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香港新天地
第五十章 香港新天地 在福爾曼的幫助下,新來香港的六個人很快便找到了住處,安頓下來,兩幢小房相距不遠,走路五分鐘便到,距離港大也不是很遠,景心因此便不必住校,每天來往走讀。 余若荻很快便張羅購買地皮,看過了香港各處,與后世記憶中的對比了一下,余若荻便決定購買彌敦道的地皮,彌敦道位于九龍,連接旺角和尖沙咀,這兩個地方未來都是大名鼎鼎的商業區。 聽了余若荻的想法,福爾曼也連連點頭:“有眼光,這是一塊好地,將來必然發達的,趁現在地價還不是很高,多買一些下來,幾代人吃喝不愁?!?/br> 現在這一塊的地價確實不是非常高,五十年代初的香港遠非二十一世紀的繁華模樣,比較起摩登現代,甚至還不如上海,走在香港街頭,仿佛看懷舊老照片,街頭有人擔著壘得高高的竹編容器,一步一搖地走過,還有人力車和貨運三輪,街邊店鋪的招牌也十分古樸,因此這個時候買地,實在是一筆非常好的投資。 于是余若荻便在彌敦道那里買了四塊不是很大,但卻極方正的地皮,戴鳳和丁香也都各買了一塊,都是福爾曼先生幫忙疏通的手續,一家人真的是感謝不盡。 隨著生活逐漸步入常軌,阿蘋在一家工廠里做材料管理,戴鳳年事已高,家里一些事都交給了阿蘋,丁香的小店也開起來了,就在自家地皮上,建了一間簡陋的小屋充作店鋪,余若荻負責做賬,兩個人一起聯絡貨源,丁香依然像在上海的時候一樣,每天坐在柜臺后面,高高地翹著腿作她的店老板。 余若荻另外找了一份商行里會計的工作,她是多年的老會計,業務十分嫻熟的,雖然賺得不很多,但是倒也平穩,空閑時間不是在空間里忙碌一下農牧業,就是和丁香一起打理鋪面,充實得很。 謝芳儀本來不想再進劇院,然而做生不如做熟,最終仍然去了百老匯劇院,在那里管庶務,與郭維淮先生聯系上之后,有時也寄一些稿子到臺灣那邊去,郭維淮仍然是在文化界,只是如今不再是總編,只是編輯,但是謝芳儀的稿子得他介紹,發表的倒是還多些,稿費也更加有保障。 說起謝芳儀的再度執筆,她自己也是頗有所感,自從四九年五月之后,自己就再也沒有給報紙雜志投過稿,經過這么多年的風雨,雖然對新中國抱有期望,然而謝芳儀也已經變得審慎起來,不再是年輕時的一腔熱血,在一個大的變化發生之時,不會貿然行動,先蟄伏起來仔細觀察,再一點點地試探,感覺這樣才是最把握的,于是她便靜悄悄地住了筆,只是站在一定距離之外冷靜地看著,到如今才寫了出來。 謝芳儀是絕不想弄成蘇青那個樣子,蘇青后面的寫作生涯十分坎坷,因為抗戰時與陳公博的關系,勝利后清算的時候,給人家罵作“文妓”、“性販子”,倘若是個男性,大概“落水作家”、“漢jian文人”也就夠了的,她獨獨多了那樣兩頂帽子,而且羞辱意味格外強烈,在氣節批判之外還加了性羞辱,表妹余若荻便評價:“一說到女人的下半身,總是格外興奮”。 為了這“漢jian”的名聲,蘇青一時間處境也是十分艱難,好在還出了這本書,能有一些收入,然而上海解放之后,她的日子卻比張愛玲還要不好過,張愛玲尚且能在報紙上連載,反響也頗為不錯,而蘇青雖然加入了“婦女生產促進會”,想要融入新社會,然而卻一時間找不到工作,沒有收入,這個時候有在香港的熟人和她講,香港的一份報紙想要請當年老上海昔日走紅的作家寫稿子,提高一下知名度,于是蘇青便寫了、之類,一共三十二篇稿子投了去,可是結果不但沒有收到一分錢的稿費,反而因為“諷刺新社會”而受到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告。 雖然與那些出名的作家沒有什么交往,不過文藝圈畢竟也是一個圈子,即使郭維淮離開了,謝芳儀卻仍有渠道得到一些消息,蘇青沒拿到稿費還被約談的這件事,給了謝芳儀很強烈的震動,到了這個年紀,自己已經不是一個為了理想可以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的人,然而在自己最愛的寫作上,謝芳儀卻不愿那樣委屈,她希望能夠寫自己想寫的,哪怕是委婉曲折一些,不希望自己的筆攥在別人的手里,可是看到了蘇青的遭遇,她默默地拿定了主意,從此只搜集素材不說話,除非有一天自己離開了那個環境。 