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風水輪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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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風水輪流轉 才到午時,茶樓的窗已全關了,門只剩一小扇開著。滿大堂的天翻地覆,眾人一邊收拾殘骸,一邊說閑話聊天。 說書先生也在,話題自然繞到江湖上去,尋常在說書案前坐著還要顧忌公正,私底下座談江山難免藏私。他大講特講暗雨樓,從江水煙說到韓臨,極盡贊美辭藻,尤其講到韓臨,唾沫飛濺,說他少年天才,同年齡段武功第一人,再過多少多少年,造詣必定超前任刀圣。 伙計們聽得耳朵起繭子,這時候一句話就能治得住他:“韓臨這么厲害,怎么就死在挽明月手上?” 事實擺在面前,說書先生聲音小了下去:“那挽明月最厲害唄?!?/br> 此時有人敲了敲門,眾人循聲看過去,見到門口頭頂幾乎觸到門梁的大夫,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就站在了那兒。 伙計笑著送客:“茶館今兒個讓位公子包了,不招待別人了,吃茶用飯到別家去吧?!?/br> 他問小韓在哪,有人指指樓上:“陪那位公子吃飯呢,上去后沒再下來過?!?/br> 相較上面那位,他們與大夫更熟,就同他說了上午的事,講推桌翻椅的時候他們心驚rou跳的。 大夫聽完挑了挑眉,道:“你們繼續忙,我上去跟他打個招呼?!?/br> 二樓要齊整得多,大廳正中一張桌上擺著各色菜肴,多以甜食為主。 一人背朝樓梯口坐在那方桌前,正在用飯。清濯濯的背影,素衣黑靴,從容得更勝以往。 整層樓靜悄悄的,對面的青年只顧垂頭吃飯,他提醒道:“慢些吃,當心噎住?!?/br> 青年嗯了一聲,接來他遞的茶,剛喝一口,一抬眼,就見站在樓梯處不動聲色的挽明月,執筷的手頓時靜在半空中。 挽明月笑說:“打攪到你們敘舊了嗎?” 嘴里的飯半天才咽下去,韓臨艱難開口:“你怎么來了?” “你個沒良心的,想等你來找我,左右等不到,只好又來給你們茶樓送錢了?!蓖烀髟伦哌^來,抱臂圍住韓臨繞了半圈,戲謔道:“這次沒被你師兄吃完。有長進?!?/br> 韓臨清楚他在揶揄自己,不敢發火,觀察到上官闕垂著眼睛挑魚刺,并不理會來人,忙在暗處拉住挽明月的手:“你先回吧,我改天去找你?!?/br> 挽明月抽出手坐下,拾過韓臨的筷:“別呀,一大桌菜,你們吃不完又浪費,我來都來了?!?/br> 一桌三人,誰跟誰都有段仇可講,好在上官闕教養好,輕嚼慢咽,用飯時不好說話,沒摻和進這亂局。 韓臨仍在桌下扯挽明月。他怕他們兩個動手,以自己現在又攔不住,他們兩個打個你死我活倒還好,萬一把茶樓給毀了,他簡直沒臉再見老板娘。 “別緊張,”挽明月轉臉對韓臨說:“我為你們師兄弟團圓還盡了份力呢。不是我,你師兄怎么找得到你?請我一頓飯不過分?!?/br> 上官闕擱筷:“自然?!?/br> 隨后揚聲讓人再備副碗筷。 挽明月笑著對韓臨道:“好了,他同意了,你可以不在桌子底下拽我的手了吧?” 上官闕看過來一眼,韓臨臉色發白,兩手都擱到桌上,想找點別的事躲開他的眼睛,碗筷卻已被挽明月抓走用了,好在上官闕很快就收回了視線,問他:“你想什么時候去見紅袖?” 