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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空間七十二變在線閱讀 - 第五十一章 木屋區憶舊錄

第五十一章 木屋區憶舊錄

    第五十一章 木屋區憶舊錄

    十月十七號,文匯報上發出了中國大陸前一天,簡稱“統購統銷”。

    余若荻一看當天的報紙,不必看內容,只看標題,便一口斷言道:“全面的管制經濟開始了?!笔柲耸侵仃柟?,倒是搞了個大新聞。

    謝芳儀猶豫著說:“或許是因為戰爭期間,難免要進行這樣的管制……”

    余若荻笑道:“jiejie啊,七月的時候不是已經簽了停戰協議?朝鮮那邊已經?;鹆税?,哪里還需要這樣的戰爭經濟?只怕接下來公私合營很快就要來了?!?/br>
    第二天便是休息日,余若荻背了一些米面過去戴鳳那里,雖然已經來了香港,雜貨店里糧食的大宗生意是不做的了,不過一些食物仍然是余若荻這邊送過去,尤其是主糧,收的錢比市面上便宜三成,這也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兩邊都得便利,時常還置辦了菜rou,大家一起聚餐,加深長期以來患難扶持所建立的感情。

    到了那里,余若荻放下背包,便看到有個水喉匠正在修理水管,丁香大聲抱怨著:“真倒霉啊,居然漏水,大清早的讓人不得清靜?!?/br>
    余若荻笑道:“想開一點,漏水總比斷水好,況且當地的說法里,水便是財,忽然之間漏了這么多財給你,只怕馬上就要發財?!?/br>
    丁香撇了撇嘴,心情稍好了一些,道:“等我真的發了財,便要蓋一棟小洋樓來住,嶄新嶄新的,這樣的舊房子,整天不是這里壞就是那里壞,成日只顧了補窟窿,厭煩死了?!?/br>
    旁邊戴鳳扶了扶老花鏡:“倒也沒有煩成那樣子,這幾個月才有這樣一件事?!?/br>
    水喉匠默默地修著水管,沒有出聲。

    這時阿蘋送上茶水來,幾個人坐下來喝茶,說著大陸剛剛開始搞統購統銷,丁香很不以為意地說:“這是讓我們這些小本生意人都不要做了的意思?當初在那邊的時候,五一年尾,你勸著在正當風潮的時候趕快把鋪子收了,我倒也不是全為了怕她們,實在是那國營的糧鋪就開在我們鋪子旁邊,縱然繼續下去,也沒得什么好做,不如罷了吧,何苦給人家叫做‘糧販子’,那般難聽,仿佛‘人販子’似的。累了這么多年,我也養養神?!?/br>
    阿蘋笑道:“雖然糧食生意不好做,好歹還有些菜rou瓜果,倘若留這一線生路倒也罷了,若荻阿姨時常說,只怕全都要收了公有?!?/br>
    丁香笑道:“那么可不是跑過來的人更多?這香港一共才多大的地方,莫要擠爆了?!?/br>
    又過了二十幾分鐘,水喉匠出來說已經干完了,請主人進去驗看,幾個人一窩蜂似的涌了進去,仔細查看了新換上的水管,果然嚴密,戴鳳便付了錢,又請他坐下來喝一杯茶,吃一點點心。

    那水喉匠接過茶碗來咕嘟嘟一口氣喝干,把那點心拿油紙包了揣在懷里,道了一聲謝,臨別時候說道:“幾位太太小姐,你們住在這里就是上上簽,終究是白墻紅瓦的洋房,許多剛剛從上面下來的人,都是住在木板屋里面的,自己買了板條釘成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br>
    說得幾個人面面相覷。

    過了一會兒,余若荻說道:“有時間倒是應該去看一看那些臨時房屋是什么樣子?!?/br>
    這一天晚上,杜德彪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居住的地方,這一片區域許多都是臨時搭建的木板房,道路逼仄,十分粗糙凌亂,杜德彪本來想馬上回家的,然而經過一家小店,卻看到有一個人正在那里喝酒。

    杜德彪一見是他,便走了進去,坐在那人身旁的椅子上,說道:“嘿,老衛,你的胃不好,為什么還要喝酒?而且都不用下酒菜的?來,給你這個,今天好運道,給人家修理水管,客人送了好幾塊棗糕,你吃一塊墊一墊腸胃?!?/br>
    衛孝慈推辭道:“拿給孩子吃吧?!?/br>
    “唉,你客氣什么?多虧了你給我那兩個小子補習功課,上一次???,總算是及格了,平日里我怎么打都是不行的?!?/br>
    衛孝慈這時也覺得胃中又在隱隱作痛,便拈了一塊暗紅色的點心放到嘴里,入口果然是nongnong的紅棗味道,秋季正是吃紅棗的時候啊,自己故鄉的棗子也是有名的,然而不知何時才能重返家鄉。

