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
謝璟看了一眼,是五十塊銀元并一些年節送的山珍禮品。 方玉柔道:你的契紙九爺那邊來人要了去,過年忙,也沒能好好酬謝你,這些先拿著,等到了元宵節再加倍補給你。 謝璟應了一聲,接過東西,又謝了一遍。 從方玉柔這里出來,周管家又親自送他去了東院,一直笑著喊他小兄弟,連禮品匣子都一路幫他拿著,到了東院門口才交到謝璟手上。 謝璟倒是沒有跟下頭這些人結交的心思,他志不在此,東院那位才是他的歸宿。 東院。 白九爺正在與人對弈,他手邊放著一盞冒著熱氣的清茶,還有半只剝開的蜜桔,房間里暖,帶了一點微澀的橘子氣味和一絲茶葉的清苦。 九爺坐在那里手執白子,身上是云紋錦繡的長袍,腕口邊上滾了一圈雪貂絨,袖長至手,露出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他指尖是近乎于透明的白,指甲修剪整齊而潤澤,落子之后聽到門口響動,抬頭看了一眼笑道:回來了? 謝璟應了一聲,站在那看他下棋,不動聲色看了對面的先生一眼。 對面坐著的是一個年紀約莫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微胖的身材,圓臉小眼,留了兩撮兒鼠尾一樣的胡須,說話的時候一動一動,很是引人矚目。 謝璟看到他的時候卻繃緊了脊背,不敢造次。 這是當年省府老爺子重金請來的先生黃明游,專門教導九爺功課,九爺曾說過他腹內有萬卷經文這并不是夸大,黃先生背誦極為厲害,但凡看過的書都不會忘記,任你隨意翻到哪一頁考教,都能倒背如流。九爺對這人很尊敬,謝璟也從不敢在黃先生面前惹事,他念過書,敬重有知識的人。 黃先生坐在那抓耳撓腮,苦思冥想,舉起棋子半天不肯落下。 謝璟偷偷看過去,心知黃先生老毛病又犯了,這位大學者什么都好,就是棋藝出奇的差,而且越差越戰,越戰越勇,不殺個頭破血流不肯罷手。 九爺顯然也瞧出來了,一邊下棋一邊跟謝璟問話:你家里還好? 都好。 吃過飯沒有?小廚房給你留了湯圓,我早上用了一碗,花生餡的味道還不錯。 謝璟從善如流,去小廚房吃湯圓。 黃明游抽空看了他一眼,瞧著人走了,回過頭來極為小心地問謝璟來歷。 白容久在這里遇險,省府的老爺子坐不住,要不是他年歲大了不能親自跑這一趟,只怕這會兒人已經到了青河。就算如此,也特意派了黃明游帶著一隊護衛前來,酒廠建成之前,他們是不會回去了。 黃明游也受驚不小,這會兒還在疑慮:但聽你說,這孩子手上又穩又沉著,跟他年歲不符啊,下頭哪兒能教出這樣的人,會不會是別人派來的? 什么人開得起這樣的價格,讓他用命換?九爺笑了一聲,又落下一子。不會。 黃明游想了一會,琢磨著也對,又繼續下棋去了。 謝璟在小廚房里也在想黃先生,他湯圓吃得特別慢,一顆能吃上好半天,慢慢磨蹭著吃了一碗,估摸著黃先生差不多輸得想走了,這才回了房內。 他小瞧了黃先生。 黃明游今日輸得興起,袖子都擼起來,沒一點讀書人的樣子,瞧著已殺紅了眼。 白容久試探道:黃先生,不如談談功課? 黃明游擺擺手,眼睛盯著棋盤:你的功課沒什么好檢查的了,老夫這輩子能有你這么一個學生足矣,我們繼續下棋,我瞧著這里有三條生路,你看啊,如果我將黑子堵在這里就能殺出一小片,但如果我落在這一處黃先生比劃了三處,不肯落子,已經有點玩賴了。 謝璟不敢過去,他怕和黃先生下棋。 不敢輸,也不敢贏。 正好有人進來,同九爺談酒廠機器的事兒,謝璟瞧著九爺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心里也跟著松快了一點。 黃先生抱著那盤殘棋回去研究了,路過謝璟身邊的時候,謝璟眼觀鼻鼻觀心,貼著墻邊站著,生怕對方瞧見自己。 不過這會兒的黃先生只顧著那半局寶貝棋盤,壓根沒在意旁邊的人。 帶圖紙來的是白家大爺白明哲,他這段日子半點沒閑著,府里內外的事都由他cao持,這會兒剛從酒廠那邊回來,帶著圖紙一進來就跟九爺熱烈討論。 爺,這機器就是厲害,原本要十多個工人一天才能趕完的活兒,它這一會就做好了!