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閉眼在籠子里趴著，一只爪子伸出來，被醫用膠帶裹著，固定住針管。楊野蹲在鐵桿前面，等化驗結果。

    狗做檢查的時候女獸醫們圍成一圈，眼淚汪汪，給楊野塞了一堆罐頭，讓他深感自己責任重大。狗身上沒有芯片，意味著楊野可以理所應當地領養它。他蹲在籠子前面，看看其他籠子里的狗，都是品種犬，緊挨著的是個小京巴，主人喊著它的名字：“二狗！”哭得稀里嘩啦，為醫生委婉地指出二狗它吃得太多太多所以只是一肚子便便而不是什么可怕的積水而感到憤怒?！澳闾珎返男牧?！我們一點都不胖！”二狗默默坐在籠子里，憂傷地別開頭。

    楊野笑出聲，余光看到狗的耳朵抖動一下。想起自己的狗沒有名字，連吊瓶上都寫著“流浪狼犬串串”。他也憤怒起來：居然沒人問一下狗的名字！他應該早點起一個寫在上面的。叫什么呢，他認真思索良久，很滿意地對狗說：

    咱們叫楊大狼怎么樣？

    楊大狼在收到了全體女獸醫的抗議之后終于改成了楊小狼，當天就獲得了一個印著名字的狗盆?；灲Y果顯示小狼身體指標正常，舊傷都已痊愈，不需要住院。唯一的問題是營養不良導致的虛弱，腸胃受涼和可能存在的心理問題。你要好好愛它呀！女獸醫們齊刷刷地對楊野說。

    楊野回家的時候，被子已經丟進了垃圾桶，換成了滿當當的狗糧、營養膏、狗毛梳、罐頭、藥和狗玩具。狗趴在寵物箱里，看上去有力氣了不少，緊緊地用目光追尋著他的動作。他把箱門打開，然后裝作不在意地開始收拾一片空地。

    對著空氣擺弄狗糧罐頭二十分鐘過后，他終于泄氣地扭過頭。狗安靜地趴著，和二十分鐘前的姿勢一模一樣，在他回頭的時候明顯地夾緊尾巴，垂下目光，可能還有一絲顫抖。它不會這么快信任我的。楊野為這個事實感到一點點挫敗，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期待一個感激的，黏人的寵物狗。它是狗耶！還是被人虐待的狗，你只是想著滿足自己的假仁慈而已。他的善良小人說。

    楊野決定盡可能地展現自己的善意。他把罐頭和狗糧倒進碗里，倒入羊奶，放在狗面前。狗受驚地向后縮，驚恐地壓低頭部，發出威脅式的低吼聲。其實聲音相當微弱和猶疑，楊野是看到它呲出了牙才發現這種聲音。他迅速后撤，以防再次體驗被撞飛的刺激感。

    “好兄弟，冷靜冷靜?！彼\懇地和狗溝通，“我是好人！”狗快速地抬眼瞥了他一下，把頭埋進前肢里?！昂冒伞?，楊野有些沮喪地把狗玩具堆在箱子前，“你自己玩哦！我要去做飯了?！?/br>
    楊野走進廚房，拿出手機，點開愛狗論壇：被虐待的狗狗怕新主人怎么辦？

    “脫敏呀?！焙芸煊腥嘶貜退?，“就是重復一些以前傷害狗狗的行為，但是不真的傷害他。讓他明白你和別人不一樣?！?/br>
    “啊，假動作什么的？不會嚇到他嗎？”楊野想了下自己拿著鞭子出現，被小狼撞飛出地球變成流星的場面，哆嗦了一下。

    “控制好就不會吧，拴好狗繩?！?/br>
    “唔…好的，謝謝你?！?/br>
    楊野深吸一口氣，感到任務艱巨。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讓小狼重新信任人類，至少信任自己。

    他給自己下了碗泡面，坐在廚房里吃完，翻看一些訓狗的視頻和經驗貼，坐夠了一個小時才輕手輕腳地探出頭去看。

    一個小狗后腦勺正在箱子前以緩慢的頻率上下晃動，謹慎，不發出任何聲音。它吃了它吃了它吃了！楊野激動得沒扒住門框，推拉門呼啦一聲推開。狗腦袋猛地抬起，帶著整個箱子都跳了起來，狠狠翻倒在地。楊野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跑過去扶起箱子往里看。

    狗蜷縮得比之前更厲害了，整個狗在不大的空間里盡可能地盤成蚊香，把頭插進肚子里，脊背緊緊繃起來對著楊野，像一只穿山甲。楊野伸出手順著脊背撫毛，手下的軀體抖成一團。

    “唉?！睏钜皣@氣?？磥碇荒茉囋嚸撁袅?，先從項圈開始吧。

    項圈是醫院贈送的，寬松柔軟，皮質，里側是絨毛，最大限度地保證了狗的舒適。上面還有一個狗鈴鐺。楊野仿照訓狗視頻里的訓狗師找了一雙厚手套帶上，謹慎地向籠子里伸出雙手，握住狗的腰側，把狗抱了出來。準確地說是拖，狗以最大的努力更緊更緊地蜷縮，多次試圖扒住籠底，因為沒有指甲而徒勞無功。楊野想起獸醫說，它的指甲很可能是被直接拔掉的。心里很難過，于是抱出來之后盤腿坐下，放在自己腿間揉揉狗頭。狗沒抬起頭過，耳朵往后貼住腦袋，楊野感覺它好像在等待死刑宣判，自己是那個死刑前寬宏大量的劊子手?！霸趺磿腥诉@樣對你呢”，他小聲說，“別怕哦?！?/br>
    項圈被拿起來的時候鈴鐺響了幾聲。狗的耳朵刷一下豎起，顫抖擴大到rou眼可見，它驚疑不定地微微抬頭，迅速地回頭看了一眼楊野手上拿的東西。然后凝固在那里。楊野看著它緩慢地從凝固開始融化，骨架坍塌，毛皮失色，搖搖欲墜，四肢難以支撐身體，連逃跑都不再有勇氣和力氣。好像他遺忘在砧板上的那塊凍魚，從一種毫無生氣變成腐爛腥臭。

    它一定以為我也要對他做那些事了。楊野想。他一定對我很失望很失望。他第一次發現狗也有那么生動的表情和痛苦，它的身體上寫著：我早就知道。

    楊野為了一條狗流眼淚了。狗睜著眼，趴伏在他的腿圍成的空間里，溫順得好像那些曬太陽的寵物狗。它在盡力抻長脖子，為即將到來的窒息爭取一點點空間。楊野狠了狠心，在狗面前展開項圈。狗閉上了眼睛。項圈緩緩攀附上頸部的皮毛，那里粉紅的嫩rou若隱若現。項圈合上，扣好。楊野謹慎地往后扣了兩個洞，顯得稍稍松垮地掛在脖子上。然后松開手，靜靜等待狗的反應。

    十分鐘后，狗終于睜開了眼。眼神顯得有一絲困惑。你瘋了，不知道從哪里出現了一個推著眼睛捧著書的小人，狗沒有人格，你在感動自己。

    楊野在心里一巴掌給他呼開，滾開，我就是看出來了！狗家的表情那么明顯！狗左右小幅度地搖頭，鈴鐺的響聲讓它立刻緊縮起來。似乎預想中的情況沒有出現，它又緩慢放松，再搖搖，仔細聽著鈴鐺聲。

    它喜歡這個鈴鐺，我看出來了。楊野篤定地對眼鏡小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