    兩個人一邊喝著酒,一邊用國語閑聊著:

    “小孩子難免調皮一些,不要總是打他們,打也不會有用的,平時要盯緊一些,和他們慢慢講道理?!?/br>
    “我是和他們講道理啊,一個人倘若書讀不好,便沒有出息,給人家看不起,只能在街上給人家拉車扛包出力氣,就好像我一樣,一輩子不得翻身?!?/br>
    衛孝慈苦笑一聲:“其實書讀得好又能怎么樣呢?我空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如今卻又如何?早知今日,當年便不如去學一門手藝,也像你老哥一樣,憑本事吃飯,走到哪里都不怕?!?/br>
    “怎么?又受了管工的氣?嘿,那班人就是這樣,拿著雞毛當令箭,看把她們給能的?!?/br>
    衛孝慈搖頭道:“沒有辦法,‘受人二分四,邊有吾受氣’?!?/br>
    后面這句話他是用白話講出來的。

    杜德彪一拍他的肩膀:“老弟,說起來我真是替你冤枉,好好的一個大學生,居然淪落到和我們這些大字不識幾個的人一樣,住在這種地方,真的是時勢弄人,哪曾見過這樣的天翻地覆?許多原本的有錢人,都和我們擠在一起了?!?/br>
    衛孝慈傷感地說:“都怪我自己?!?/br>
    在自己還小的時候,就有長輩說自己心性脆弱,優柔輕信,外表穩重,內心浮躁,若是不砥礪修身,將來難免吃虧在這上面,當時自己雖然虛心受教,可惜了一直沒改,如今落到這步田地,固然有時代的原因,也有自身不夠堅強的因素。

    當年自從離開了那年輕的妻,自己便去了廣東,在親戚的幫助下,在政府謀了一個職位,后來娶妻生子,日本人占領了廣東,自己在這件事上總算是堅持住了,帶著妻兒跟著政府流亡到后方,日本投降后,自己又跟著政府去接收,一時間日子倒也過得不錯,最后新中國建立了,自己心中不安,便攜婦將雛地逃到香港,然而時局變遷,今非昔比,拋家舍業,一貧如洗,到如今只落得蝸居在這貧民窟里。

    倘若當年自己不離開妻,如今是不是就不必在荔園收費,每個月拿那區區三百塊?又或者倘若自己當年投身共產黨的革命,如今是不是也便成為新政權的干部?

    回首自己大半生,一直是沒有堅強的品格,所以一錯再錯,自己吃黨政飯十幾年,本來就是個書生,這一下更是弄得肩不能擔手不能提,除了會起草文件,沒有其她的一技之長,港島這個地方哪里用得著這許多公務員?說不得自己便要去游樂園謀職,甚至連家里的一些事情都常要靠患難好友杜德彪幫忙,如今自己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三個孩子還小,也不知倘若自己沒了,后面會是如何。

    喝過一杯酒,杜德偉很關心地說:“老弟啊,差不多該回去了,喝酒一是傷身,二也是讓家里人擔心,趕快回家去吧?!?/br>
    衛孝慈點了點頭,結了酒賬,與杜德偉一起出了那簡陋的小店,并肩沿著水泥臺階向上走去,那上面有兩間小木屋,一片一片木板釘在一起,仿佛貨箱一樣,雖然不過是兩三年的時間,風吹雨淋水漬斑駁,看起來卻十分滄桑了,況且本來也都是舊木板,因此一眼望去,倒仿佛是存在了幾十年一般。

    四月里,空間中的紫藤花開放了,這個星期天,景心坐在紫藤花架下面,寫了一會兒字,便手托著腮開始出神,山洞前有兩株很茂盛的紫藤,據姨媽說,這是當年從贛州家中取的種子,種在這里,后來發芽生根,就成了這兩棵紫藤。

    對贛州那小小的院落,景心并沒有太深的感情,雖然是姨母生長的地方,可是自己在那里卻并沒有留下人生經歷,縱然能夠理解姨媽的感情,但要自己也發生那樣的眷戀,卻不是很容易,只是紫藤花真的是很好看的,每當紫藤花開的時候,一串串茂密的花穗垂下來,看上去便如同紫色的簾幕,如煙如霧,極為美好,尤其這里除了自己一家三人,又從來無人踏足,因此便更有一種恍若夢幻的感覺。

