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會發生在暴雨天。

    寬大的黑傘并不能完全遮擋豆大的雨點，玫瑰花束被打得七零八落，散落在郁徘的腳邊。

    “可惜了，”郁徘有些恍惚地想，“這花還蠻貴的?！?/br>
    從小兄弟兩人相依為命，拉拉扯扯一起慢慢長大，吃頓好的都得互相謙讓一下，沒有其他原因，窮。

    后來兩個人都長大了，還是改不了節儉的習慣。郁徘總是罵他哥，吃個面都摳摳搜搜不愿意加個一塊錢的蛋，邊說邊把自己的煎蛋夾到對方碗里，兩個人夾來夾去，最后總是各自一半吃了完事。

    郁徘低下頭，笑著看向泥土里的玫瑰花瓣。

    可能，這輩子最大的開銷就在這幾天吧。

    刺耳的鳴笛聲中緊急搶救，再然后是漫長的三小時等待，最后是殯葬那邊遞來的白色名片。

    對方沉痛地說：“我們理解您內心的悲痛，但人死不能復生，活人更重要??！”

    他渾渾噩噩地把一切交給了專業人員，自己回到了家，在房東阿姨驚悚的目光中，帶著一身血跡回了房，想要翻找一套合適的正裝。

    十幾平的小房間，兩個人的衣物一共就放了一個收納箱，他翻箱倒柜也只找到了一套稍微正式一點的衣服——去年畢業穿的學士服。

    他想到去年這個時間兩個人穿錯了彼此的衣服手忙腳亂地趕去學校，笑著笑著又抱著這件衣服落淚。

    萬幸，這件衣服沒有弄臟，因為它的主人本身就很珍惜它，最終也回到了衣服主人的身邊，一起變成了一抔塵土。

    郁徘不自覺地攥緊了手里的花束，他覺得這場雨太大了，也太冷了。

    “老郁！”

    郁徘眨了眨眼，將眼底的水霧散去，回過頭看向聲源：“老楊，你來啦?！?/br>
    老楊一瘸一拐地走近，給了他肩膀一拳：“要不是阿姨告訴我時間地址，我差點就錯過了！”

    “你這腿腳在家歇歇不也挺好？”郁徘有些無奈地說：“你才出院，何必過來跑一趟，下雨天又摔著怎么辦？”

    老楊嘆氣：“話不是這么說的……他的后事全安排好了？”

    郁徘沉默了下，半晌才“嗯”了一聲。

    “那你……最近什么打算，還是在那房子住著？要不，你到我家湊合兩天？”老楊小心翼翼地問。

    郁徘的視線偏移到了腳邊的花瓣上，輕聲道：“不了吧，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們那兒有習俗，頭七之前都得呆著，不然他會找不到回家的路?！?/br>
    他聲音淡淡的，聽在老楊耳朵里就像是風，一吹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

    本來相互糾纏扎根的浮萍，另一根不在了，剩下的這根又能堅持多久呢？

    “行，”老楊最終還是苦笑：“反正我呢。隨叫隨到，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第一時間喊我，可別嫌麻煩！”

    郁徘點了點頭：“知道的，確實有事情需要找你幫忙，具體的回去再發給你，今天不提?！?/br>
    老楊又拍了拍他的肩，看著他單薄的肩膀，忍不住摟了一把。

    “嘶——”

    他抬手一看，大拇指不知從哪兒扎了個孔，正往外冒血珠。

    郁徘一愣：“你這站著什么都不干還能受傷？”

    老楊有些納悶，隨手擦了擦：“我哪兒知道，我剛還沒傷呢！就拍了你一下，怎么的，你還變成帶刺的了？”

    郁徘扯扯嘴角，沒搭理他，轉身走開了。

    老楊看著他的背影，郁徘撐著黑傘走在雨里，仿佛他的周圍都是安靜的，似乎身邊還是有那個人替他撐傘，遮風擋雨。

    “郁徊，你可真是造孽啊……你這么一走，你哥可怎么辦啊……”老楊嘆了口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雨聲蓋過了他們的腳步聲，也蓋住了與泥土融為一體的花瓣，那艷紅的花瓣逐漸在暴雨中褪色，變成了白色，格外清晰。

    郁徘終于回到了那個狹小的家。

    地上還攤著前兩天自己出門前沒來得及扔的紙袋，衣服收納箱大敞著箱口，散落著幾件翻找時沒注意到的襯衫。

    只是，這會兒他實在是太累了，什么都不想做，只能癱倒在床邊，思緒紛亂地靠坐著。

    郁徘永遠都不能理解，郁徊為什么會走得這么突然。

    明明前一天還在死乞白賴地說要去吃大餐，說訂好了時間要同他說正經事，聽到他說不去還一個勁地撒嬌。

    郁徘顫抖著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不能再想了！

    可是那是自己的弟弟，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弟弟啊……

    淚水又劃過他蒼白的臉頰，在他沒注意到的地方消失不見，就像是憑空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憐惜地接住了水滴。

