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碧落銀絲
蕭坤撫摸著紅腫的半邊臉,笑著說: “母親打我,連你也要打我,自打父親去世,這個家就沒我的容身之處了?!?/br> “你還有臉提父親?他若知道你的所作所為,只怕永世不得安生!你……” 話還沒說完,便聽見門外有人說話,蕭露一驚,慌忙躲進被中將自己緊裹起來,一面屏息凝神地聽著外面的響動。一會兒便聽見有人傳話,說有急事要找皇上。 蕭坤的興致被打斷,頗不耐煩地喊道: “朕不是說過朕在鳳臺的時候無論何事都不能來打擾嗎!你們是聾還是瞎!” 外面靜默片刻,隨即聽見雪現在外面道: “皇上,太后病重,雪隱姑姑來請皇上和……公主過去呢?!?/br> 轎子穩穩地落在慈寧宮的門口,門內門外都點得燈火通明。蕭露下轎時忽感力不從心,身子一歪,雪現忙要去扶,蕭坤卻先于她一步把蕭露攬住,看蕭露臉色不好,便刮了刮她的眉,道: “朕早說你病沒好,說你不必來的?!?/br> 蕭露推開他,道: “皇上還是放尊重些吧,多少雙眼睛都盯著看,臣妹受不了?!?/br> 妃嬪們呈一字排開在慈寧宮外守著,雖是安靜卻偶有私語之聲,像是議論: “太后病得這么重,你猜皇上是打哪兒來的?” “還能是哪兒,撇下了兩位貴妃跑到鳳臺去了,兩人不如一人伺候好使吶……” “放著好端端的人不消受,非得跑到一個瘋瘋癲癲的那里去,我聽說鳳臺那位臆癥老是反復,厲害的時候六親不認,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呢,連對皇上也是喊打喊殺的,誰都治不了,嚇人得要命?!?/br> “唉,賴病難醫啊,不過太后這又是怎么了,如此興師動眾地驚擾六宮,莫非不是平日里她頭風病發作?是另有別的病么?再沒過幾個月就是寒食了,眼下宮里忙得什么似的,她怎么偏偏這時候病了,真是有夠纏磨的人?!?/br> “那就只有天知道咯,不過我聽人說太后是觸犯神規天戒了,這是如今的報?!?/br> “什么神規天戒?” “還能有什么,就是那眾所周知的勾當,在鳳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為了自己的后位,眼睜睜看著女兒……” “哎哎哎,住嘴,皇上來了!” 蕭露笑自己多年以來始終不習慣他人望向自己的目光,那目光或尖酸刻薄或溫柔同情,但無一不在給她扣下勾引親哥的蕩婦的帽子——一個失去男人的女人,她的心竟可以險惡至此,為了活命使出渾身解數媚上,甚至能保留在鳳臺的舊居,簡直是為世間一切綱常倫理所不容。她被雪現扶著站在妃嬪們之上的時候,那些眼睛沒有在看她,但卻又時時刻刻在炙烤、審問著她,讓她只感到自己隨時都要跌落臺階,一頭撞死在慈寧宮的大理石地磚上,死在蕭太后的眼前。但她終究沒有那么做,為了蘭因,也是為了她自己,她茍活是別無選擇。 皇后立于眾妃之首,看著如蕭露一樣哀愁。她見蕭露站在風口上不愿向前一步,又穿得單薄,于是脫了自己的鳧靨裘上前給她披于肩上,道: “公主的病還沒好,也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啊?!?/br> 蕭露感激地看了皇后一眼,無論真心還是假意,無論是做給蕭坤看還是做給其他人看,能在人心隔肚皮的宮里頭聽見這樣的話來就已經是渾身都有了些許暖意了。 蕭坤從慈寧宮出來,皇后忙迎上前問太后病勢如何,蕭坤道: “無大礙,就是老太太的老毛病了,今年下了最冷的一場雪,只怕是受寒的緣故,叫后宮輪班照看著就是?!?