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在民國讀武俠小說
第二十二章 在民國讀武俠 情況果然是漸漸地緊張起來了,到了七月中旬的時候,報紙上的氣息已經是山雨欲來,相當低氣壓的了,自從西安事變開始,謝芳儀就天天買報紙來看,雖然是如今的金錢有些緊張,訂閱報紙的費用也沒有省掉,對外界格外的關注,然而看完后只覺得心中更亂。 “這報紙上今天說要戰,明天說可以談判,到底是戰是和,讓人看不出定規,心中好生沒底?!?/br> 余若荻:這件事我可以回答,八月十三號開戰,然而現在不能說,否則簡直像神婆。 “jiejie啊,中日這個格局,早晚是要打大仗的,日本人不把中國全都吞了也不算完,不過我們倒也不必太過憂慮?!碑吘褂锌臻g啊。 謝芳儀嘆道:“如今的東瀛便如同春秋戰國的西秦,‘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br> 余若荻不愿jiejie為此太過擔憂,便笑著說:“jiejie,昨兒早晨我出門去,看到胡太太,她很熱情地和我說,有空盡管到她家去坐坐,她已經剪掉了蜀葵的花蕊,我進去一看,可不是么,雄蕊都剪掉了,再沒有那樣白花花的花粉,這樣子看上去就清爽多了?!?/br> 謝芳儀也笑了:“也難為她怎么想來的?居然剪掉了雄蕊,她這樣的巧思才情,倒也不在林黛玉之下,平日里也是誦讀詩書的,講論起詩詞來,也頗有一番說法,有一次我問起她有沒有自己寫過詩,她說做姑娘的時候清閑得很,倒是謅過兩首,如今當了人家的媳婦,每日里要服侍堂上的公婆,還要照料丈夫的起居,家里面這么多的事情,哪里有時間作詩填詞之類?更何況她的公婆都是很守舊的人,只怕見不得媳婦弄這樣的文筆,她本來對此也不是很熱衷,作與不作都無所謂,也就擱下了。不過她這樣一個慧心之人,打點起家事來倒也是滴水不漏的,左鄰右舍就沒聽到有哪個人說過她一句不好,待人真的是唯恐不周到,小心翼翼的,雖然有的時候覺得她這樣子真的是有些累,然而她這樣的人,真難以想象有誰會挑她的錯處,縱有過失,也是無心之失,任是誰都該諒解的?!?/br> 余若荻:民國的女子活得還不如大觀園里的姑娘小姐們,不過黛玉寶釵的才華浪漫也只在未嫁之時盡情發揮,等她們去了夫家,也不知是怎樣一番情形,若是有什么變故,難保不會變成李紈。 到了八月十一號這一天,報紙上登出來,國軍已經開到了閘北,正在那里布防,本來在一二八事變之后,國軍已經撤出上海,駐軍在昆山蘇州一帶,此時上海市區內看到中國的軍隊,說明國民政府已經下定決心堅決抵抗了,于是上海市內不由得群情振奮,不過振奮之余,卻也想到自身的安全,扶老攜幼往租界里面來避難。 八月十三號的晚上,閘北終于響起了槍炮聲,淞滬會戰正式爆發,于是租界內人口更加暴漲,八月十五號這一天是個禮拜,余若荻拿了一籃食物出去捐獻勞軍,回程的路上好艱難才走了回來,回到家中便看到戴鳳和崔蘋正坐在客廳里,謝芳儀正在給她們倒水。 戴鳳見了余若荻,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站起身說道:“若荻啊,真是難為情,來這里打擾你們,昨天晚上睡在外面街上,我倒是罷了,只是實在擔心阿蘋,她如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了,那么滿街的人……” 余若荻立刻便截住她,說道:“阿嫂你早就該過來的,昨天我就在想,你是有這里地址的,來了就應該找到這邊來,我們已經把米面都準備好,就等著你們過來,上面那間小閣樓,整理一下你們便住進去吧,我住在客廳里?!?/br> 謝芳儀半是責備半是關切地說:“我剛剛也說,為什么不昨天直接過來?還要在街面上住過一晚,雖然如今是八月天氣,外面倒是不冷的,但是那么多人雜錯在一起,都是忠厚的倒也是罷了,遇到那些心術不正的,丟了錢還在其次,就怕傷了人,我們想出去找你們,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好不容易今天等到你們來了?!?