這話倒提醒了韓臨,韓臨微側過身體詢問挽明月:“紅袖出事,真的是你做的嗎?” “是?!?/br> “這種仇怨你為什么要牽連上無辜的小孩子?” 挽明月就著韓臨的杯子喝了口茶:“什么小孩子?” “紅袖啊?!?/br> 挽明月不禁笑了起來:“舒紅袖?她現在算哪門子小孩子?” “她一個跳舞的女孩子,你毀了她的臉……” 挽明月打斷:“外面把你的死算在我手里,她能不恨我?這幾年不知道她給傅家那對父子吹了多少耳旁風,暗雨樓哪天少針對我了?我這條腿,可能也跟你的寶貝養女脫不開干系?!?/br> 舒紅袖在韓臨心中永遠是火場里那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孩,韓臨將她救出火場,卻沒有陪她一直走下去,他對她有太多的虧欠。 韓臨簡直無法理解挽明月為什么要這么猜測一個小女孩,偏心地護著她道:“那都是你的揣測,你不能以己度人。她才十幾歲,突然失去了重要的人,她想不到這些?!?/br> “她年紀小想不到是嗎?易梧桐、佟鈴鈴、傅樓主呢?”挽明月開始殘忍:“你活到二十多歲年紀,你當初找到我尋死的時候,你沒想到你親近的人會對我發什么瘋嗎?” “我的錯盡管朝我來,不用你算到別人頭上?!?/br> 挽明月給他這不合時宜的擔當氣笑了:“我沒想動她。是她運氣不好,那天非要跟著過去。我有什么辦法?我不能舍大逐小。不過我也算是替你辦成了一件事?!闭f著,視線掃向上官闕:“你師兄給你看他眼睛了?” 說起上官闕的眼傷,韓臨又是一陣煩:“看了?!?/br> “他現在這幅尊容,你滿意嗎?” 上官闕抬眼看向韓臨。 腦子里嗡了一聲,韓臨大聲叫出來:“你在說什么?!” “我可還記得,”挽明月笑著將視線轉向上官闕:“你說恨不得刮花他的臉,省得他妖言惑眾?!?/br> “你別這時候說這種話,”韓臨急得要命:“他當那場火是我的主意?!?/br> “可你確實這樣說過?!蓖烀髟虏痪o不慢地說:“著什么急,你長了嘴,可以向他解釋?!?/br> “要不你跟他說明白?!表n臨這會兒又來求他,垂頭耷耳的:“我說了,他不信?!?/br> 真是好笑,剛才還在質問自己和自己吵,這會兒有求于自己,倒是一點不見外。 挽明月當然不會理會他的求助,只是看向上官闕:“哦,真不信假不信啊?!?/br> 上官闕都不看挽明月,只將手心覆在韓臨手上,對韓臨說:“別怕?!?/br>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多說無益?!鄙瞎訇I也轉回臉來看向挽明月,將自己擺在主人的地位上,大度道:“我們三個人多少年沒在一張桌吃過飯了?” 今日他渾身的春風得意很刺眼。 挽明月笑說:“上一次,是十一年前龍門會開幕宴吧。沒過幾天,原本的天才隕落,然后這個腦子缺根筋的名揚天下。上官樓主,我說得對不對?” 上官闕睞細眼,不再接話。 挽明月自然知道他最聽不得這個,這是除了他自己硬去揭給韓臨瞧,去綁住韓臨,誰都不能碰的逆鱗。 十一年前的那場龍門會上最受矚目的三個人,如今聚在這么個小地方。欲上青天挽明月輕功盡毀,刀圣韓臨右手再握不起刀,廢天才上官闕瞎了只眼。 要說武功,挽明月壓得住韓臨,卻還真不清楚腿瘸了的自己,能不能打得過上官闕。風水輪流轉,竟又轉回來了。 這時候有人上樓,送了碗筷過來,發覺出這三人間凝重的氣氛,沒敢大喘氣立馬就又下去了。 韓臨不敢讓他們兩個再說下去,給他們夾菜說:“先吃飯,菜都要涼了?!?/br> 挽明月吃前先問了:“跟上回一樣辣嗎?” 韓臨搖頭:“這回是我點的菜,我讓他們跟后廚說別放辣椒?!?