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新詞宇宙風

    馬噶爾尼的來華便如同一道極輕微的風，輕輕地吹過中國大地，讓那草木葉片微微地有些動搖，然后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大地上的風物便也依然如故，恢復了平靜。

    沐雪元深刻地感受到了這一點，馬噶爾尼的使團從舟山登陸，一路來到燕京，這過程中當然免不了引起驚動，當地人一方面看稀奇，另一方面確實也有所擾民，地方官員對使團雖然如同防賊一般地防著，然而那招待卻也當真頗為豐盛，這自然加重了納稅人的負擔，不過除此之外，對于普通人來講，這一次訪華事件似乎就沒有太多的內涵，像是顧太清寶釵黛玉這樣的人，畢竟還能夠想一想那些條款的利弊，但是對于相當多的人來講，就只是一個新奇的故事，街頭巷尾茶肆酒館聊天時談論的話題。

    到了臘月里，連英吉利也成了舊聞，最新熱議話題是怎樣度過年關，沐雪元走在街上，雖然是嚴冬，周圍川行的人卻也還不少，許多人步履匆匆，街邊能夠聽到熱鬧的說話聲，人群之中的生活依然是忙碌的，從這個層面來看，卻也是相當活躍，然而從另一個層面來講，卻也是彷如古井，西風從上空吹起一點波瀾，水波略微蕩漾了一陣，便復歸平靜。

    除夕之后，永嘉三年的正月十五，這一天晚上，顧太清邀集了諸位好友，去街頭看冰燈，要說人在北方，與江南相比的一大福利就是觀賞冰雕，沐雪元在另一個位面也是南方人，所以對北方的冰雪大世界就特別向往，曾經有計劃要在冬季里去看冰雕，再學習一下滑雪。

    在網上看的冰雕圖片真的是美啊，晶瑩剔透，逼真生動，人物動物之類的倒也罷了，沐雪元最愛的便是冰塊砌成的建筑，比如冰橋，冰天壇，還有冰磚搭造的歐式建筑，簡直是有點沉迷了，想象著倘若自己能夠有這樣一座宮殿，居住在里面該有多好，只可惜是太冷。

    結果那個位面的自己還有許多心愿沒有完成，就穿到這個世界里來了，不過因為是在燕京，居然意外地有機會欣賞這個時代的冰燈，也算是彌補了之前的遺憾，因此沐雪元也是很有興頭兒。

    眾人從一更天的時候起游，一直游覽到二更，直逛了個盡興，此時的冰雕雖然多是傳統元素，不過樣式卻也豐富，舟船車馬、橋梁樓臺，妝點各處，另外還有八仙、福祿壽三星之類的雕像，卻也是看得十分歡快，到了這個時候，大家的腿都有些累了，便找了一間比較雅致的茶舍，在里面吃茶談天。

    “難怪海底的龍宮傳言是用水晶砌成，果然精美絕倫?！?/br>
    “那雪塑成的小鹿也很不錯?！?/br>
    “雪屋之中還真的有人坐在那里飲酒，卻也算是名士風流，不怕冷倒也罷了，那幾個人在那里生了火，也不怕雪融掉的？”

    沐雪元笑道：“我聽說在那極北的地方，有人就是住在雪房子里，在那里面照樣生火做飯，雪屋并不會化掉的，因為爐火的熱量雖然讓墻壁表層有所熔解，然而很快便結成堅冰，這樣一來那火繼續燃燒，便再也不能融化雪墻，所以便可以放心地烤火取暖?！?/br>
    余季瑛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閃閃地望著她，笑道：“雪元不要看不親詩書，她卻曉得這些物理的東西，倘若是在金陵，倒是很可以拜訪一下王德清，她們兩個人或許能成為很要好的朋友?！?/br>
    沐雪元連連擺手：“那我可是不敢，只不過道聽途說一些新鮮趣事罷了，哪里敢與人家那樣正經研究學問的人相比？”

    王貞儀啊，那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要說清代的科學家，自己從前知道的便是梅文鼎和方以智，前者是數學家，后者的頗為出名，類似這一時代的百科知識叢書，然而這兩年她才曉得，原來還有一個叫做王貞儀的。這個王貞儀十分特別，乃是一個女子，她與沐雪元這么多年所看到的眾多閨閣才女也有很大的不同，顧太清許云姜等人基本上是一個文學系的圈子，而王貞儀雖然也能詩，更主要的則是一個科學家，最為精研的是天文學和數學。

    這個時代其實已經有人知道地球是圓的，與古代的“天圓地方”認知已是有所不同，不過卻還很少有人能夠解釋站在地球“邊緣”或者下面半球的人不會摔倒，王貞儀雖然年輕，卻寫了一本，里面做出了自己的解釋：地上的人都以自己居住的地方為正中，因此遠看別的地方都是斜立的，似乎都該傾倒，實際并沒有栽倒，難道不是因為各地的人頭上都是天，腳下都是地嗎？這就是說，人們生活的地球，處于四周都是天空的空間之中，對宇宙空間來說，任何地方的人頭上都是天，腳下都是地，事實上廣闊無垠的宇宙空間中，沒有上、下、側、正的嚴格區別。

