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楊枝甘露
第二十六章 楊枝甘露 木屋之中,黛玉手托著腮,正呆呆地坐在燈前,遠方波濤聲傳入房中,便如同人世的糾葛,永不停歇的。 說來很是奇怪,一進入這海島之中,原本如同滾水般波動的心緒,逐漸地便平息下來,仿佛忽然間便與外面的事情隔絕了一般,回想起之前的抄家,雖然仍是心驚rou跳,然而看一看自己周圍,便感到危險終究是沒有那么大了,任是他們如何抄家,總抄不到這里面來。 黛玉怔怔地在那里出了好一陣的神,直到紫鵑過來說:“姑娘,天晚了,該睡了?!?/br> 黛玉這才脫了衣服,躺倒在地上——這房屋面積雖然不是很局促,布置卻簡單,都沒有床鋪的,在地上鋪了厚厚的草墊,上面再罩上床幃,到了夜間便睡在地板上。 沐雪元有些歉然地說:“實在太簡陋了,等有時間便做兩張床出來?!?/br> 黛玉輕輕地道:“卻也別致,還是第一次睡這樣的床,這草席也編得精細?!?/br> 沐雪元笑道:“這里別的不多,藺草倒是盡有的,曬干了編成席子,然后裝訂在一起就好?!?/br> 紫鵑笑著說:“也真虧你想得出來,這幾層草席鋪在下面,倒是仿佛床褥一般,又是柔軟,又是清涼,配著這海濤聲音,倒是別有一番趣味?!?/br> 沐雪元關切地說:“我就是擔心這一點,當初因為時常要去海邊,這房子建得便不是距海很遠,聽得見浪濤聲,我倒是聽慣了的,只怕姑娘不習慣,睡不安?!?/br> 從傍晚到深夜,都是“濤聲依舊”啊,自己倒是已經習慣,每晚不聽這聲音反而睡不著,只是不知道黛玉會怎樣。 黛玉嘆道:“這浪潮之聲循環往復,都是這一個調子,竟好像是給人催眠一般,我聽著這聲音,竟仿佛是連夢甜香都不用燃了。只是我想著,今兒經歷了這樣的事情,我如今在這里尚且心有余悸,舅母姐妹們或是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或是在庵堂之中,又該如何?況且這樣大熱的天,驚擾了一整日,她們在那些處所,洗浴不便,只怕晚飯也不曾好好吃得,該是何等難過?” 黛玉方才吃過了晚飯,進來休息一陣,沐雪元便準備了洗澡水,招呼她沐浴,要說沐雪元在建筑上還真的別有心得,單獨建立了一間浴室,浴桶下部有一個開孔,洗浴的時候塞住,洗過了便將木塞拔出,那澡水便汩汩地流了下去,這幾間房屋都是依托著立柱拔地而起,與地面有一段距離,在那澡桶下面的地板底部,沐雪元便接了幾段長長的竹管,轉彎處用烤彎的竹節連續,將那澡水導引到遠處去,這便是簡易下水道;浴室隔壁則是洗手間,馬桶便放在那里,只可惜這處便不好用那種竹管排水系統,所以仍然是舊式的傾倒方法。 黛玉之前泡過了澡,踏出澡盆,便覺得身上輕松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樣,仿佛背負著幾百斤的砂石,又換過了干凈的衣服,很是清爽,現在躺在床上,便比較安然,她不由得便要想,王夫人李紈寶釵等人在羈候所,白天出了一身的汗,黏黏膩膩,晚飯定然也是粗劣的飲食,這離開了榮國府的第一個夜晚,讓她們如何過呢? 自己從前是將大觀園比作金籠,里面的人都是白鶴鷺鷥之類,雖然優美,多得文人的歌詠,卻身不由己,然而此時那個牢籠倒是打開了,卻掉進更不堪的所在,也實在是苦。 沐雪元沉默片刻,說道:“這倒還不是最要緊的,我擔憂的是月事的時候要怎樣辦?