    “不行……”郁徘呢喃出聲：“我不信你會跳樓，你怎么會舍得丟下我一個人呢？”

    他像是被按下了什么開關，跌跌撞撞地爬起來，開始四處翻找。

    現場并沒有找到手機，前兩天整個人昏了頭，怎么把這么重要的事給忘了？

    只是就這大點地方，郁徘翻找了兩個小時，幾乎把床都要翻過來了居然也沒找到！

    “怎么可能？”郁徘捏了捏酸痛的鼻梁，仔細在回憶里翻找：“雖然這人經常忘記帶手機，但是我記得那天出門他帶了……”

    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記不得那天發生了什么事了。

    記憶就像是被一把砍刀斬斷在了郁徊出門的那一刻。

    他只記得那天是陰天，聽到開門聲時自己還在被窩里迷糊著，嘟囔了一句“別忘記帶手機”，對方輕笑著在他耳邊說了句“懶豬，知道了”，隨著關門聲意識又回歸睡眠。

    再然后呢？

    再然后……再然后怎么了？

    郁徘仿佛置身冰窟，從頭涼到了腳，他不管怎么回憶，都想不起來隨后發生的任何事情了，不管記憶怎么回溯，郁徊出門后到接到醫院的電話通知前，這段記憶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他坐在冰涼的地板上，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可能是受到了刺激，一時記憶出現了斷層，在心理學上來說是有的?！庇襞抢潇o地想道。

    這時，他的余光一瞥，看到了枕頭下露出一角粉嫩嫩的書角。

    郁徘掀開枕頭，怔住了。

    這是郁徊的日記本。

    可是他明明記得從去年畢業后他就再也沒見過郁徊用這個本子了，怎么會……

    他沉默著翻開粉紅色的筆記本。

    扉頁上寫著：我真的覺得粉色不適合我?。?！

    郁徘淺笑出聲，心頭縈繞的那股沉痛稍微散去一些，畢竟郁徊這個人總是給他帶來奇怪的驚喜。

    [xx.1.1　晴

    新的一年了，做個記錄唄！

    暫時在老城南住著了，雖然房子有點老但是便宜啊，得省錢，不然以后哪來的錢帶小魚去吃大餐？]

    郁徘挑眉，這小子平時中規中矩地喊自己哥，偶爾跟著老楊他們喊老郁，原來私底下還敢寫這個昵稱呢？

    他笑著搖搖頭，繼續翻看。

    [xx.1.4　晴

    離譜了，明明是親兄弟，長得不像也就算了，為什么口味也差這么多？？正經人誰吃香菜誰吃榴蓮??！螺螄粉是人吃的玩意兒嘛？！

    但是這話不能說，說了會被罵，嗚嗚今天我也是沒有話語權的一天]

    郁徘：“……”

    心平氣和地繼續翻頁。

    [xx.2.4　小雨

    明兒就是小魚生日了，不知道他喜不喜歡禮物，做這玩意兒給我手扎一堆窟窿，不喜歡那就太難了（附簡筆畫）

    時間好快啊，真想讓時間走慢點，我想，真的想]

    這是什么意思……

    郁徘有些疑惑，這篇前邊寫的禮物他記得很清楚是一個手工毛氈玩偶，到現在還掛在他的門口的衣架上，只是這后邊……

    他暫時按下心中的不解，繼續翻看。

    [xx.2.14　多云

    情人節??！浪漫的一天從小魚加班不陪我開始，開始了嗎？結束了哦（笑）

    啊，好想和小魚一起去看電影，狗老楊你真不是東西??！結婚了還霸著貌美單身男子??！

    總有一天我要（劃掉）然后（劃掉）呵！我才是真愛??！]

    郁徘：“……”

    冷靜地翻頁，如果忽略泛紅的耳廓的話。

    接下來都是一些日?，嵤碌挠涗?，還有獨屬于郁徊那種話嘮式的撒嬌，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半年，直到這一頁。

    [xx.7.13　。

    他來了

    怎么這么快

    真的是糟透了]

    這個“他”……

    郁徘皺緊了眉頭，日記里的郁徊多次提到“時間太快”這件事，剛開始他以為郁徊只是感慨一下，但是反復提及并且文字中透出一種別樣的情緒。

    ……郁徊好像有點“恐懼”時間？

    他有些想不通，繼續往下看，卻發現日記就斷在了這里。

    郁徘不信邪，又前后翻了翻，直到翻到最后一頁，在最后的頁腳那里有幾行小字。

    [一朵玫瑰問我：

    你在心臟那個位置放置了什么——

    在我注視你的時候？

    郁徘啊]

    一陣冷風吹過郁徘的耳畔，仿佛是有人在耳邊低嘆，傾訴著什么。

    他僵住了。

    因為他清晰地感受到，有一雙手，正在隔著單薄的襯衫，撫摸自己心臟的位置，引起一陣顫栗。

    “……郁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