了人間一趟?!彪S后第一反應竟是道歉,“先前是要等著接你歸位的,但是陰差陽錯,沒能與你見上一面就走了,抱歉,浮澤?!?/br> 最初的慌亂過后,他五官逐漸平和,便顯露出之前沒有的穩重,中間尚夾著一抹掩不去的欣然,看不出有任何心存芥蒂的痕跡。浮澤悄悄抬眼看他,發覺來前的猜想得到否定,無意識中暗自松了一口氣。 但隨即就是愧疚,急忙搖搖頭:“是我道歉才是……本應該早些上門拜訪你的?!?/br> 他說話有點慢,有種久未開口說過話的生疏感:“我與其他仙君交情尚淺,平日里又鮮少出門,還是前日聽仙童說起,才得知你已經回到仙界。如今已經過了數月才上門來,實在……有愧于你平日的關照?!?/br> “這是什么話?!背械挛⒄?,之后和熙地彎了彎眼角,“我又不是不知你的性子,哪里會怪你?!?/br> 到底是有年少的情誼在,最初的尷尬之后,話題還是在逐漸地打開,即使是浮澤這樣的寡言也還是能與承德聊得上話,交換了近況,又自然而然地說起了彼此在人間的趣事見聞,或者是某些浮澤離開時仙界的細小變動。承德說得多些,浮澤間或應上幾句,并不冷場,倒與尋常交好的友人并無區別。 承德進退有度,更心照不宣地不提之前的事。到時候差不多了,見浮澤抿完最后一口茶,他就主動收了話題,轉而說起了旁的:“你也該多出門走走,剛才進門的時候與我說話竟不太流利,現在已經好多了?!?/br> “無礙的,我以前也不總出門?!备奢p輕放下手中茶盞。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只是一時還未適應仙體罷了?!?/br> “早聽天帝說起過,果然又是這個借口?!背械戮蜔o奈地笑了。 彼時浮澤已經準備起身往外走,承德將他送至門口,明亮的光線照射過來,將雙方的五官都映得清晰極了。浮澤側頭躲光線,余光中窺見承德收了笑容,眉眼漸漸垂下,平靜中帶著隱約的無奈與哀傷。 “你從前雖不出門,但我按耐不住自己三天兩頭去找你,還能陪你說說話。以后沒有我上門,你再不出門,就真的沒有機會開口了,所以也要自己多主動走出門才行?!背械碌穆曇糨p輕柔柔。 浮澤突然想起先前總有其他仙君說自己變化許多,自己一直將信將疑,如今看了承德,才切身體會到這種變化是真的可以存在,明明還是同一位仙君,哪里都還一樣,但哪里都能體現處差別來。 心中說不震撼是不可能的,記憶中的承德從來不會做這么隱忍的表情,眉眼間不會藏著那么多沉重的情緒。 過了一會兒,才訥訥地點頭:“好?!?/br> “但是你來找我,我很高興?!背械聹惤税氩?,與他對視,“浮澤,去人間的這段時間,我……也有小小地成長了一些。他們都說,被拒絕后還糾纏不止不是君子所為,我不想被你討厭,所以回來后一直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找你,以后也是。但我還是會期盼你主動來找我?!?/br> 說完又覺越界,連忙往回找補:“——我的意思是,不來找我也無礙,你多出門與其他仙君說說話,總歸是好的?!?/br> 浮澤看著這樣的他,胸腔逐漸重得厲害,就連心跳都變得艱難:“你……不必這樣的,過去的事情是過去,我從未討厭過你?!?/br> “抱歉,浮澤?!背械驴嘈Φ負狭藫献约旱念^,“我可能,暫時還過不去。好像靠近你已經成了習慣,你若愿意接受也就罷了,你不愿意,我只好自己努力克服了?!?/br> 他太真誠了,也太坦白了,將這些心緒鋪開在光明下,自己倒平靜,卻讓浮澤心慌。 浮澤不愿意再待了,別開視線不敢再看承德,將手往袖子里藏了藏,掩蓋自己手抖的事實:“那我下次,有空再來拜訪,這次就先回去了?!闭f完逃離似的立馬轉身。 “浮澤?!?/br> 承德揚高的聲音將他叫住在了原地。 浮澤回頭,就見到承德迎著過亮的光線中走上前來,隔著一臂的距離停下,將手掌伸到他的面前,那只手的小指上,赫然系著一根紅繩。 “讓我再最后爭取一次吧,浮澤?,F在一切都回到正軌,你可愿意,系上這紅繩的另一端?” 胸中那種極重極悶的感覺又加重了,浮澤甚至懷疑下一刻自己便要被壓垮,五感也隨之變得遲鈍,聽進耳里的聲音像泡了水一樣模糊,唯剩不多的力氣只夠支撐他小幅度地搖搖頭:“我……” 承德溫聲打斷:“嗯,沒事的。這樣就好了?!?/br> 他收回手,解下紅線,放在手心最后留戀地看了一眼,隨后驅動仙力引出一簇火苗來,仙火霎時間將紅線吞噬了去。見浮澤愣愣地看著,甚至反過來寬慰道:“我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浮澤不必覺得愧疚。