里面會不會有足夠的草紙?” 黛玉也恍然,因為自己身體一向虛弱,月經便很不規律,時常拖延,間隔拖長一個月乃是常見,有時三四個月才行一次,每次來了月事,也都是短短兩天便結束的,因此此時竟然一時間沒有想到這個。 黛玉登時便有一種心絕欲死的感覺:“那可不是地獄一般么?” 紫鵑連忙道:“姑娘不必擔心,明兒讓雪雁先去打聽一下消息,若能夠疏通,便往里面遞東西罷了,另外還要殯葬老太太。姑娘好好歇著吧,今兒驚嚇了一天,倘若姑娘又病了,我們幾個的手腳要顧全兩邊,可怎么開交?” 黛玉聽她說得有理,自己雖然憂慮,卻并非不知輕重,如今常伴自己的只剩了紫鵑雪雁,雖然藏的有黃金,這種時候卻不敢隨意顯露,既然抄了榮國府,必然要追索轉移的財產,此時這邊人財都很緊張,所以自己要盡量收斂克制,不能任憑情緒蔓延,于是黛玉便竭力將腦中那些念頭拋開,將精神放在潮聲之上,聽著那單調的有節律的浪濤聲,過了一陣終于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然而饒是沐雪元和紫鵑兩個人百般安慰,黛玉畢竟一向體弱,雖然這一陣好了一些,畢竟底子太差,最近又連連遭受如此重大的刺激,于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便軟在那里無法起床,沐雪元一摸她的額頭:“姑娘發燒了?!?/br> 紫鵑急得連連跌腳:“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如今果然如此,快把姑娘扶出去,我先去請大夫?!?/br> 黛玉扶著頭,道:“我不要緊的,反正也病得慣了,雪雁你先打點了今兒去探望要用的東西?!?/br> 沐雪元道:“我這邊很快的,拔一些蔬菜,將米和蛋拿出去,料理了就好?!?/br> 沐雪元到菜園里,匆匆摘了幾條黃瓜,又拔了一些青菜,拿了十幾顆雞蛋,和其它一些東西一起裝在竹籃里,先送了出去,回來便與紫鵑一起,將黛玉攙扶出來,沐雪元便去廚下燒飯,紫鵑馬上跑去請醫生。 這個時候已經是上午八點多,沐雪元剛把早飯擺在桌上,便聽外面有人打門,沐雪元快步跑去,口中說著:“這么快便來了??!”開門一看,卻是春纖。 “原來是你?!?/br> 春纖笑了一聲:“雪雁jiejie以為是哪一個?” “快進來說話,可別提了,今兒早上姑娘便開始發燒,方才紫鵑jiejie找郎中去了,方才你拍門,我以為是她們來了。你快坐下,剛燒好的米粥小菜,你且吃些?!?/br> 春纖一笑:“不勞jiejie,我在家里已經吃過了,我進去看看林姑娘?!?/br> 沐雪元便把早飯端了進去,與春纖兩個照料黛玉吃飯,黛玉只覺得胃中填塞滿了,雖然那清粥小菜很是清淡,看在眼里卻只是吃不下,勉強吃了幾口便罷了。 這時紫鵑終于帶了郎中回來:“這一位是保生堂的翁先生,很是有名的,左近街坊但凡頭痛腦熱,都是請的他?!?/br> 沐雪元一聽就覺得要懸,雖然說即使是太醫院請來的,也未必就靠譜,尤二姐就是因為那個胡太醫胡亂下藥,造成流產,這才了無生意,最后吞金自殺,然而這樣一個貧民階層專屬的醫生,別的倒罷了,只怕醫書背得有限,然而如今又哪里能夠請得到慣常勞動的王太醫? 