/br> 蕭露聞言,立刻上前一步道: “臣妹愿留在太后身邊照顧母親周全?!?/br> 蕭坤蹙眉道:“好端端的你來添什么亂?你不是最近臆癥復發需要靜養嗎?你看完母親就速回鳳臺,不要多事?!?/br> 蕭露慌忙道:“臣妹之所以臆癥復返,就是因為惦記著母親的病所以急火攻心,舊病頻發,此乃母女同心 牽一發而動全身,皇兄怎能不懂meimei擔憂母親的心呢?所以還請皇兄成全……” 皇貴妃一聽,便也在旁邊附和道: “公主所言極是,這才過了冬劫就要迎寒食,后宮諸事繁瑣,若是叫meimei們都來輪流陪皇后照看太后只怕多有不便,何況太后吉人自有天相,這病原是太后舊疾,想來不是什么惡癥,所以不如先叫公主照看著,月余后宮得空,我們也能更安心照料太后……” 蕭坤立眉呵斥道:“誰讓你說話的?” 皇貴妃嘴利不討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皇后見狀便打圓場道: “meimei說得在理,皇上也該聽一聽,”又看向蕭露道,“若是公主真因為太后所以煩心生病,那讓公主與臣妾一起陪著也是好的,臣妾既能照看太后,亦能照看公主?;噬弦材馨残膽肚俺T多軍務民情了?!?/br> 蕭坤思謀一番,便笑道: “我一張嘴說不過你們這么多張嘴,那便如此安排下去,朕就不再過問了。最近戰事頻發,等月余朕再來看太后?!?/br> 蕭露給母親擦身的時候,摸著那胳膊手上都只留一層皮,骨頭塊都凸起,這才驚覺老人瘦得只剩下一把柴。歲月無痕,當年為蕭坤出謀劃策,在蕭坤即位后威風凜凜的蕭太后,如今也被消解成了這副樣子。她不忍看她的臉,臉上更是骷髏一般,處處凹陷如捏壞了的泥人臉,哪里都空癟癟像是風一吹就破。蕭露正暗自傷感,忽而聽見老人的囈語,像是在夢里喊著誰的名字—— “因兒、因兒……” 蕭露聽出老太后是喚著孫兒的名字,心下刺痛,便道: “因兒會回來的,母親好好睡吧?!?/br> 正巧雪隱端著換好的香爐進入內室,見太后又被夢中事所困,雖是心疼卻亦是無可奈何,只能賠笑著跟蕭露道: “太后一直惦記著郡主呢,但凡大病之時就老是這樣。當年郡主遷至涂嶺的封地,太后跟公主是最難過的。太后日日以淚洗面,思念郡主,畢竟郡主是她身邊叫她看著長大的,與太后情深意切,換誰都舍不得呢?!?/br> 一席話勾起蕭露心中的悲情,雪隱見狀也不便多言,只將那點燃的碧落銀絲的香爐置于太后帳中,便欲退下。 蕭露見那香灰騰騰升起,便叫住她: “雪隱,太后病著還焚香嗎?若是香料中有什么沖撞藥引的東西怎么辦?” “殿下,太后習慣如此,焚香倒還能睡個安穩覺,少做些夢呢。公主放心,這香都叫太醫們挨個兒瞧過,是沒問題的,太醫也說,焚香靜心凝神,許是還能助宜太后的病癥呢?!?/br> 蕭露便不答,見那碧落銀絲的花紋很是稀奇,不像是宮中這幾年用的玩意,便又問道: “太后不是想來喜愛紫檀香爐么?怎么把這么個看著新巧的玩意兒都用到發黃了?” “殿下忘了,這是郡主多年前給太后送的壽禮,太后愛不釋手,把那些紫檀都束之高閣,一直用郡主給的這個呢。這香爐奇異得很,不沾一點兒香灰和粉塵,香味燒出來比別的都好聞呢。太后老跟我們幾個夸,說郡主眼高,挑的東西都精細,這爐子是好看又好用?!?/br> “是,我也知道碧落銀絲最是干凈,不沾纖塵?!?/br> 兩人正說著的功夫,那香爐的煙已是緩緩燒盡了,雪隱便取了事先備好的冰塊放入其中冷卻,才裝好便聽見外頭的小丫頭進來通傳道: “姑姑,內務府把寒食節預備的禮盒送來了,叫你去清點呢?!?/br> 雪隱便跟蕭露點一點頭就暫且離去了。