    她的這個觀點，對于從未來穿越過來的沐雪元來講，當然并不稀奇，沐雪元曾經看過科普片“行星”，最起碼對太陽系的認識上面，沐雪元可以說是超過王貞儀，她還收藏了B站的“宇宙”系列，真可惜啊，也是穿越匆匆，還沒來得及看，如果穿越只是一場幻夢，沐雪元曾經想過，假如有一天自己能夠回到原來的位面，一定要把從前一直拖延著沒有做的事情加緊完成。然而王貞儀最重要的是，她是在這個時代的知識基礎上得出了自己的結論，這就相當難得。

    如果說宇宙觀念還是相當程度的創造性概念，那么王貞儀關于“歲差”的觀點就是計算出來的，天文學與數學緊密相連，沐雪元數學還可以，當初幾何學得很好，代數一般，雖然這些理科知識到如今已經七零八落，不過沐雪元想著，假如重新撿一撿，應該也是可以的，雖然比不得當代的數學家，但在這個時代也應該是居于前列了，不過她是真沒有興趣這樣觀察計算天文學，有這個時間，自己還不如多炮制幾條海參，上等的梅花參，島上三人吃海參，多是鮮參，捕撈上來處理了內臟，就可以吃了，最方便的便是整條的燒海參，吃著過癮，至于售賣或者送人，基本上都是干參，就是那一次寶釵分娩，送去的是鮮海參。

    要說她家賣出的海參，如今在燕京也是響當當的招牌，當然了沐雪元這邊是供貨商，京都之中官宦貴族認的牌子都是德茂行，道是出售的最上等的梅花參，而且是淡干海參，在干參之中最稱佳品，這種干參是直接拿海水煮的，然后反復烘烤曬干，烘烤曬干，乃是純品。

    在那市場上第二等的便是鹽干海參，顧名思義就是加鹽腌的，然后曬干，還有第三等的，便是往海參上抹糖，要說這個年代，蔗糖也是很珍貴的，然而終究比不上海參價值高，于是就有一些無良的商人往上面加糖，這樣既可以增重，又顯得圓潤，外觀漂亮，然而最為下色的就是這種糖干海參，寶釵解釋道：“比較潮濕一些，因此倘若存得略久些，就不能用了，而且口感也不如淡參，有人圖的送禮好看，便買了這種，其實真的不行?！?/br>
    寶玉當時便笑道：“終究是寶jiejie，這些事若是我們，再不能知道的，那一年因鳳jiejie配藥，太太要買人參，多虧jiejie提點，否則只怕要買了假的回來?！?/br>
    假冒偽劣商品這個事情啊，古代現代都非常嚴重，那人參倒也不是純粹的假貨，只不過嚴重縮水，就如寶釵所說，“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摻勻了好賣”，就是花的是一根人參的價格，買回來的卻只有二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的參，人參的真實藥用價值雖然還待研究，未必有那么神奇，起死回生的，但是既然出售貨品，起碼應該保證自己售賣的是符合商品描述的，拿別的來充數，這就非常過分，也可見就連當初榮國府那樣的地位，都不能保證不受到商業欺詐，以至于要托薛家通過內部關系與人參貿易機構說明，要買完整的好人參。

    那一回寶釵聽了寶玉的話，便笑著說：“卻也并非一定要貼近了貿易行當，才曉得這中間的關竅。寶兄弟如今也愛讀正經書了，豈不見那袁采中說，‘絹帛之用膠糊，米麥之增濕潤，rou食之灌以水，藥材之易以他物’，又有，‘取死馬而不取駝牛，以謂馬rou耐久，埋之爛泥地中，經臘可敵獐鹿’，用腐敗的馬rou臘制了來冒充鹿rou?！?/br>
    寶玉恍然：“jiejie這樣一說，我便記起來了，里面講，‘又有貪利之民購求外焙已采之芽，假以制造；碎已成之餅，易以范?！?，連皇帝都有人敢騙?！?/br>
    黛玉在一旁笑道：“那些道德文章里面，倘若細細搜求，卻也有些新鮮事情?！?/br>
    沐雪元：確實如此，那一類家訓之類的書，雖然是大道理談得比較多，不過也有些民生新聞夾在里面，每當看到這些生活記錄的時候，便有一種清新的感覺撲面而來，這可真的是有用的信息，至于諸如“忠信二事，君子不守者少，小人不守者多”之類的話，就很有幽默感，且不說這種道德標準本身對女人的出賣和背叛，就是在這個價值體系內部，廉政問題也非常嚴峻，前面那個皇帝那么發狠，算是遏制住了一些，不過也是治標不治本。

    此時大家在茶館里喝了幾杯茶，身體暖了過來，便取出筆墨來，磨了墨汁，紛紛揮毫寫作，記錄下今晚的盛會，只見顧太清寫的是一首浪淘沙：寶塔十三層。樓觀飛驚。清涼世界住飛瓊。藐姑射仙冰雪貌，玉佩瑽琤?！　∏芍铺p盈。細縷堅冰。六鰲海上勢崚嶒?？吹窖┫髟乱?，萬點寒星。