果然那翁先生將黛玉兩只手反復診脈,最后寫了一個方子,黛玉是常年吃藥的,接過方子先自己看了看,只見上面石膏、生地黃的名字開列在那里,便幽幽地嘆息了一聲,道:“先生辛苦了,紫鵑jiejie,快給先生倒茶,雪雁jiejie,拿診金給先生?!?/br> 沐雪元拿了一些銅錢便給了那先生,紫鵑看她手里只得四五十枚大錢,本來覺得有些少,然而再看那翁先生并無不樂之意,便沒有說話,打發了茶水,送那郎中出去了。 紫鵑回來便問沐雪元:“怎么只有那幾個錢?先生不會不開心么?” 沐雪元笑道:“好jiejie,你還打量著是在那園子里,請個大夫便成兩銀子的打賞,他出診一次,有這個數就算不錯,他們這班人賺錢,主要還不在診金,都是在藥材上賺錢,回頭去他們那里買藥,他都有分成?!?/br> 這時黛玉懶懶地說:“他的這個方子,不吃也罷了?!?/br> 沐雪元是不通藥理的,紫鵑卻讀過幾冊本草,接過來一看,便道:“他這是按風熱外感來治的,別的也就罷了,生地黃、石膏這一類的虎狼藥,怎么下的分量這么重?” 春纖便道:“再換大夫吧?!?/br> 黛玉頗有些感覺無聊地說:“罷了吧,這么多年我也吃了許多藥,又有哪個管用?吃了這十幾年的藥,我也膩煩了,都是哄人的罷了?!?/br> 沐雪元想了一想,道:“姑娘,我倒是有個偏方,吃一吃或許有用?!?/br> 紫鵑微微皺眉:“緊要關頭不要亂講,你又什么時候會醫病了?” 沐雪元一笑:“jiejie啊,其實那些醫生,水平未必比我強很多,讓我來試試,或許能行。我聽說一個方子,叫做楊枝甘露,就是采了許多柳枝來,加冰糖和兩粒珍珠煎熬了,三碗水煎成一碗,最后用大蚌殼收個尾,將那蚌殼盛了水,放在火上,心中數兩百個數,便成了?!?/br> 黛玉有些疑惑地問:“為什么最后要用蚌殼?” 沐雪元笑道:“那珍珠乃是在蚌里生出來的,此時讓她們母女相逢,加持一下,藥效便加倍了?!?/br> 黛玉微微一笑:“又在胡說八道?!?/br> 雖然如此,紫鵑卻真個出去采集了許多柳條,回來洗凈了放在陶罐里,多多地加了冰糖,又添了水,沐雪元從荷包里摸出兩枚有點畸形的珍珠,本是日常留著送人情的,也丟了進去,紫鵑便將罐子放在火上熬;廚房里本來就放了兩枚大大的蚌殼,平日里用來放一些零散食材,這時拿來一個清洗了,準備給藥汁收尾。 這時沐雪元便在灶上開始第二回燒飯,烹調了菜蔬,又攤了雞蛋,煮了米飯,都摁在一個個大號椰殼碗中,一份份仿佛蓋澆飯的模樣,然后將這些碗放進竹籃,拿草簾蓋好,又拿了一些錢,與黛玉她們打過招呼,便出門去往羈候所,探望王夫人等人。 沐雪元到了那里才知道,因為兩府人口眾多,主人奴仆一共六七百號,羈候所關押不完,有一部分比如王夫人寶釵寶玉等,便關在了獄神廟,就在這里等候發落,沐雪元便又趕到獄神廟。 到了那里,沐雪元找到了管事之人,請求要看一看王夫人和寶釵寶玉等人。 那牢頭見她言談舉止,似乎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便笑了笑,說:“這位大姐,我勸你算了吧,昨天剛帶進來的,正在新鮮熱辣,今天就想見面么?這可是圣上欽定的案子,我們誰敢冒這個風險,讓你進去?你還是請回吧,過一陣冷下來再說?!?/br> 沐雪元求告再三,那人只是不允,最后捏著銀子說:“大姑娘,不是我為難你,若是擱在以往,你這塊銀子也夠使了,只是如今卻不行,我只能給你把這飯菜捎進去?!?/br> 沐雪元道:“這也已經非常感謝?!?