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往事隨風
第五十六章 往事隨風 轉過年來,一九五八年,七月中旬的一天晚上,謝芳儀和余若荻傍晚回到家里,景心剛剛做好了晚飯,非常簡單的絲瓜炒蛋之類,如今在外面留學幾年,她也是會做飯的了,雖然弄不來太復雜的,不過味道也還不錯。 三人彼此打了招呼便坐下來吃飯,就在這時,忽然聽到有人敲門。 余若荻過去開了門,是丁香站在門外,余若荻連忙將她向里面請:“阿香你來了,吃過飯了沒?剛做好的飯,你也一起吃吧?!?/br> 景心連忙去廚房又裝了一盤咸筍。 丁香隨意地點了點頭:“哦,好啊,我吃一點。對了芳儀,我是來找你的,今天有一個人,就是從前給我們修水管的那個水喉匠,來到店面問能不能給你帶一封信,說是一個姓衛的人寫來的,道是你的故人,我雖然不曉得那人是誰,不過既然是給你的,便還是接了下來,喏,就是這個,你可要看看?” 謝芳儀聽說是姓衛的,心頭登時便是一跳,連余若荻的眼角也不由得抽了抽,謝芳儀伸出手來接信,一時間手都有一點微微發抖。 余若荻看著jiejie拆開信封,將信紙取出展開來,目光由上至下一列列讀著,那信顯然并不長,謝芳儀掃了幾眼便看完了,然后便將信紙反過來覆在桌面上,一手緊握那封信,另一只手扶住了額頭,面色明顯地蒼白起來。 “jiejie,你要不要喝一點湯?” 謝芳儀搖搖頭,沒有說話。 “怎么,是當年那個男人寫來的?他如今怎么樣了?”丁香吃著菜,毫不客氣地問了出來。 謝芳儀猶豫了一下,說道:“說是病得厲害,希望我能夠去見他一面,如果當年的孩子還在,倘若愿意見他,他很想看一看?!?/br> 丁香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簡直好像戲文里的故事一樣,二十年前拋妻棄子的負心漢老來貧病交加,這時候忽然發現了當初被自己拋棄的妻子,頓時天良發現要悔悟,這邊狠狠埋怨一番,然后兩邊眼淚鼻涕冰釋前嫌嗎?這便叫做‘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景心雖然知道這件事非常敏感,自己本沒有打算說話,可是此時也受不了了:“香姨,我在吃飯o(╥﹏╥)o” 丁香看著她那一副食不下咽的樣子,咯咯笑道:“小姑娘胃就是淺,這么幾句話就受不了了?好吧,我不說了,你趕快吃飯。好不容易從外國回來的,可得好好嘗一嘗咱們中國菜,過幾天等你兩個mama不上班,我們去酒樓吃飯。要說我如今吃廣東菜也習慣了,咱們上海本來最講究的是濃油赤醬,起初來這里,吃著當地菜,總覺得沒有味道,漸漸地覺得倒也蠻好,頂喜歡‘X記’的鹿筋豆腐燜銀鱈魚,還有一種叫做‘拆燴魚頭云’的也不錯,嫩滑嫩滑的,吃起來好像豆腐腦一樣……” 丁香快活地不住口念著菜名,謝芳儀手掐著額角終于忍耐不住,另一只手擺了一擺:“阿香,讓我靜一靜?!?/br> 丁香見她眉頭深鎖,面色慘白,便很仁慈地住了口,笑道:“好了,我不說了,我吃飯,景心啊,快吃飯,多吃一點,吃飽了才有力氣去見你那便宜爹?!?/br> 景心頓時一臉的哭笑不得,捧著飯碗吃也不是,不吃又著實肚餓。 一頓潦草的晚飯后,丁香告辭離開了,余若荻收拾了餐桌,洗了手便進入jiejie的房間,只見jiejie正倒在床上,一副疲乏無力的樣子。 余若荻坐在床邊笑道:“jiejie,明明是他生了病,怎么倒好像那病透過信紙傳了給你一樣?現在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謝芳儀搖了搖頭:“沒有什么,只是一時間突然沒力氣?!?/br> 余若荻斟酌著用詞:“已經二十幾年了,往事大可不必耿耿于懷,jiejie并沒有什么對不起他的地方,倘若愿意見一面,便去看看罷了,倘若不愿意,便不去也無所謂,想來也沒人會因此責怪jiejie?!?/br> 謝芳儀慢慢地說:“我自己倒是罷了,見不見都無所謂,只是景心從來沒有見過父親,若是不讓她們見上一面,對于景心總是有些遺憾?!?/br> 余若荻笑道:“景心到底想不想衛新民,也要她自己來說呢,我們也沒必要替她揣測?!?/br> “她總會有些好奇的吧?想知道自己的父親究竟是誰?當著我們只怕不好講出來的,怕傷了我們的心?!?/br> 余若荻一聽這樣一句話,便知道jiejie是決意要去見那人的了,便笑著說:“那么明天晚上我們一起去看看他?今天已經有些晚了,明晚不必在家里吃晚飯,直接趕過去那邊?!?/br> 謝芳儀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想。