/br> 當然,韓臨審時度勢地沒告訴挽明月,他還讓他們把甜品做得甜一些。 然而上官闕卻將韓臨夾去的甜品挑出去,只碰一些咸的菜。 見韓臨奇怪地看過來,上官闕淡淡道:“這幾年我吃不了甜的?!?/br> 韓臨怔了一下。 “你忘了嗎?”上官闕笑了一聲,“你留給我的糖?!?/br> 人將死前,常有決心做出尋常時候不敢做的狠事。死了爽快,沒死成,就要面臨這樣的后果。 韓臨把頭低著,不敢接話。 挽明月刻薄地插話:“那你還點甜糯米藕?” 上官闕道:“不能吃,總要看看,不然人受不住,做出來的事太難看?!?/br> 此時窗外一陣馬嘶,不多時,上來幾個人高馬大的,叫挽明月,急說自家鏢頭被人打了,本來以為是喝多睡過去了,誰知道剛剛昏死過去,藥店老板治不過來,讓他去搭把手。 今日被打成重傷的鏢師,一聯系早先聽茶館伙計說過的事,韓臨看了上官闕一眼,上官闕朝他笑了一下。 挽明月在旁看著他們兩個交換目光,心知此刻走了,韓臨不知道又要被上官闕蠱惑成什么德行,回絕道:“我學藝不精,諸位另請高明吧?!?/br> 韓臨巴不得把他跟上官闕支開:“事關人命,燕子你先去吧,改天我去找你?!?/br> 挽明月用的假名,尋常時候懶得管人死活,可若不去,就要背上見死不救的名聲,以后要想從老板娘這里帶走韓臨,想必要遭些疑慮。 此刻韓臨出頭,挽明月回過臉瞪了他一眼,卻也不免后悔干嘛為看起來正常找事做,早知道當個清閑散人算了。來人催得急,挽明月和韓臨說了兩句就跟著人走了。 上官闕笑吟吟送走挽明月,二人不咸不淡吃了很久的飯,下樓結賬。 上官闕留下一枚金錠善后這滿室的暴亂,囑咐賬房:“早晨那位小姐,只付那壺茶錢就行?!?/br> 回身見韓臨的視線盯著自己,歪了下頭。 “那個鏢師,你下手留余地了嗎?!?/br> 上官闕聞聲先怔了一怔,莞爾:“放心,只給了一掌?!?/br> 韓臨收眼,也過去幫忙收拾四下雜亂的桌椅。 “一錠金子還不夠讓你的朋友們把這個地方全換一遍嗎?” 韓臨扶正一把椅子,把目光轉向茶館東南角的一地碎片,那是老板娘放來鎮店的古董瓶子。他慌不擇路時不慎掃倒,碎在了地上。 “假的?!鄙瞎訇I甚至沒正眼去看。 “可……” “整整一個上午,我不可能只盯著面前那張桌子看?!痹挳?,見韓臨面上隱隱仍有疑慮,上官闕寬慰道:“別擔心,等回洛陽,我讓人送個真的過來?!崩^而在他耳邊催:“去換衣服吧,陪我四處看看?!?/br> 韓臨幾乎話都沒法跟他說,說是四處看看,只是跟在他后頭在街上遛彎。 這小城沒什么可看,上官闕興致也不高。只是因上官闕的形貌,他們在街上很招人的眼。這個點,不少散工在街上等活,里頭有幾個韓臨的熟人,借故湊上來,嘻嘻哈哈搭住肩問韓臨:“這又是你的哪個好哥哥?” 韓臨都沒力氣揍他,咧咧嘴說:“我師兄?!?/br> 上官闕聽見這話長眉一動,等人走了,別過臉,含著笑意輕聲問韓臨:“你肯叫我師兄了?” 氣息打在耳后,韓臨后頸起了一層顫粒,只好低下臉:“我以前太小孩子氣了?!?/br> 上官闕笑著搖搖頭,遙望天色:“天色還早,我送送你,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吧?!?/br> “不是說紅袖……?” “你要穿現在這身見她?”上官闕掃了兩眼一身粗布短裳的韓臨,笑了笑:“她該心疼了?!?/br> 經他提醒,韓臨才意識到自己如今這副拮據相,忙搖手:“那改天吧?!?/br> “現在家里有能充場面的衣服嗎?” 韓臨說有,又說:“吃喜酒時候穿的?!?/br> “這樣啊?!鄙瞎訇I又笑:“要不我還是帶你去買一身吧?!