    沐雪元發現自己讀顧太清的詞，對最后一句的鐘愛概率比較高，比如說這首詞，讀到最末“看到雪消明月夜，萬點寒星”，她不由得便轉頭看向外面，此時將近十點，已經算是深夜，天空已經是墨藍色，而且白天時候剛剛下過一場雪，那天空仿佛給雪洗過一般的純凈，如同深藍色的水晶，空中一輪滿月，滿天散布著許多遠方星系的恒星，它們與地球的距離如此遙遠，以至于那光穿過茫茫的宇宙空間，到達地球表面的時候，已經沒有什么熱度，讓人感覺是冷清的了。

    這時許云林笑道：“快來看瀟湘的畫堂春：飛輪如電廣寒深，宙風拂動衣襟。玉壤晶泉桂棲禽，一片冰心?！°y波迢迢萬里，扶搖尋訪天孫。碧闌干外星斗森，共度金針?！?/br>
    黛玉的那張紅燕箋紙立刻在諸人手中傳觀，李紉蘭笑著說：“終究是她寫得精巧，立意也新穎?！?/br>
    寶釵笑著評道：“好是極好的，只是略有點跑題，倒不像是詠冰雕，而是詠月宮了?！?/br>
    陳素安含笑道：“那些冰雕的宮觀便如同月宮一樣，倒也合適?！?/br>
    顧太清拿著那箋紙細細地品著：“居然有幾分的風格，連宇宙風都出來了，難怪你家雪元是與王貞儀稟性相近的，你這詞風想來也是要往那上面靠?！?/br>
    她這幾句話一出來，大家紛紛地又笑了，余季瑛咯咯樂道：“蘋香用詞便是天南地北，錘煉工巧，瀟湘與她雖然不完全相同，沒有她那般恣肆盡情，這一句一句的新鮮詞兒卻也難為顰顰是怎樣想來的?！比缃耧A顰這個小名兒，是大家都叫開了。

    吳藻的詞作，沐雪元也看過的，要說在鍛煉字句上面，確實很用功，她的詞匯范圍也更廣泛一些，什么“北宋南唐”，“香案吏”，“雪北香南”之類，前兩個倒也罷了，本是現成的詞語，吳藻只是筆意縱橫比較能寫，而“雪北香南”則完全是她自己的語言，指的是香山之南，雪山之北，想法也是很奇特的了。

    至于黛玉的這一首詞，第一句“飛輪如電廣寒深”，沐雪元差一點看成了“廣電”，瞬間有點發懵，這里還有廣電總局的事兒呢？好在馬上便認清楚了。讀完了黛玉的這首詞，沐雪元的感受是，黛玉如果在現代，大概B站上很能給人湊CP，這一回就把嫦娥和織女拉在了一起。

    吃過了茶，眾人便道別散去，相約明天晚上再一起出來游玩，說好了第二天要看天橋燈會，黛玉連續玩了三天，到了正月十八，終于體力不支，告了假在家里休息。

    十九日這一天下午的三點多，黛玉午睡醒來，終于緩過來一些氣力，便問沐雪元：“雪元，之前托張掌柜定的那一套西洋畫具，可得了么？”

    沐雪元笑道：“剛剛正要和你說，方才已經拿回來了，好在趕得及后日寶姑娘的生日?！?/br>
    黛玉笑著說：“那樣就好，我方才正在擔心，要說這東西雖然不是很貴，卻終究少見，若不是德茂行也售賣西洋奇貨，還真的難找?！?/br>
    紫鵑在一旁笑道：“如今終于不必擔心了，后日安安心心地去拜壽?！?/br>
    后天正月二十一，是寶釵的二十八歲的生日，雖然不是整壽，然而也該慶祝一下。

    之前為了壽禮的事，三個人很是商量了一陣，又要實用又要雅致，最后紫鵑出主意道：“不如送一套畫具給她，寶姑娘自從開始上了畫布，三天兩日地畫，那布料和油彩很快便用完了，我們送這個給她，正是她用得著的，看著又文氣?！?/br>
    黛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如今很用不著那些虛的，華而不實，便送這個給寶jiejie，筆和調料盤也就罷了，多備一些油彩和細麻布?！?/br>
    沐雪元又引發了一些感觸，要說藝術生還真是很昂貴的，黛玉說畫具不是很貴，那是建立在空間木箱黃金千兩的基礎上，事實上真要認真地研習繪畫，是需要有一定的資源支撐的，若是只畫兩筆水墨倒是也還罷了，只要毛筆和墨汁，倘若帶了顏色，石青、朱京之類，那可就比較燒錢了，倘若是金碧山水，就更加的費錢，所以想要在繪畫上有所成就，要付出的不僅僅是時間精力，這對于清貧的人來講，情況尤其不利，寶釵現在就面臨這個困境，油畫的畫布比紙張要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