/br> 那姓黎的頭目將籃子接了過去,說是帶給王夫人等人,其實先拿了兩份自己吃了,一邊吃一邊品評:“金鉤拌黃瓜不錯;雞蛋里面鹽放得有點少,蔥花倒是夠了;青菜應該多加蒜蓉來炒?!?/br> 女牢的領班霍大娘又拿了兩碗,余下的才提進去給了邢王兩位夫人,便只得八碗飯,邢夫人王夫人每個人拿了一碗,李紈一份,寶釵一份,寶玉賈環賈蘭各一份,還有一份給了尤氏。 看著她們吃飯,直恨得趙姨娘連連低聲咒罵:“在外面你們是主子,我是奴才,到了這里面,你們還是主子,我還是奴才,都成了囚犯,還要分個高下?!?/br> 她這話自然不是對著兒子賈環說,而是對著其她七個來說。 王夫人吃了幾口飯,筷子忽然間停在了那里,眼神中滿含酸楚:“這可真的是‘餓了吃糠甜如蜜,飽了吃蜜蜜不甜’,這才過了一天,便是天上人間,如今吃著這樣飯菜,竟然仿佛珍饈一般?!?/br> 昨日抄家,大家都沒有吃午飯,晚間到了這里,很晚才送了粗劣的飯食來,糙米飯里摻著沙子,一塊咸死人的蘿卜,這就是全部晚飯,早晨到了現在,還沒有開飯,原來這里是一天只吃兩餐,牢頭有話說:“反正整日里閑著,又不用挑水劈柴,在那里修仙一般,不必吃那么多了?!?/br> 寶釵坐在她旁邊,神色一陣黯然,過了一會兒說道:“太太想開些,人生際遇長如此,一切只可處之泰然,等待云霧散盡的那一天,想來也沒有個長遠把我們安置在這里的道理,外面的親朋故舊定然都在想辦法?!?/br> 王夫人嘆了一口氣,道:“希望如此,我的兒,幸虧你在這里,還能寬寬我的心?!?/br> 當天沐雪元回去,將探監的經過告知了黛玉紫鵑,紫鵑皺眉道:“那些人收了錢,可有沒有當真辦事的?” 沐雪元道:“多少總該做一點,哪怕打些折扣,那些人比不得那班撈一把就走的流寇,她們常年經營,總要講一些信譽。那黎頭兒說現在事情剛剛出來,不好探看得,等過半個月一個月,上面盯得不那么緊了,便可以讓我們進去看望,到那個時候姑娘的身體或者也好了,便一起去看太太奶奶們?!?/br> 這就好像飲食行業,倘若是在火車站附近,做的往來旅客的一次性生意,旅人們走了也就走了,不必在意口碑,然而若是做當地人生意,名聲便很重要,那詔獄雖然誰也不想多進去幾次,不過畢竟在這京城之中多少也會傳揚些,不但平民很小心著盡量不要進監獄,那些高門大戶對于監牢也很敏感,所以監獄工作人員行賄受賄的職業道德也是比較給人看重的,她們要吃一碗長遠的酒飯,就多少要顧念一些。 沐雪元又問:“姑娘如今感覺怎么樣?” 黛玉頭上頂著一塊冷水浸過的帕子,懨懨地說道:“哪里有那樣的靈丹妙藥,只是那柳枝冰糖水倒是比湯藥好喝一些?!?/br> 這時春纖已經做好了午飯:“我的手藝不大好,姑娘jiejie們將就著吃吧?!?/br> 沐雪元笑道:“辛苦了,還說這客氣話?!?/br> 雖然那色香味確實比較一般,不過春纖從前干的不是廚房里的活兒,做到這個程度也難為她。 四個人吃了午飯,洗刷了碗筷,黛玉便讓春纖先回去,春纖便道:“我明兒再來?!?/br> 等她離去之后,三個人在房中又坐了一會兒,便相攜著進入空間。 一換過場景,黛玉便要紫鵑打開那寬大的白紙拉門,迎著微微的暖熱清風,望著門外的竹木花草,吁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這一下可爽快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