這么多年,也不知他如今是什么樣子,當初分手之后,我便將他的照片都燒掉了,起初他的模樣倒是還記得清晰,到后來便漸漸地模糊了,如今只剩了一個影子,想要真切地憶起他的五官,卻怎么也不能準確地描摹出來。本以為今生都不能再見面,哪知竟然在這里又遇到了他?!?/br> 余若荻點了點頭,早知道就去澳門了,不過自己對蛋撻確實興趣不大,香港是個美食之都,還是這里更讓自己開心一些。 這時景心走了進來,手里托著一盤洗好的水果,笑道:“姨媽,mama,來吃一點桃子吧?!?/br> 謝芳儀坐了起來,拿了一只蜜桃,眼望著女兒,問道:“景心啊,明天晚上要不要去看一看父親?” 景心聳聳肩:“沒所謂啊,我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反正我現在交往的是個英國人,也不必擔心近親luanlun的問題?!?/br> 余若荻無聲地笑,謝芳儀扶著額頭:“景心,你真的并不在意這件事?” “有什么好在意呢?精本來源確實具有生物學上的意義,不過對于我來講,也僅僅如此了?!?/br> 謝芳儀:這專業術語…… “還是去看一看吧,或許是最后一面了?!?/br> “好啊?!本靶臒o可不無可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黃昏的時候,一家三人在家中匯合了,提了一些東西便招呼了出租汽車,一路往深水埗去,在石硤尾有一片地方是徙置區,許多都是七層的樓房,這里原本是木屋區,一九五三年圣誕夜發生了大火,幾萬人無家可歸,于是當局便緊急興建了這些公屋,雖然并不是十分高檔,但是比起原來的木棚屋,衛生條件還是好了許多。 衛家是住在三樓,謝芳儀拿著地址站在門前,一時間竟然猶豫了起來,舉著手遲遲沒有敲門,就這么足足呆立了一分鐘。 余若荻在旁邊輕聲提醒:“jiejie,你不敲門的嗎?” 謝芳儀這才如夢方醒,剛剛要敲門,門竟然忽然間自己開了,里面露出一個中年女人的臉,手里提了一只桶,可能是要出去打水,見門口站著三名女子,對方也楞了一下,十分意外的,然而很快便鎮定下來,禮貌地問:“太太,你們找誰?” 謝芳儀此時也冷靜下來,問道:“請問衛新民先生是住在這里嗎?” “衛新民?我丈夫叫做衛孝慈,不知你找的是不是他?!?/br> 余若荻:原來改名字了啊,這個名字倒是傳統得很了。 “應該就是吧,他寫信給我留的是這個地址?!?/br> “原來是jiejie,jiejie快請進,幾位進來說話?!?/br> 邱芝蘭馬上便明白了這幾個人是誰,連忙請她們進房間里來。 房屋并不是很大,里面住了六口人,因此顯得有些擁擠,各種東西堆得滿滿當當,景心在寬敞的地方住得久了,乍一進入這樣的環境,便覺得有些氣悶,想到假如長期住在這樣的地方,或許情緒有些焦躁的吧? 臥室中,衛新民躺在床上,這時門開了,妻子輕聲招呼著:“孝慈,jiejie她們來了?!?/br> 衛新民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雖然目光渙散,但是卻仍然看清了來人,果然是二十幾年每一想起便連忙深壓下去的那個人,衛新民的面色原本是蠟黃的,這時突然間便有些發紅,伸出枯瘦的手,顫聲說道:“芳儀,我對不起你?!?/br> 謝芳儀趕上兩步,握住他的手,聲音也微微有些哽咽:“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你的身體到底是怎么樣?” 衛新民輕輕咳了兩聲:“胃里面長了一顆瘤,醫生說是好不了的了,所以連醫院也不必住,回到家里來倒是還舒服一些。這也是我當年自作孽,今日報應不爽?!?/br> “陳年舊事,提來作什么?” 衛新民轉頭又望著余若荻:“meimei,這么多年,辛苦你了?!?/br> 余若荻一笑:“也沒什么,大家一起倒是不寂寞?!?/br> 謝芳儀這時連忙叫過景心:“景心,這便是爸爸,新民,這是女兒景心?!?/br> “啊,景心啊,你都已經這么大了,當年是父親沒有盡到責任,我一生軟弱逃避,如今終于自食其果,你要學你的姨媽和母親,不要像我這樣,最后一事無成,潦倒落拓?!?/br> 景心:“您老人家不必自責,這些年來我們也挺好的?!盜 appreciate it. 衛新民是文人出身,對于微言大義很敏感的,見她并沒有叫父親,又說了這樣一句話,登時更加慚愧,那咳嗽也愈發劇烈了,邱芝蘭連忙過來給他拍著后背,幫他順過這口氣,將呼吸漸漸地平定下來。 衛新民指著邱芝蘭,對謝芳儀說:“芳儀,這是我如今的太太,芝蘭;芝蘭,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芳儀。啊幾個孩子都過來吧,這是我的長子毅夫,兒媳念馨,這是大女兒志清,二女兒志學,孩子們啊,這位是……” 謝芳儀截口道:“我是謝阿姨,這是余阿姨?!?