白明哲夸個不住,臉上都是光,還有前兩日您讓人從省府運來的那兩臺火磨,也特別好用,磨粉加工,比往常的粉都細上好多,年后要是糧食收多了,不釀酒也可以做個磨坊,或者學洋人那樣開個面包坊也不錯,精粉也貴著呢,我們要不要先進一批火磨機器? 九爺道:再等等,先看看效果,那兩臺機器用著可還順手? 順手,好用著呢! 兩人正聊著,又聽到外頭院子里有響動,有人撥開厚布簾進來了。 這次來的是白明禹,大約是從外頭剛回來,頭上還帶著厚皮絨帽子,只在外間脫了大氅,穿了一身寶藍長袍過來請安,肩上還有一小片雪融濕了的痕跡。 白明禹過來給九爺爺磕頭:給九爺爺問好。 他腳還沒好,九爺讓人攔住了,給他找了椅子坐:剛才你大哥還說起,你腳傷如何了? 好了大半,現在能慢慢走兩步白明禹被人扶起,答了一句忽然覺得不對,眼睛盯著九爺身邊那道熟悉的身影目瞪口呆,人都結巴了,好半天才喊出聲:豐、豐兒?! 作者有話要說: 謝璟: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第19章 三枚銅板 九爺抬頭,看看這個傻小子,又看看謝璟:忘了同你說,我覺得他不錯,跟你父親要過來,如今在我身邊伺候了。 白明禹眼都直了。 他記得過年那陣家里人確實跟他說過要調換一個人手,但是他那會兒傷心難過,完全沒往心上去,現在張口結舌,半天沒說出話,凈顧著看謝璟了。 謝璟歪頭看了一眼白明禹的腿,二少爺拄著雙拐,但是一蹦一跳,瞧著還挺有勁兒。 命大,運氣好。 一點沒傷到根骨。 謝璟心里最后那一點掛念也徹底放下,他覺得白家二爺確實是個福大命大的主兒,每次都能逢兇化吉,半點不用人cao心。 白明禹想的完全不同,他給豐兒哭了好幾場??!尤其是剛從黑河回來那會,他滿世界找人,以為豐兒被亂刀砍死了,黑河死了的伙計運回來安葬那天,下頭的人攔著沒讓他看,白明禹也不落忍去看那樣的豐兒?,F如今冷不丁瞧見人就站在自己跟前,幾乎是蹦起來看他,一雙手按在謝璟肩膀上來回打量了,眼里都含了淚:你,你沒事兒??? 謝璟手里還拿著茶壺,站在那讓他看:托少爺福,沒什么事。 你,你那天你去哪兒了?我還以為再也找不著你了。白明禹紅了眼圈,我找了你好久,那天太亂,我差點就死了。 謝璟道:少爺不會死。至少不是死在那。 白明禹十分感動,帶著鼻音嗯了一聲,努力振作:你說的對,少爺還要干一番大事。 謝璟心想,是還有好多禍沒闖。白明禹以后跟著九爺去了省府,之后南下,那可真是沒少闖禍,不過白家二爺善來偏財,每回都能逢兇化吉,倒是也陰差陽錯幫了九爺不少忙。 謝璟看他的眼神像看吉祥物。 可有可無,最好是有。 總歸是安心些。 白明禹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直勾勾盯著謝璟,拽著他手就要走:豐兒,你跟少爺回去吧,你以前用的東西少爺給你燒了,但你放心,少爺給你買新的,全買最好的! 九爺坐在那咳了一聲。 謝璟掰開他的手,道:少爺,你擋著我干活了。 白明禹不明所以,被謝璟掰開手之后,就瞧見謝璟提著茶壺就去給主座上的九爺加水去了。白明禹跟著過去,瘸著腿不肯坐下,圍著謝璟轉了一圈還想帶他回去,一旁的大哥拼命給他使眼色都沒用。 九爺喝了一口茶,緩緩開口問道:近日功課如何了? 白明禹還盯著謝璟,嘴里道:身上有傷,一直聽爺的話在院子里靜養,沒顧得上看幾頁書。 白明哲臉上臊得慌,不等九爺開口,先唬著臉教訓弟弟:胡說八道,你傷的是腳,礙著讀書什么事!你是用腳看書的嗎?! 不啊,但剛接了骨頭,腿腳晚上疼得厲害,睡不好第二天可不就看不下去嗎白明禹一邊說著,一邊又伸手去抓謝璟,大哥,九爺爺,您行行好,把我的陪讀還給我行不?我跟他一起讀書習慣了,倆人也有個伴兒。他說的可憐巴巴,拽著謝璟不放,看起來主仆情深。 九爺抬眼瞧了謝璟又把視線落回他身上,挑眉問道:你和他學的一樣? 白明禹道:也不全是,嗨,九爺爺您問這些干嗎啊,豐兒他連學徒房都沒去成,大字都不識得幾個,肯定伺候不了您,我回頭找倆學問好的給您送來! 哦,你識字嗎?九爺轉頭問謝璟。 謝璟:識字,少爺平日里的 哎哎哎,我承認教了他幾個字,那也是平時一個人念書太沒趣,隨手教了他一點兒,還淺著了,不如我帶回去,打一點根基,教導好了再給九爺爺您送來。