    望著眼前這優美開闊的花叢林間,景心不由得便想到了前幾天去木屋區看到的景象,真的是十分凄涼,各處都是木板草草搭就的房屋,只能棲身而已,有的木屋建在平地,有的則是搭在山上,沿著一段陡峭狹窄的水泥板臺階走上去,旁邊的扶手欄桿是單薄的木棍支成。到處橫七豎八架著晾衣桿,一件件衣服就曬在那上面,隨風飄飄搖搖,讓景心想到了上海狹窄的弄堂,只是比那要凄慘得多,起碼租界中深深的巷弄里都是磚瓦房,不是這樣一點就著的木棚。

    那一天大嬢嬢留在家中,其余幾個人都過去看,結果本來是觀察木屋區的情狀,卻弄得自己一家幾個人給人盯著瞧,還有人特意打開門來居高臨下地看,弄得自己很有些難為情。

    當時香姨搖著扇子,嘖嘖連聲地說:“比我當年在閘北住的地方還差?!彪S著扇風一陣香氣便飄了過來。

    阿蘋叮囑道:“小心腳下?!?/br>
    地上丟著垃圾,墻根處還放著破爛的竹筐,一副凌亂破敗的景象,然而卻并不荒涼,堪稱人聲鼎沸的。

    有的時候,母親也和自己說起當年的事,那個時候母親與姨媽也很艱難,從醫院里出來之后,便直接住進了空間之中,山洞里省了柴炭取暖,最常吃的蔬菜是竹筍,巴不得一文錢都不要花,所有的東西都自己動手做才好。景心可以想象當時姨媽和母親的窘迫,不過和這些住在木棚里的人相比,最起碼房屋夠寬敞堅固,雖然沒有電力和上下水,然而冬暖夏涼,也不必擔心漏雨,景心從小到大都沒有住過那種“雨打芭蕉淅瀝瀝”的房子,在山洞里面,連外邊的雨聲都聽不到,看到木板棚的時候,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樣的房子下大雨的時候不會漏水嗎?

    這時,余若荻端了一盤枇杷走來:“景心,來吃枇杷的,很甜的?!?/br>
    景心說了聲“謝謝姨媽”,便拿起一只枇杷咬了一口,默默地咀嚼著。

    余若荻也輕松地吃著,過了一會兒,她看了看侄女的表情,咯咯笑道:“怎么了景心?倒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樣?!?/br>
    “姨媽,我在想,那些住在木板屋里的人,真是很不幸?!?/br>
    余若荻點了點頭:“我這兩天也在和jiejie商量,不如拿出一筆錢來蓋一棟樓房,也不必多么豪華,只要堅固能住人就好,便宜地租出去,也算是我們回饋社會?!碑斈陣y財發得爽,現在是應該回報一下了。

    景心眼睛登時一亮:“啊,那可太好了!”

    這件事很快便張羅了起來,謝芳儀和余若荻拿出錢來準備蓋樓,戴鳳和丁香聽說這件事,也各認了一股,于是余若荻工作之余便去跑各種手續,又找人設計公寓樓,還要找施工隊,這些事情拉拉雜雜辦下來,到開工的時候已經是九月底。

    這個時候大陸已經開始了公私合營,家中對這件事并沒有多討論,因為沒有什么好說的,這段時間每當去茶樓吃早茶,便可以聽到周圍的茶客冷嘲熱諷:

    “好哦,這種時候就應該趕快捐獻家產,這樣才可以保命,假如很積極的話,可能還能當上共產黨的‘先進人物’,得一個獎狀?!?/br>
    “幸好我當初離開了那邊,假如還留在那里,只怕性命難保?!?/br>
    “可是林生,上一次你說,你的老婆孩子還在那邊?”

