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干了壞事的小狐貍/大牢里挨耳光,跪著哭求夫君原諒
衍慶五年九月初七,一個尋常夜里,幾輛騾車橫在四牌樓街口,沿道墻散落地排開。 騾夫們從牌樓里頭交了貨領完賞錢出來,天剛擦黑,離宵禁還差好些時候,一伙人靠在騾車上抽葉子煙。 騾夫敞著肺大口吸那煙嘴,旱煙袋尖銅鍋里的火星子就隨著亮了又熄,成了夜里唯一可貴的光源,那捏著烏木煙桿的一只手被熏得指縫發黑,手背上粗糙的紋路仿佛是刻了四五十年的光景在上面,一開口說話卻是很年輕的聲音,“還是樂意坊的活跑著舒服?!?/br> 他說的樂意坊是京城有名的諸妓云集地,里頭高低起了數座勾欄,被一條銀背大道隔成南坊與北坊。 官老爺們都是去南坊,那邊樓里的伢兒金貴,跟少爺小姐似的嬌,想留宿的,銀錢得管夠。北坊則多是應試舉子狎游之地,或者有錢沒權的普通富人,不少見叉著白腿的漂亮家伙站在門口抽大煙,斜著眼睛明送秋波,總之是各有各的去處。 一個瘦騾夫聽他這話,抖了抖煙袋,取笑道,“可不是,剛就看你盯那小廝盯得眼睛都移不開,實實在在是看舒服了?!?/br> 另還有人起哄,“這算什么,那小廝也就湊合看,頂天叫清秀,你要瞧見里頭那些哥兒姐兒,怕是眼睛也直了,腿也顫了,步子都邁不開了!” 于是一群漢子笑作一團,起頭的年輕騾夫被笑得困窘起來,窘得黑黢黢的臉泛上一層紅,幸而是夜里,誰都瞧不著,好叫他辯解,“我哪里說的是這個了!咱們最要緊的還不是銀子,樂意坊的這些東家出手闊綽得很,我緊打算著多跑幾趟,就在外郭置幾畝田,蓋棟房,好把媳婦兒和娃接來京城住?!?/br> 他是這群騾夫里年紀最小的,說話也帶著點年輕人的蓬勃和天真,叫那群在苦日子里摸爬了十數年的老油子們聽了免不得想奚落兩句,他們心里面是輕蔑和嘲弄,嘴上也就這么說了出來,“外郭算個屁的京城,都是田埂子上搭土房,要真在這城墻里面的哪一處有塊自己的地,才實在算是在京城里把家安下來了?!?/br> 此話一出,圍著的一圈人少不得嘆口氣,有人頹聲附和,“我瞅著這輩子是沒這指望了,京城里這地價,趕上幾輩子騾車也不夠咱買芝麻大塊地?!?/br> 騾夫說的是喪氣的實話,平白叫大家伙兒想起眼前這拼死累活卻掙不到個前程的境遇來,一時間添了愁緒,安靜下來,只更專注地抽著各人的煙袋,噴出來滿嘴渺茫的白霧。 “這京城有啥好的,”正靜默間,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你們想進,有的是人想出也出不去?!?/br> 眾人聞聲不免向那人看去,黑麻麻的也看不清面龐,只在恍忽的火光下隱約現出一張枯槁的臉,他仿佛一棵本來就立在那里的干癟的老樹,跟黑夜渾然一體。 “老余頭,”年紀大點的騾夫認出他來,“這是個什么說法?” 被稱作老余頭的騾夫不緊著答話,老神在在地過了幾口煙癮,而后支著脖子左右扭頭探看,這一套動作完了,才轉過來躬下身,顫顫巍巍立起一根枯柴似的指頭,壓著副破鑼嗓子指著天道,“這上頭啊,要變天了?!?/br> 這話如平地驚雷,乍使眾人都面面相覷,愣在當場,有膽子小的已然出言道,“這...這話可不敢渾說啊...” 然而騾夫里有的是不缺副虎膽的人,向來又對這些朝廷密辛、至上皇權最有興味,等他們回過味來,頓時湊了幾個腦袋過去,“怎么的,那位終于打算自己做皇帝了?” 老余頭似笑非笑,自顧自吞云吐霧,“哪位???” 騾夫們誰也不答,仿佛存著什么忌諱,眼神卻都瞟去同一個方向,目光所及處,是比皇宮禁城更高的一棟碧瓦朱檐的樓閣,神氣立于無咎坊昭定公魏府。 按大酈律法,京城內官民屋所,不得高于禁城,不得獨占一坊,違者按藐視皇權論處,但要是放在這位年輕的昭定公身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人家是凌駕于皇權的威勢加身,當年能在新皇登基時修葺出更勝皇宮的府邸來,如今也能為博美人一笑在皇城邊上架起個空中樓閣。 “要我說也是遲早的事,如今別說咱們京城,就是下頭那些州縣府道的,誰不偷偷議論幾句,哪個是真萬歲,哪個是假圣人,心里頭明鏡似的?!?/br> “可憐俺們空架子皇帝,沒個里子,面子也扯皮下來,造孽噢......” “哎,我看未必,要說別的時候我也信了,可前陣人大公爺剛抬了個窯哥兒回去做媳婦,溫柔鄉里且樂著,這個時候反,不能吧?” “你懂什么,那姓宋的倌兒,欽安城里頭一號的小孽畜,就他那園子,傾家蕩產的且不提,人命折在里頭也是有的,正經人誰娶他?