彼赶蚯懊娴某梢落?,“正好到這地方了?!?/br> 成衣鋪款式不多,好在樣式大方,韓臨試衣服的間隙,上官闕又指了幾件讓裝起來。 老板很出奇:“不讓他再試試?” “不用?!鄙瞎訇I喝茶,一只單眼映著簾布里寬肩長頸的人影:“不會錯的?!?/br> 因為拎衣服占手,家門的鎖都是上官闕給開的。 院墻老舊斑駁掉皮,屋前一棵柿子樹,屋后一株大松樹。院里凄涼空曠,只搭了雞窩豬圈,然而里頭沒養雞養豬,空蕩蕩的,只堆了幾捆柴火,兩麻袋木炭。 上官闕進院后掃了一眼破敗的四周,點頭:“比我們當年在臨溪住得好點?!?/br> 韓臨不免道:“比我們當年住得還差的也不多見了?!?/br> “比我們那時候干凈很多。至少沒有一到秋天就掃不干凈的落葉?!?/br> 談及山上的往事讓韓臨松弛許多,掀簾進屋:“沒辦法,山上樹太多了?!?/br> 上官闕隨他過去,一進門就嗅見滿屋的酒氣。 屋里不亂,是一般獨居男人的樣子,簡單到簡陋,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只衣柜,床頭有一口斑駁了漆的箱子,箱腳下墊了幾本黃紙皮的話本被當成桌子用,箱面上頭擺了一壇酒、一只杯子、一把燭臺。 韓臨見他皺眉,打開窗戶,把床頭箱子上的酒壇抱到衣柜旁的空地,說:“今早醒得晚,忘了開窗通風。我們待會兒出去聊?!?/br> “不要緊?!鄙瞎訇I說著,見衣柜旁碼放著五六個粗瓷壇,想來也是酒。他那只單眼瞟了一下韓臨的背影,沒再說話。 韓臨套件罩衣就出門,上官闕從窗戶見他從另一間屋里動作利落搬了兩把椅子到院子里,找了塊布抹了抹木椅上的灰,招手讓上官闕出來。 上官闕走出去時他已單手提了一木桶的水放過來,又一手拖來一只泡著衣服的大盆,一胳膊底下夾著搓衣板。 上官闕這才明白他是想做什么,此情此景不免有些荒唐,無聲笑了起來。 韓臨解釋:“衣裳泡了一天半了,再不洗就臭了?!?/br> 這陣子天還不太涼,韓臨手還能沾水,等入冬,他只能去付錢找附近的浣衣婦。這是韓臨至今都還為還房錢苦惱的原因之一。 他說完卷起袖子就要下手洗衣服,手腕卻被人攥住。 上官闕與韓臨疑惑的目光對上,笑意沒褪下:“你的手?!?/br> 被握住的手腕是戴著手套那只,沒有力氣從上官闕的手掌中抽出來。 “師兄,”韓臨像從前那樣喚他:“待會兒天涼了更不好洗。我這只手扶著搓衣板就成,不用沾水?!?/br> 上官闕拉他起來,摘掉他身上的罩衣,自己穿上,卷起袖子,白玉一般的十指伸到渾濁的水里,在木搓衣板上洗起他的衣服。 韓臨抖著手執意拽他起來,他搖了搖頭,濕淋淋粘著沫的手指輕輕推開韓臨的手,笑說:“你不方便,就由我幫你洗。以前在臨溪不都這樣的嗎?” 韓臨干站在原地,看一身雅致衣衫的上官闕垂著眼睛,給他細致地洗粗布衣服。 衣裳擰干搭出去沒多久,風卷云起,天外零星滴起秋雨,颼颼的風刮得樹葉一陣輕輕作響。上官闕瞧見了,放下手里的熱茶,出門去收衣裳。 韓臨沒來得及攔住他,抓起把傘緊跟出去。 這場雨來得又急又快,不一會兒,雨滴大如黃豆,在土地上吧嗒打出無數個野菊花大小的水印子。 慌慌忙忙收完衣服回來,檐角的雨串亂落。扔下傘,韓臨先把上官闕抱著的衣裳丟到盆里,又把手在自己衣裳上擦干擦凈,著急地捧起上官闕的臉,看傷患處是否沾了水。 沒來得及點燈,雨下得嘩嘩作響,晦暗的天色下,上官闕朝著韓臨笑。 韓臨收了手,撇臉回去,抹了一把臉,啞聲說:“你別這樣?!?/br> 他剛剛只顧給上官闕撐傘,自己被淋得雨水順著鬢角下巴往下流。 