    “是啊,那里還有一些家業,也不能沒人看守,所以我老婆和我女兒都在那邊,過幾年倘若是風聲緩和了,我也要回去,香港雖好,畢竟彈丸之地,還是大陸更加有發展?!?/br>
    當時余若荻嗖地轉過頭去:“這位……林先生,你是林先生嗎?讓你妻女趕快來這邊,說來探親也好,找船偷渡也好,總之越快越好?!眱赡甑臅r間,余若荻基本能聽懂粵語。

    “啊,真的如此急迫嗎?到這邊來,我的生意最近也不是很好……”

    余若荻搖了搖頭,這一耽擱,可能就無法挽回了。

    后面偶爾謝芳儀想到這件事,仍然有些愀然不樂:“當年還說鼓勵私人企業的?!?/br>
    余若荻咯咯笑道:“這便是‘揭穿麒麟皮下的馬腳’?!?/br>
    人難免會有自相矛盾的時候,但是這忽悠的也未免太厲害了一些,對比前后言論,簡直好像吃飯撒了被雞啄了鍵盤,從前看,里面說“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現在的情況則是“以其昭昭使人昏昏”。

    “啊,郭先生又有信來,我的稿費也已經匯了過來,真麻煩他費心了?!?/br>
    “郭先生如今還好吧?”

    “也是不容易,那么多人擠在臺灣島,要再住上海那樣舒適的房子,不太好辦到呢。信在這里,你看一看吧?!?/br>
    余若荻接過信來,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了臺灣如今的一些情況,比如嚴厲反共,馬克思魯迅的書全都是禁書,另外還提到了一件事,“吳石將軍之夫人碧奎女士,已在陳誠、周志柔等故舊營救之下出獄,如今獨自撫養一女一兒,狀實艱難……”

    余若荻放下信,王碧奎女士也真的是命運坎坷,吳石的案子是發生在五零年,當時自己在大陸,雖然也看到了報紙,不過報上信息并非很詳盡,后來自己到了香港,特意去圖書館找了舊報紙,來了解這件當年轟動一時的大案。

    別的倒也罷了,當時港報上登了吳石的遺書,里面有這樣幾句話:“余與碧奎結婚,壯年氣盛,家中事稍不當意,便辭色俱厲,然余心地溫厚,待碧奎亦克盡夫道,碧奎既能忍受余之憤怒無怨色,待余亦甚親切,卅年夫婦,極見和睦,此次累及碧奎亦陷羈縲紲,余誠有負渠矣……思之不禁淚涔下矣?!?/br>
    或許是“人之將終,其言也善”,這番話吳石平日里只怕不肯輕易說的,只是從他這一段臨終反思之中,卻看出這是怎樣一個人,很顯然那脾氣是沾火就著,是一個隨時爆炸的火藥桶,碧奎女士這么多年非常艱辛,這還是將軍夫人,不是鄉野村夫的妻子,也要忍受這些,丈夫出事,自己連累得也給判了九年,好在總算舊友仍在,能夠把她保了出來。

    這位吳石將軍,名頭倒是很大的,號稱“十二能人”,能文、能武、能詩、能詞、能書、能畫、能英語、能日語、能騎、能射、能駕、能泳,先不說那相貌,從才能上來講,夠得上風流倜儻了,這要是寫在言情里,也是很動人的一個角色,該是多少女孩的夢中情人呢?結果日常生活卻是這個樣子,那些驚才絕艷在戀愛的時候是很好的,生活之中需要的或許是更平穩的質素,這或許就是為什么當愛情進入婚姻,往往讓人不愿再言說的原因。

    比吳石更厲害的便是張靈甫,在北大歷史系讀過兩年,然后考入黃埔軍校,這個時代號稱“文北大武黃埔”,張靈甫真的是科班出身的文武雙全,而且相貌堂堂,結果槍殺第二任妻子吳海蘭,可憐吳海蘭給人家說是通共,到如今新中國建立已經五年了,也沒見有人給她頒發烈士證書。

    他的第四任太太王玉齡,如今說是已經去了美國讀書,也是個悲慘的人,十七歲結婚,果然是新娘從娃娃抓起。

    前世自己曾經看過一個電視節目,采訪王玉齡,王玉齡說起張靈甫在前線,有人在背后議論自己,張靈甫便敲打了她幾句,王玉齡立刻要求離婚,無法原諒丈夫對自己的不信任,這一次張靈甫或許是吸取了教訓,也或許是妻子的背景有所升格,王玉齡家族是富商,當時是程潛主婚,吳海蘭則是銅匠家庭出身,社會等級差了好多,因此這一回張靈甫表現得非常誠懇,給王玉齡敬軍禮,然而今世當自己再回想這些事情,不由得便要為王玉齡捏一把冷汗,這也是好懸啊。

    當時余若荻甚至想,不說國家方面,單純個人角度來講,幸好張靈甫死得早,否則王玉齡只怕也是前途未卜,吳海蘭婚后兩年被殺,張靈甫陣亡的時候,與王玉齡結婚也剛剛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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