白明禹接茬改了口,拿眼瞪他,豐兒,傻愣著干什么,還不快跟少爺走! 謝璟站在那道:二少爺,我叫謝璟。 白明禹: 白明禹:行吧,行吧,謝璟就謝璟,你快跟我回去。 我不走,我以后就跟著九爺了。 不行! 謝璟不說話,抬頭看主座上的九爺。 白容久挑眉道:我聽說你之前抄的書都假借別人之手,讀書不能偷懶,你回去把這些再抄一遍送來給我。 白明禹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看向謝璟,臉上恨不得寫了你連這都說?!幾個字。 謝璟站在那裝老實孩子,眼睛一點沒亂看,乖得不得了。 白明禹湊過去恨得磨牙,小聲道:我們不是最好嗎! 也不是多好,少爺不好好讀書,周圍人挨了不少打。 白家小霸王在青河縣縱橫十余載,這輩子第一次親身經歷了什么叫背叛,心里頗不是滋味。 白明禹不敢違逆九爺,要不到人,只能走了。 等回到自己院子里,就瞧見一個小廝興高采烈地過來道:少爺,您不是找寇沛豐嗎,我打從知道就一直留意著,過年節都到處找人問,這不,還真讓我給找著了!周管家給分到學徒房去了,您等著啊,我已經讓人去叫寇沛豐了,馬上就帶到您跟前來! 說話間,就有一個學徒被帶到,個子高了點,人也傻愣愣的,戴著一頂氈帽規矩站在那喊了一聲二少爺。 白明禹一肚子火氣正沒處發,氣得夠嗆:這是哪門子的寇沛豐?! ???可他就叫寇沛豐啊 滾滾滾,找個人都找不準,我要你有個什么用!都出去,都走??! 幾個人連忙倉皇跑走,二少爺發起火來可是暴脾氣,腳不能走路那會都用拐拖著自己往前沖,急了還能用拐杖輪人,全府的人都知道輕易不敢招惹這位小爺生氣。 年后不久,就是元宵節。 元宵節那天,謝璟告了半天假,回家去陪寇姥姥吃了頓飯,送下了些東西。 白容久給了他一個小盒子,叮囑他回家之后再打開瞧。 謝璟只當是什么好吃好玩兒的東西,揣在懷里帶回去了。 等到了家里,吃過飯打開盒子的時候,卻發現里面是一張契紙。 當初寇老三擬寫的契紙本就有些苛刻,上頭寫著學徒三年又出師如何等等,基本是把人綁死在一處,但就這樣,也是被人擠破頭的好差事,畢竟能進白府,那可是需要中人作保的,尋常人壓根沒有門路。但現在九爺把這張契紙還給了他,盒子底下,還有一份新擬的合同,條件寬松的多,倒像是一份滬市那樣大公司的雇員聘請合同,年份一年一簽,按月給錢。 寇姥姥不識字,讓謝璟念了一遍之后特別高興,這下好了,我之前還擔心你,現在也沒什么怕的了,這白家不錯,璟兒先簽上一年罷。 謝璟點頭應了,在合同上端端正正寫了自己名字。 他寫完之后,又忍不住改了一下,結果墨水變成一個黑點,倒不如剛才了。謝璟慌了一下,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改成揉鼻尖,無奈嘆了口氣。他以前覺得自己字還行,但跟在九爺身邊,有對比了之后就發現自己寫的還差得遠,他連九爺的皮毛都沒學會。 不過這次時間還長,他還有幾十年跟在九爺身邊練字。 謝璟吹干那張合同,小心放回了盒子,按原樣收好,打算回去就交給九爺。 寇姥姥給他熬了一碗酒釀端過來,讓他消消食,這是老太太的絕活,自己釀的比外頭賣的酒釀香甜的多,酸甜清澈的酒湯子熱乎乎喝下去,身上都暖了。 謝璟把空碗放在小桌上,看了周圍:姥姥,咱們現在有錢了,不如換個房子? 也行,這里離著你遠,過幾日我租個近些的房子,到時候去瞧你也方便??芾牙岩贿呎f著一邊接過謝璟的碗,問道:再喝一碗嗎,我瞧著你晚上吃的也不多,餅子都沒吃上倆。 謝璟點點頭,笑道:姥姥做菜多,每道菜都好吃,光顧著吃菜了。 這話寇姥姥愛聽,笑著去給他盛酒釀。 謝璟晚上不值夜,可以晚些回去,不耽誤明天一早干活就成,因此就在家里多留下陪了寇姥姥一會,老太太知道他兜里有倆錢,回去可以花幾個銅板搭馬車,也就沒催著他走,她也想得厲害,畢竟是從小到大親手養大的小孩兒,一天瞧不見都掛念。 祖孫倆正在屋里說話,就聽到外頭院子木門那有人連喊了幾聲他的名字,最后一聲略微高了點,聲音聽著跟小女孩兒似的格外尖細,急急地喊道:璟,謝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