隨后他進到屋里,把一角的木柜推到另一只衣柜的對面,不知從哪里找來根竹竿,熟稔地支到兩個對立的柜子上,把上官闕抱著的衣裳一一搭到竹竿上。 在韓臨收拾的空當,上官闕撣掉濺落在身上的雨珠,撿起韓臨匆忙丟在地上濕淋淋的傘,撐開擺到屋外檐角下晾。 轉身再回來,韓臨動作利落,已經搭完衣裳,點起火燭。 風呼呼地刮著門窗,這場雨來得酣暢,屋西北墻角漫開的黃土色較別處重了許多,有滲水的跡象,韓臨拿收衣服用的盆擺到墻下面床頭木箱上。 這塊漏雨的屋頂他早就想修,然而擔心一上去,又要見到挽明月,就一直拖著,直拖到這場雨和上官闕。 見上官闕看著那塊濕透的墻角,韓臨跟他解釋說:“那塊的瓦壞了,換的瓦已經買好了,等天晴了我架梯子上去修修就好了?!?/br> 說完,他到床邊坐下,拆開來,疊整起帶回來的新衣裳。 上官闕透過支離破舊的窗看向外頭:“真是場大雨。金陵這幾年夏天都不曾下這么大的雨。剛下山那兩年在洛陽,倒是趕上好幾場這樣的雨?!?/br> 韓臨跟著望向被雨洗得更破舊的院子。于他而言,四五年前的鮮衣怒馬,幾乎是上輩子的事。 上官闕收回視線:“這地方雨多,土坯房子不夠牢固。你這宅子也舊,檐角都頹壞了一半?!?/br> “大家都是這樣的屋子,沒出事過。我人生地不熟,負擔不起別的?!?/br> 上官闕聽到沒說話,韓臨垂頭去疊衣裳,絕望地猜他一定又在想自己做戲給他看。 步聲靠近,身旁疊完的衣裳又被人重新抖開。 韓臨看過去:“你干什么?” 上官闕在床上拂展衣裳從頭疊起,口中道:“這么多年了,你怎么還是胡亂疊?” 從小時候認識開始,韓臨就被上官闕管著,上官闕不止管他武功,還管他吃飯用的姿勢發出的動靜,管他穿衣要成套,管他房間不許亂,看不過眼的都要管。 小時候韓臨對他感興趣,愛黏著他,知道自己欠缺管教,行事粗俗,凡事都順著他。他嫌自己吃飯動靜大像豬扒還總說話,韓臨就忍著攀談的欲望細嚼慢咽;他嫌自己抓了衣服就穿不顧大小,今天衣袖長褲腿短,明天褲腿長衣袖短,看得煩,韓臨就老實地睡前把明日要穿的衣服搭好;他嫌自己房間亂不肯過去,韓臨就把四壁內的東西扔得只剩床被和桌椅,數九寒天都開著窗戶散氣。 記憶回來的這兩年,韓臨站在泥沼外,回過頭重新認真地看了上官闕。 上官闕幫過他很多,在最容易學壞的年紀管束住他,教導他,盡管后來他們之間的不堪罄竹難書,但那都是上官闕,一樣強的控制欲,一樣的驕傲矜貴,他不能簡單的把上官闕分成兩個人,不能一味的喜歡從前那個,而拼命地痛恨現在這個。不過相比從前,韓臨有了長進,他還記得疼。 上官闕是韓臨所剩無幾的朋友和親人,韓臨不愿意和他鬧得太難看。然而韓臨絕對不肯再與他有朋友和親人以外的關系了。 韓臨想得頭疼,從箱腳下抽出話本翻看。 他的瞻前顧后就是痛苦的根源。 不久,話本也給人抽走了。 上官闕站在他面前,隨手翻著那本發黃的話本:“疊完了,你好好放回去?!?/br> 他的雙手在洗衣時浸了一個時辰涼水,手背如今仍呈紙白失血的顏色,越發顯得那話本古舊。 上官闕坐到桌邊,讀了兩頁話本,發現這竟是當年他們剿滅紅嵬教的演義,手指輕敲桌面:“挽明月那時候分明在錦城,怎么也聚在這里了?!彼а蹖n臨笑道:“我們都還活著,就敢這樣胡寫了?” 雨還沒停,那塊屋頂的潮濕漏水蔓延成更大片,韓臨見了,又找來一個盆接雨水:“當年多數人很快就死了,名姓叫不上來,不好考證。估計是圖他有名,就給拉來混場面了?!?/br> “我們當年在臨溪,房間也少見漏雨的?!鄙瞎訇I放下話本走過去看,講:“其實你要是沒有娶親念頭,大可以先租在外頭,過兩年再物色更好的?!?