蕭露瞧著那碧落銀絲的香爐,細想確實是蘭因這孩子會給太后的東西,他就喜歡這些細致又漂亮的雕工和繁復的花紋。外頭是祖母綠的碧落九天的花樣,里頭想必就該是珠結銀絲的淚玉。蕭露接了蓋子去看內飾,只聽那冰在香爐中發出絲絲的聲音,叫她有些慌了神,手一滑,觸到內壁上,尖紅的指甲刮下一層銀色的細粉。 多么細巧的功夫,那粉竟與銀色的淚玉是一模一樣的顏色,哪怕是用指甲刮下一些余下的也看不出異樣來,足以得見其人的細密心思。蕭露心里一震,忽的想到什么,于是立刻起身叫道: “雪隱,雪隱!” “殿下,怎么了?”雪隱忙折身回來。 “去叫太醫來,速去!” “蕭太醫,你只說太后到底是什么病癥吧?怎么服了這么多藥下去都不見好呢?” “回殿下,太后所得是熱癥啊,時日寒涼,不宜醫治……” “熱癥?天下雜七雜八多少病,叫你們所說那不是熱癥就是寒癥,真當宮里是好糊弄的嗎!” 蕭太醫見蕭露動氣,便叩倒于地,道: “公主贖罪,只是……只是……” 蕭露緩和語氣道:“蕭大人,你我原是本家,我也知道你盡心侍奉太后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如今你卻不能實話相告,當真叫人寒心?!?/br> 蕭太醫連忙道:“殿下誤會,只怪太醫院無能……至今尚未查出太后得的什么病,所以就暫且以熱癥配藥給太后吃著?!?/br> 蕭露道:“沒查出什么???你們多少年的醫道竟然無能至此?說出去該遭滿城恥笑!” “殿下,太后的病癥連我們這些老太醫都是初次得見,實在是沒有任何頭緒,如今為了太后的病事,太醫院也是秉燭達旦日夜熬煎,不敢有分毫怠慢的……還望公主贖罪啊……” 蕭露點點頭,忽又問道: “可是中毒么?” 蕭太醫略怔了怔,回道: “太醫院確也查過太后的日常起居飲食,沒有發現什么不妥的,請公主放心?!?/br> 蕭露便叫雪隱拿了帕子來,撥開,里面放著她方才用指甲摳出的一些細小的銀色粉末。 “請蕭大人看看,這東西可有毒嗎?” “公主可是從太后的香爐中取得的?” “不錯?!?/br> “那就無妨,太醫院仔細核驗過,這些銀粉無毒無害,該是常年燒香因而堆積在內壁上形成的細粒,而太后平日所用之香都叫太醫院仔細排查過了,沒有任何問題?!?/br> 蕭露細細一思量,便叫雪隱收了那帕子扔掉,于是送蕭太醫出了門。 “雪隱,你是次次替太后焚香后都用冰清洗內壁嗎?” “是,殿下,這是要緊的事,小人不敢懈怠?!?/br> “那為何蕭大人會說那銀粉積于內壁?據我所知上好的淚玉確如你先前所說,不染纖塵,最是干凈的美玉。也正因如此,才有多少人家喜愛淚玉勝過紫檀?!?/br> “……這,小人就不知了,想來凡事無絕對……公主怎么倒關心起香爐來了?可是公主懷疑……” “本宮問你,這香爐在蘭因送給母親之后,除了你,還有何人經手?” “太后喜愛這只碧落銀絲,不叫其他人插手的,獨我經手……還有皇上,啊,婢子想起來了,有一回皇上看見了這香爐,聽說是郡主送的,就要過去把玩了幾日才給送回來的,這……” “雪隱,你是宮里的老人,嘴是最嚴實的,我不說,你就當你什么都不知道?!?/br> 話音未落,蕭露托著香爐的手一酸,那爐子滑落到地上,頃刻間摔得粉碎。 皇后剛好進了慈寧宮來見太后,聽見摔碎香爐的聲音,大驚失色,蕭露才發覺自己失了手,于是叫雪隱快去找帕子來把碎玉都包裹起來,自己卻跪身上手去撿那碎片—— 皇后忙上前拉住她的手,道: “碧落青絲雖是太后的愛物,但終歸還是人比器物要緊,你可千萬別受傷?!?