/br> “啊,對對,謝阿姨,余阿姨?!?/br> 幾個年輕人給這兩個陌生的女人問好,邱芝蘭在旁邊心情復雜,謝芳儀只說叫阿姨,不是稱呼“大mama”,很明顯是不以孝慈的妻子自居的,否則無論按照先后次序還是年齡長幼,都是她為先,香港這個地方又不比大陸,允許納妾的,自己這身份也是尷尬,況且她又有錢。 不過既然謝芳儀這樣講,是擺明了前塵往事已成云煙,她與衛孝慈如今只是故人的關系,不會在這個家庭中謀求位置,這當然讓家庭關系沒有那么復雜,可是這樣一來,只怕對于自家也不會有什么扶助,如今長子雖然已經在外面做事,但是兩個女兒還在讀書,丈夫這一場病也花了不少的錢,后面實在是艱難,這樣權衡下來,也真的是讓人不知該如何取舍,不過為了孩子,如果可以的話,自己寧愿讓謝芳儀為大。 謝芳儀沒有在衛家久待,一個是衛新民身體不好,沒有精力長久陪客,再一個也是其實沒有太多可說,兩個人如今見面,也算是了卻了長久以來一個心結,然而當她從衛家出來之后,原本的百感交集漸漸消散,恍然間感覺,這樣一場見面又能如何呢?來這里之前,自己心中想了許多,可是當見面之后,卻也覺得不過如此,心頭竟然有一點空虛。 余若荻這時則記起了中的一句話:“臨死才懺悔是無用的?!?/br> 這一周的休息日,丁香果然召集大家出去吃飯,在餐廳里一片人聲熱鬧,丁香點了桂花蚌和大青斑,還有蟹rou燴竹笙,滿滿一桌子菜,半句不提謝芳儀去見衛新民的事情,只顧說笑,謝芳儀經過了這幾天,也緩過神來,笑盈盈地說著閑話。 過了一會兒,旁邊桌面來了幾個客人,點了菜之后便大聲談笑,其中一個人說道:“大陸那邊在演什么‘關漢卿’,真的是好笑了,我是很懷疑,關漢卿是因為自己覺得受了委屈,才寫了‘竇娥冤’,但其實他過得爽得很啊,成天花街柳巷的,不是‘銅豌豆’嗎?” “哈哈哈哈銅豌豆,中共那邊不會說,這是表現關大爺‘錚錚鐵骨的人格,對黑暗社會的反抗’吧?” “那倒是沒有,田漢的那個劇本我看過抄本,里面沒寫到這個,看來畢竟是舊學的底子還在,否則他寫一個關漢卿在監獄里很激憤地念白:‘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那可就太有意思了,前清的舉人秀才現在還沒死絕呢?!?/br> 這時一個人吊著嗓子抑揚頓挫地吟誦了起來:“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那,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余若荻轉頭一看,只見那人長得很瘦,面色蒼白,仿佛中氣不足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是吸了白粉的汪偽政權老年官員,此時捻著一綹山羊胡,十分的得意,顯然是自覺嘲諷到了極妙處,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 余若荻前世只覺得吹捧水泊梁山太平天國和李自成張獻忠有些失策,這時聽到了對“銅豌豆”的解釋,便覺得關漢卿的光輝形象也垮塌了下去,她上一世確實看到把“銅豌豆”解釋為“不屈的反抗精神”,甚至是“對于統治階級的堅決不合作”,自己的舊學功底也確實差了一點,今生直到這時候聽那班酒客一講,才知道“銅豌豆”指的是“老嫖客”,這“階級反抗”反抗到妓院里去了,而且還很悲壯的樣子,也真是令人佩服。 吃過了飯,大家一起回家里去,要再吃一杯茶才好各自分散的,喝茶時,戴鳳悄悄地問謝芳儀:“芳儀啊,你那天見了那人,心里覺著怎么樣?身上可有哪里難受么?” 謝芳儀笑道:“大姐放心好了,已經這么多年了,最苦的時候都已經過來了,如今還能怎樣?見了這一面,也算是有頭有尾吧?!?/br> 丁香在一旁說道:“本來么,孩子都已經這么大了,還敘什么舊情?你們還是書讀得太多了,讀出這么多涵養來,這要是我,看到老對頭如今這么倒霉,不拍手叫好都是我修身養性了,還要我去安慰他呢。如今我是年紀也大了,那年輕時候的火性也消了許多,不想多說他,否則可有的好話在這里?!?/br> 余若荻咯咯直笑,丁香如今說的這些可也夠瞧的,尤其是那天說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類比得相當狠,衛新民好歹只是始亂終棄,金玉奴的男人那可是叫做殺人害命,好在是謀殺未遂,落在水里給人救了,金玉奴也是可悲,在那種年代那種思想束縛之下,居然還要破鏡重圓,只是用細竹杖打了一頓便罷了,每天和這殺人犯睡在一起,也著實瘆得慌。丁香自從讀了書,說話更加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