/br> 韓臨不想再跟他沒完沒了地糾纏這個,攤明說:“我失憶過兩年……” 他見上官闕笑了一下,悲哀地意識這樁真事被自己越說越假, 可他還是堅持說下去:“頭一年遇見了一個合適的姑娘,這房子就是為了成親才著急買的,只是后來和她分開了?!?/br> 剛到茶城那年,他記不起事,做工認識了一個新死丈夫的寡婦,互相看得中,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寡婦畢竟嘗過腥味,定下來前,要試一試他。結果鬧得很難看,那晚韓臨從她家離開時,聽她在背后罵他:“中看不中用?!?/br> 不知道為什么,韓臨看她脫下衣裙,展示充滿誘惑的身體,眼前卻浮現出一張簪牡丹花的人臉,隨后是沒由來后怕,攢起的欲望遁逃四散,他瞬間只??只?。他那時候不明白,因上官闕扮紅袖嚇過他的緣故,他再也碰不了女人,只是懵懵懂懂的。 上官闕的吻輕輕落在韓臨過分瘦的頸骨上,顯示出既往不咎的好脾氣:“過去的事已經不重要了?!?/br> 面對這個罪魁禍事,韓臨連產生憤怒都覺得累了,反手推開他,自顧自地打掃房間。打掃完,韓臨到伙房找了兩個饅頭,翻出一只碗倒滿自釀的酒,就著昨晚的剩菜吃。 屋頂漏雨,空氣中一股潮腥的土味,饅頭也一股土腥氣,不過就著酒,渾身都熱了起來,這叫韓臨很舒服。 上官闕聽著雨水滴在木盆里,轉眼看向桌上韓臨正吃的那盤少油水煮的老菜葉,忽然說:“韓臨,你寧愿過這種日子,也不肯回去找我嗎?” 韓臨把最后一口饅頭咽下。 上官闕見他拾起右手,撩起袖子。長及手肘的護袖扯下,一股濃苦的膏藥味撲將出來。四方大小的膏藥沿臂肘一直貼到手背上,一塊壘著一塊,訃告似的。 韓臨從手肘往下撕膏藥,膠粘得牢,撕扯時好像皮rou分離,竟然有種難得的痛快。 撕扯下來的膏藥堆在木箱上,韓臨在燈下給他展示自己縫縫補補的右臂與右手。 臂上被劃了三道刀傷,像樹根一樣盤浮,這些疤斬斷了他未來的所有可能。曾經握刀的手,現在布滿了縫合凸起的棕褐疤痕,肌rou萎縮,皮rou塌在指骨上。手指伸不直,擺在燈前輕輕地發著抖。 韓臨的語氣是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輕快:“我保護不了你了?!?/br> 上官闕面無表情,獨眼盯著輕松高興的韓臨,說—— “沒事,我們死在一起就行?!?/br> 燈下,韓臨那只枯癟的右手指尖蜷起。 上官闕突然又笑了,起身說:“雨小一點了,再不回去,紅袖要著急了?!?/br> 韓臨也起身送他,客套地提議:“我再去燒點水,喝點茶再走吧?!?/br> 話雖說出了口,他沒有半絲要去伙房燒水的意思,反而主動到外頭拿檐下晾著的傘給上官闕。 上官闕接了傘,搖頭說:“不喝茶了,我回客棧直接洗個熱水澡就好,你別送了,外頭冷?!?/br> 韓臨客氣地笑著說:“我送你出去?!?/br> 傘面大,容下二人綽綽有余,可韓臨沒有同上官闕到一個傘檐下,反而與他隔得遠遠的,抱著手臂走在雨地里,一路將他送到大門外面。 暴雨不見小,出來沒走幾步路,衣袍下擺全數濕透,濺上不少雨點泥痕。 轉身剛過街角,上官闕止住步,立在一塊兒泥潭中。好一會,雨聲中傳來大門合上的聲音。他回身,朝里看了一眼。 步至客棧,雨甚至又有加緊的意思,雨水敲砸向傘面,握著傘柄的掌心幾乎被震麻。 上官闕在客棧門口停住,傘面上抬,視線透過傘緣,朝樓上開著半扇窗的房間投去。在那里,半張面具后的一雙眼睛與他對視一瞬。 隨后,窗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