/br> 蕭露內心五味雜陳,她一邊感念皇后的柔情,一面又厭惡她的過分關心,她知道她是蕭乾的眼線,是為監視她而來,怕她一個不留神就拿尖銳之物割了腕。所以鳳臺才被搬空得什么都沒有,全是圓鈍的無用之物,連窗戶都被封得一絲風不透,蕭露恨透了連死都不能如愿的人世,連帶著也恨起關心她的皇后來。 皇后是來替她的班,她今晚要留宿于慈寧宮照顧太后一宿。蕭露叫雪隱收拾了香爐,自己卻不愿走。她來慈寧宮就是為了不用回到鳳臺那個牢籠里去,更不愿在晚上不是被蕭乾強迫就是做蕭乾jianyin她的噩夢。她見皇后眼下烏青,想來也是因為后宮瑣事和照料太后而心力交猝所致,便跟她道: “皇后娘娘叫我愛惜自己的身子,自己卻不愛惜自己呢?!?/br> 皇后正給太后喂藥,聽見這話先是一頓,隨后回頭笑道: “那不得一個頂兩個用嘛,哪兒哪兒都抽不開身?!?/br> 蕭露便不走了,與皇后一頭一個地坐著,跟她道: “娘娘這些年到底辛苦,你受委屈了?!?/br> 蕭露深知皇后身為國母,她得時刻端莊自持,不能有半點兒差錯淪為世人笑柄;身為六宮主事,她得調停妃嬪斡旋其中;身為女人,她還得忍受丈夫的冷漠——如此種種,豈是委屈二字能概括的,連蕭露都忍不住為她難受幾分。 皇后卻溫柔笑道:“比起我,你這些年受的流言蜚語更多吧。你我原是一樣的人?!?/br> 蕭露不答,只是眼望著床上沉悶的太后不言語。氣氛緊了起來,沉沉地壓著人的心?;屎蟊愕艮D話題道; “汀兒前幾日給我來信了,你且放心吧,若是找到蘭因,他必會好好帶他回來的?!彪S后又笑道,“你也是知道汀兒的,他誰的話都不聽,就只聽因兒的,有時候還頂撞他父親把皇上氣得半死呢。但只要蘭因一來,他也不撒潑打滾了,也不仗勢欺人了,就裝得乖巧可人,真真是個小壞蛋?!?/br> 兩人便都笑了,皇后輕巧的一番話確實叫蕭露沉重的心思稍稍有所緩和,她仿佛又看見以前在宮里兩個孩子追逐玩鬧的場景,一股暖流涌上心口,她多想現在就能見到她生死未卜的兒子,而她也知道皇后的心情也大抵如此。 蕭露便偷偷拭淚,道:“汀兒出征在外,想來你這個當媽的也是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吧,實屬不易啊?!?/br> 皇后笑說:“該提的心,該吊膽,一個都少不了。哪怕是為國捐軀,那也是他該干的事,我也沒什么怨言的。只是也算明白什么是家書抵萬金了——何止萬金,他若是信中報平安,我就跟死去又活過來一般,到鬼門關走一遭一樣,因此定要去祈福殿好好還愿的,人在做,神在看嘛,我知道神明會保佑我的汀兒的?!?/br> 提到祈福殿,蕭露的臉色忽然變得非常難看,她人生的墜落就是在神明庇佑的祈福殿,可她沒有被庇佑,反而在莊嚴的潔凈的神面前被肆意踐踏玷污了,她恨神,她知道蕭坤說得是對的,世上根本沒有神,有的只是深不可測的黑乎乎的人心,所以人人自危,人人自保,又怎會管他人的死活…… “唉,我只恨我不是男人,不能替了汀兒去。整日整日在深宮里頭,能把人圈死,養廢。我記得皇上以前跟我說過,寧為野田草,不做深宮花。他說是你說的,這話我一直記了十多年呢。其中的意味倒也明白,有時也向往那野田草是如何生活的,只可惜這世道不公,女人的命由不得自己作主,于是想想也就罷了?!?/br> 蕭露一邊靜靜聽著,一邊輕輕撥開太后臉上垂下的白發。她皺縮如核桃的臉頰看上去有一種詭異的安寧。蕭露便長嘆一聲,道: “再由不得自己,只有活一口氣,有一條命在,那便來日方長。我也是這么教蘭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