如今自己已經身在香港,謝芳儀便從空間山洞的書箱里拿出那本黑皮筆記本,在寫稿的間隙不時瀏覽著,在解放之后的上海待過整整三年,相對于那些在紅旗還沒有插遍大陸的時候就已經遠逃的人,自己應該是對于后續發展更加有所了解的吧?起碼看到了上海這一片土地在之后發生了什么,因此比起在海上島嶼中那些只能揣測猜想的人,確實是有更多切實的東西可寫。 這一天謝芳儀深夜寫作告一段落,她放下筆來,默默地望著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 余若荻坐在一旁打了個呵欠,說道:“jiejie,我們進去泡個澡,便好睡覺了,景心大概已經睡了,香港真是比上海熱了許多,剛剛六月,便吃冰打扇也要流汗?!?/br> 謝芳儀靜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道:“其實我想,如果蘇青女士肯來香港,倒是可能比她在大陸更好一些?!?/br> 余若荻笑道:“她前年考那個‘戲劇編導學習班’,本來是不收她的,后來據說是夏衍部長出了面,她進去學習,現在已經在越劇團做事,算是有個穩定的工作吧,只怕未必想來這里的?!?/br> 謝芳儀點點頭:“夏衍先生還是很值得尊敬的,他也很看重張愛玲女士?!?/br> 謝芳儀對夏衍印象很好,雖然自己的重量級還不到吸引夏衍目光的程度,但是謝芳儀知道,五零年上海第一次文藝代表大會,夏衍點名張愛玲參加,那一屆大會堪稱是文藝界的盛會,會議主席是夏衍,副主席梅蘭芳馮雪峰,執行副主席周信芳,各界出名的人物一共五百多人與會,那一定是極其熱鬧的,謝芳儀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很想到現場去和自己長久以來敬仰的人物說幾句話,只可惜不能夠。 提到張愛玲,余若荻也頗有感觸,才女似乎往往更加命運多舛一些,不過這或許也是因為她們的知名,因此遭遇格外被留意到,那些無名的女子,各有各的死法,只因為屬于蕓蕓眾生,所以沒有這樣強烈的傳奇性。 當年抗戰之后,很快便有人寫了一本,作者是一個叫做司馬文偵的,其實也不知具體到底是誰,這本書里面列了十六個“文化漢jian”,張愛玲、蘇青還有關露赫然在列。 這關露,自己前世對她的事跡略知一二,一生命運很悲慘的一個紅色間諜,也是一個響當當的才女,不過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自己對于她的作品都沒有太深的感觸,關露是寫詩的,自己對現代詩不感興趣,她的那一本自傳體,文筆卻是很犀利的,遺少父親“飄然而自負地和母親談著他從前在北京城嫖娼的故事”,這樣一個有毒而朽爛的人物形象一下子就出現在余若荻的面前,關露的這部書,格調總體來講還是非常積極向上的,與張愛玲的冷峻華麗形成鮮明的對比,不過余若荻還是更偏愛張愛玲的,不但風格對胃口,而且寫的也多。 張愛玲除了有一個漢jian丈夫胡蘭成,還有一條罪狀就是在漢jian刊物上發表文章,比如雜志,這本小冊子自己也是買了一本,二手的,如今還收藏在空間里,這些在未來都是文物,當時看到張愛玲這一條罪名,余若荻便暗暗為jiejie捏了一把冷汗,jiejie也算是駐站作家,時常投稿鬼故事,幸虧名氣還不夠響,因此達不到漢jian文人的級別,否則還真的麻煩了。 張愛玲好在是見機得早,就在去年七月,借著向港大申請復學的名義走了,否則后面十年文革,恐怕她是真的熬不過去的。 已經是夜里十點半的時候,兩個人進入空間,果然景心已經躺在中式榻榻米上睡著了,那榻榻米表層是藺草編制的席子,內部填充的是曬干的稻草,倒也有一點田園席夢思的效果。如今的山洞,布置是上了幾個檔次,居然有一個紅木的大煙榻放在客廳中央,她們自然是不吃煙的,平時就把這張煙榻當做羅漢床來用。 余若荻買東西向來是不肯花大價錢的,要說這張紅木羅漢床的來歷,那還是一九四三年底,林柏生——就是那個替汪精衛發布“艷電”的人,還是陳璧君的義子——不知為什么忽然間要禁毒,發動了一批青年學生,從各家搜出了煙燈煙床鴉片煙膏之類,都堆積起來一焚而化,那個時候有開煙館的人心中惶然,悄悄地賣自家的東西,丁香曉得自己想要這個,便和人接洽了,抬了一張床過來,要價也不高,幾十塊銀元便買了下來,從此擺在山洞里,再鋪上錦繡的坐墊,看起來頗為富麗堂皇,有人問起那張煙榻,她只說是轉賣了。 