我只是覺得,當時從姻緣仙君那兒接過紅線的時候,心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所以這紅線的另一端只能是你。否則日后我若有其他情投意合的仙君,還留著這紅線,未免對對方太不公平?!?/br> 紅線燒盡了,只在承德手心中留下一小撮淺色粉末,他將那粉末輕輕揚在空中。 “這紅線是我對你的情感,我將它燒了,希望你能不再有負擔,也希望我盡早放下。我們都要向前走?!?/br> …… 浮澤不太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清池居的了,濕冷的空氣將他包圍,他茫然地環顧一圈,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那只躺椅面前,渾身力氣像是被抽干,頹然地躺了下去,閉上眼睛。 歸位后他極少極少睡眠,更別提在這躺椅上睡,只不過今天實在太累。 這回不是他潛入水下,而是世界淹沒了他。他的呼吸很淺,像是進入了休眠的狀態,視線、聽覺與感知全都變得模糊,身體時而沉甸甸,時而輕飄飄,眼前應該是黑暗一片,但又似乎快速地過著光怪陸離的場景,分不清是做夢還清醒的幻覺。 不過浮澤覺得自己應該是沒有睡的,因為神識里的情緒一直緊繃著,沒有任何松懈。到第二日,外頭隱約從很遠處傳來喧鬧的動靜,睜開眼,才終于覺得好些,側躺著回了好久的神,想起今天是那二位仙君的結契宴。 仙界喜事本就稀少,至少要去道個賀。那日的紅色請柬還放在桌案上,浮澤頭昏腦脹地坐起來,遙遙看向主座的方向,卻好久沒動。 忽地覺得臉上濕涼一片,抬手摸了摸,竟發現自己落了淚。 他起先只是驚訝,抬手隨意擦了擦,奈何身體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僅沒有擦完,反而越流越多。浮澤低頭看著自己被淚暈濕一片的衣袖,呆了小片刻,眨眨眼,突然感覺有莫大的委屈涌了上來,酸得他的心都皺成了一團,嘴角癟了好幾下,便再也控制不住,抱著自己的膝蓋哭出了聲。 他不開心。 不是只有今天,而是一直一直都不開心。 情緒化作了淚擺在眼前,他終于不得不承認,自己并不是適應不了仙界,而是適應不了沒有時崤的生活。 天帝摸他的頭時他會想起時崤的手,蜷在主座上入睡時他會想起時崤的懷,時??粗帐幨幍那宄鼐?,他還會覺得不如他們在人間的小家溫馨,甚至于走在浮橋上,也會記起自己曾經與時崤在上頭zuoai的對話,他越來越喜歡昏暗的環境,就連出門時,都覺得駕云不如時崤抱著他穿梭叢林那樣安穩。 看什么都是時崤,做什么都是時崤,他根本沒辦法克制自己。 浮澤越哭越難過,越哭越委屈。 他會因為身上被留下的味道日漸減淡而不安,會因為添置的床榻沒有鬼魂的溫度而不愿再觸碰,最可怕的是,從姻緣仙君手中接過紅線的時候,腦海中也下意識地想到那個黑色的身影。 身邊哪兒都沒有他,又哪兒都是他。 起初以為自己不去想,不承認,慢慢地也就習慣了,可是承德的坦然擊碎了他最后的防線,他突然就變得懦弱無比,不知該如何處理這濃厚的、被積壓許久的情緒。 他現在已經沒辦法在仙界得到足夠歸屬感了,他每日都覺得孤獨,每日都覺得不安。 他不爭氣,他好想回到時崤身邊。 浮澤的哭并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忍著聲音大滴大滴地往下落淚,淚水里載滿了情緒,將睫毛打得亂七八糟。 是委屈的,委屈對方從前不顧他意愿地強迫他,如今卻又不管不顧地將主動權放到他手里,非要逼他做出抉擇;也是害怕,驚慌于他竟然直到昨日才意識到,原來大家都在變化,都在努力往前走,只有他一個還無知無覺地停留在原地。 那時崤呢? 他與時崤中間隔著三界,歸位后又隔了數年,對方沒有義務為誰長久駐足。 外頭的樂聲奏了又停,停了又奏,熱鬧卻傳不進清池居里,許久,那宴會散了,哭聲才慢慢消停。 浮澤本來已經逐漸收住了眼淚,正用手腕擦著,朦朧的淚眼中,看見手腕光潔無痕的皮膚,忍不住又多流了好一會兒滴眼淚。與上一回不同,這一次時崤除了氣味之外,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記,他們的確是斷得徹徹底底,再也沒有任何借口。 他失去了埋頭逃避的權利。 時崤在逼他向他主動靠近,或者是,徹底放棄。 “結束”這個詞第一次在心中有了實感,浮澤一想到這個事實,心就難過得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