我瞧著,那位要的就是他這名聲,好叫宮里頭覺得懈怠,正好一舉拿下了?!?/br> 這些伙計們雖然連權力的邊角料也是沒接觸過的,卻個個都對朝廷的風向了如指掌般敏銳,這番議論下來,貿然生出種縱橫捭闔的成就感,瞬時將剛剛的傷春悲秋盡數抿去了,越發熱烈地舌戰起來,直到宵禁的鑼敲響了最后一遍,才如無頭蒼蠅般四散走了。 卻看那被他們討論的激烈的魏府,的確是囍字燈籠紅艷艷掛了七進七出,夜里上了蠟燭,映來一片吉祥的金紅。 若是有人膽子大些,敢在這恢弘的府邸門前逡巡兩圈,便能看出怪異來,雖說是張燈結彩的光景,卻里里外外靜謐成一氣,府上的下人們都是垂著頭,步履匆匆,悄默聲干著自己的活計,半點嫁娶的熱鬧勁也瞧不出來。 丫鬟小廝們身處在這深宅里,比起外頭的風聲是要靈光些,但更怕多說錯一句,誰也不敢往外講,自大婚那夜后,吹吹打打風光迎回來的新夫人便閉門不出,老爺出府后幾日未歸,頭腦警醒些的,猜摸著是有大動作,但到底是什么動作,大到哪個地步,一律是沒個準話的。 款冬是被撥去貼身伺候夫人的,他在主子們近旁,別的小廝少不得向他多打聽幾句,然他自己也是混然蒙在鼓里,唯獨知道一件事——夫人并非閉門不出,他每日送的餐飯,都是往府里私牢去的。 今日也是如此,款冬低順著眉眼,戰戰兢兢提個食櫝踏入地牢,甫一邁步,陰冷的濕氣撲面而來。 尚未行到最深處,已隱約聽見里頭傳過來不堪入耳的罵聲,再往里幾步,便能瞥見鐵欄桿里面蜷著個狼狽的美人,可憐見的,顫著身子縮在角落里,柔順的烏發蜿蜒在殷紅的喜服上,血似的紅襯得裸露出來的大片肌膚愈發白嫩剔透,小臉上還明晰可見兩個分明的巴掌印。 “下賤蹄子!兄長給你幾分臉面,把你從窯子里的賤胚子抬成主子,你卻是個拎不清的東西,敢跟那軟蛋子皇帝暗通款曲,謀害我兄長!” 盛氣凌人的少年指著宋可風一口一個賤字,罵完了仍不解氣似的,又要伸手上去打,被旁邊滿臉為難的獄卒沖過去給攔下來,“緒哥兒,您消消氣,仔細打疼了手?!?/br> 獄卒心里一疊聲叫苦,將這破差事罵了百回。 新夫人是大婚當夜就被下了獄,原也不難擔待,可每日上好的吃食用度流水般送進來,就不免讓人揣摩起主子的心意,若日后老爺記不起這茬也就罷了,可要是復了寵,在這牢里受的罪可不得盡歸在他頭上? 為著這點揣摩,獄卒仍是客客氣氣捧著宋可風,沒成想今日又來個難對付的主,魏家四房的小少爺跟個炮仗似的沖進來,兩耳光上去打得人臉都腫了,若是尋常的魏家親眷尚且不提,老爺素來是不給臉面的,可這闌緒少爺卻是自小跟在身邊,稱得上親厚,兩頭都是要緊,誰也不好見罪。 宋可風挨了這頓辱,卻半分不見波瀾,一味垂著頭,也不與魏闌緒爭辯。 他不點火,魏闌緒反而更炸了脾氣,劈頭罵道,“你少跟這兒拿喬裝可憐,我兄長已帶了兵入宮,待結果了那狗皇帝,再慢慢料理你,叫你們狗男男去地下好相見!” 他話音剛落,忽見外頭獄卒們齊齊跪地見禮,似有人來,肅靜中一道寒聲響起,如冰窖里頭陳年老冰砸進酒釀,“魏闌緒,不得無禮?!?/br> 宋可風聞言渾身一顫,猛地抬頭跟來人對上眼神,剛剛平靜無波的眸子霎時蒙上一層霧氣,直起身朝前膝行幾步,攀上來人衣擺,眼角瑩亮的淚將落不落,顫聲喚道,“夫君?!?/br> 真是何處不可憐。 獄卒殷勤搬來張靠凳,魏峙信步上前坐定,一手緩緩捧起眼前人腫了半邊的小臉,拇指輕揉了揉,朝魏闌緒瞥了一眼,微微蹙眉道,“你打的他?” 魏闌緒剛剛鬧那么大陣仗,這會兒早啞火了,在這多年統兵一身威嚴的兄長跟前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又看他進來統共兩句話,句句向著宋可風,心下暗道不妙,支支吾吾半句話都憋不出來。 "兄,兄長...我..." 他直打哆嗦,魏峙卻毫不搭理,一味晾著,自顧自捏住宋可風的下巴左右打量,似乎在檢查還有何傷處,周圍一干獄卒大氣都不敢喘,生怕哪兒磕著碰著的了要算在他們頭上,一時周遭靜得嚇人。 待魏闌緒那張英俊面孔都快嚇白了,魏峙忽又輕飄飄道,“算了?!?/br> "也該打,"他收回手,直起身子靠上椅背,看腳邊跪著的人便成了居高臨下的俯視,剛剛還溫柔的眼神變得冰涼,語氣卻仿佛仍含了和煦,“可可,你太不聽話?!?/br>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