其實林柏生當時突然禁煙,余若荻也很感到詫異,難道林柏生這個人與日本人合作,居然是另有苦衷?其實風格十分崇高的,竟然是忍辱負重的當代林則徐?后來輾轉聽聞,原來是毒品的利潤林柏生沒有分到,所以干脆禁毒,如同大觀園里司棋索要蒸雞蛋不得,打砸廚房,“大家賺不成”。 聽說了這個原委,余若荻登時便想起了一句話:一件美好的事情很少成功,除非有些人的利益與它相連。 時間太久,早已忘記是誰說的,甚至連這句話本身都淡忘了,如今卻兜地從腦海深處翻了出來,實在是太符合劇情了。 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全家人一起去荔園,并不是荔枝園,而是四九年剛剛在香港開業的大型游樂場,里面有摩天輪、碰碰車、哈哈鏡、遙遙船、過山車,還有香港唯一的真雪溜冰場,當年開業的時候,實在是全港的盛事,十分轟動的,來到香港之后,有時候去茶樓,聽人家說起剛剛開張時候的轟動,余若荻便感到,那熱鬧的情景大概與后來迪士尼公園開業差不多吧。 看著摩天輪,余若荻只覺得恍若隔世,這種東西自己在前世是想不起要去玩兒的,自己的性子不是很喜歡找刺激,可是如今在這里,卻覺得很應該坐一坐,也算是回味二十一世紀的娛樂。 雖然已經開張四年,然而仍然是十分熱鬧,尤其是假日,此時正值學生假期,當然是人山人海,幾個人付了錢,那負責收費的人便用腳踩一個閘門,將游客放了進去。 收費的是一個男人,低低地垂著頭,只顧看錢踩閘門,余若荻等人也未在意,閘門一開,呼啦啦地都涌了進去,戴鳳給阿蘋和景心一左一右挾著進去,一邊走還一邊嘮叨著:“這些新鮮的玩意,我哪里坐得了?啊喲那個什么過山車,好像過江龍一樣,我一看到就頭暈,倘若讓我坐上去,一定會連心都跳出來的?!?/br> 景心咯咯笑道:“大嬢嬢,又不是只有過山車,我們可以去看哈哈鏡啊,那碰碰車也是不錯的,不是真的撞車,就是輕輕碰一下,我有同學玩兒過的,可有趣呢?!?/br> 當這一小群人進入閘門,那收錢的男子才慢慢抬起頭來,望著她們很快遠去的背影,一瞬間許多往事在腦海中回放,雖然已經過去了二十年,然而方才那一瞥,自己絕不會認錯,那女子就是當年與自己決絕的那人,旁邊那個便是她的meimei,當年一別,本以為再見無期,哪知竟然在這里又遇見了她們,這可真的是天涯何處不相逢,然而卻又讓自己情何以堪呢? 雖然只是匆匆一面,然而男子可以看得出,那姐妹二人如今都過得很好,雖然穿戴不是錦繡輝煌,然而卻十分體面,顯示出財力的殷實,這是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當年分別之后,自己也曾經構想過她們未來的道路,無一不是悲慘的結局,仿佛莎士比亞的悲劇一樣,十分凄愴,有一種強烈的震動人心的效果,假如寫成戲劇,一定是極為動人的,并非是盼望她們過得不好,只是這樣的結果,似乎才是這艱難時世中理所當然的后續吧? 沒想到今天在這遠離大陸的港島驚鴻一瞥,竟然都是十分光潤的樣子,已經是四十歲的人,看起來卻仿佛只有三十出頭,面皮紅潤緊繃,似乎這么多年來都過得十分愜意,沒有受過什么苦的樣子,而且還有那樣熱熱鬧鬧的一大家人,簡直是繁花似錦,一派興旺。 她能夠過得好,自己也該安心了吧?回首往事,便不至于太過慚愧吧?不會再像從前一樣,每當舊日記憶浮現,就仿佛有許多只毒蟲在咬嚙一般,巴不得將這一塊記憶清空吧? 她似乎并沒有認出自己,不過這也難怪,一個順心如意的人,是不會那么敏感的,她會只顧享受眼前的歡樂,神經不會像滿腹憂愁的人那樣纖細,觀察與感知能力的敏銳地也會下降吧,而一個飽經憂患的人,外界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會觸發她的感觀,比如說自己就是這樣,然而對方在這樣的春風得意之中,難免便有些遲鈍吧? 不過自己究竟是希望她認出自己,還是就這樣擦肩而過其實是最好的呢?讓自己也難以判斷啊,或許就這樣吧,一切都隨風而去,不過當年的那個孩子呢?她現在如何了?其中仿佛有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就是她嗎?只可惜當時自己只顧躲避,竟然沒有仔細看一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