/br> 戴鳳見她們兩個如此摯誠,心中的忐忑便也消減了三分,自己雖然不是那樣清高的,如同樹上飲露水的蟬,半分不肯沾染了別人,只怕欠了人情,然而也是“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這世上人情債難償,借錢是有數目的,人情是沒數目的,所以平時盡管如何清苦,她也盡量不去求告,哪怕是再苦,也要靠自己雙手來賺,否則白白拿了人家的東西,可真的是寢食難安,從前謝芳儀姐妹兩個拿食物拿錢給自己,也都是在自己付出了勞力的情況之下,如今直接登門求借住,那可真的是十分的羞慚。 然而如今自己的處境也真的是艱難,自從炮火一開,大家就全涌進租界里,不但南市閘北的人都跑了進來,就連四面郊區的人也進來避難,也不知到底趕進了多少人,只看到街頭黑壓壓的一片,戴鳳倒是想帶著女兒住小客棧的,可是進去了才曉得,那客棧里面已經住滿了人,連前面廳堂都有人打地鋪,再挪不出地方給她們,大旅店更是不要想,單單是那價錢,自己就付不出的,從那堂皇的店門前經過,往里面一瞥,內中也是擠滿了人,所以她昨天晚上便摟著女兒在街頭住了一夜。 露宿街頭這件事,說起來雖然凄涼,然而倘若是平常的時候,在這樣的盛夏,母女二人在街頭躺過一個晚上,倒還不至于特別艱難,雖然心情難免難過,畢竟幕天席地還算開闊,可是如今這種時局之下,宿在街上便是格外的煎熬,那么多從外面涌進來的人,簡直是成千累萬,只有少少的人分流進了客棧,其她一堆一堆的都擠在街道上,手邊攏著鋪蓋行李,要說處境的苦難也就罷了,吃飯如廁的麻煩自不必說,最讓人難受的是各個人臉上的那種凄惶的表情,那就是活生生的難民面孔,滿耳聽到的就是要怎樣投親靠友,下一頓飯怎么吃。 戴鳳驀地便想起便想起從前丈夫曾經數說過,什么鴉片戰爭、八國聯軍、甲午戰爭之類,中國近幾十年的歷史就是一部民眾的逃難史,此時看著街頭這些和自己一樣狼狽落魄的人,戴鳳的視角不由得超出了那條住了十幾年的巷弄,有了更深的感慨。 然而感慨歸感慨,現實的問題終究是要解決的,這一場戰斗也不知要打多久,一天兩天倒是能夠忍耐,但是倘若是三個月兩個月的時間,總不能一直住在街上,自己倒是還罷了,最擔心的是女兒,這街道上密密麻麻全都是人,龍蛇混雜,倘若女兒出了什么事,自己也不要活了,因此雖然是為難,但是最終仍然是循著地址來到了謝芳儀余若荻這里。 來到了這座小房門前,好在謝芳儀十分熱情,余若荻回來后也相當的坦誠,這可讓戴鳳的心大大地放了下來。 余若荻很現實地打算道:“阿嫂,我們之前也商量過了,如今外面打仗,雖然是租界,可是也不好讓景心再去幼兒園,既然您在這里,就麻煩幫我們照料一下她,我們白天還是要上班的,沒有辦法照顧她?!?/br> 戴鳳連連點頭:“盡管放心,我帶了寶寶這么久,這一陣著實想念,這段時候就讓我照管她好了,你們忙,我曉得?!?/br> 謝芳儀又問了一句:“阿嫂,丁香去了哪里?” “昨天忙忙亂亂,也沒有看到她到哪里去了?!?/br> 從這一天開始,戴鳳便住在了這里,她卻不是白白住的,每天打掃房間,烹調飲食,還要照管景心,著實是忙碌;戰爭期間,崔蘋也沒有辦法上學,就在家里溫習功課,謝芳儀和余若荻每天查看她的進度,余若荻倒是還罷了,謝芳儀可是一個十分嚴肅的人,督導很是認真。 戰爭持續不斷地進行著,謝芳儀除了上班,但凡有時間,便去仁濟善堂幫忙照料小嬰兒,回來之后皺眉說道:“如今難民倒是都安置妥當,然而棄嬰多得很,每天啼哭不止,看了著實可憐,如今每天都有上百個棄嬰給送到那里去,實在是應接不暇,連乳母都不夠,如今的奶粉又在漲價……” 余若荻也是感到非常艱難,戰爭短期內無法結束,因此難民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之前走在街上,只見滿街糞尿,出門一次回來總要洗刷一下鞋底,此時正是盛暑天氣,這樣的衛生情況滋生蚊蠅,很容易傳染疾病,而且吃飯也很是問題,這么多人,不好當街煮飯的,要買煮熟的食物,供不應求也會漲價,倘若大家都去搶米,米鋪關了門,情況就更加惡化了。 好在由仁濟善堂出面,巡捕房支持,將難民分別安置在一些面積寬大的建筑之內,比如天蟾舞臺、慕爾堂、靜安寺之類,里面成百上千安頓了難民,總算是都有了臨時的住處,不必繼續住在街面上,而且聽說還由善堂每日供應白米,根據難民表格和領米證來發放,總算這件事解決了,然而卻有一件更棘手的事情,便是棄嬰。 戴鳳搖著頭說:“唉,怎么可以這樣?當年生下了孩子,如今卻就這么拋棄了,既然生了她們下來,總該帶在身邊的啊,又不是阿貓阿狗,自己養下來的孩子,怎么說丟就丟了?” 余若荻解釋道:“大概是家境貧寒,又遭遇到了這種不幸,想著自己都尚且難以保全,更何況是這樣幼小的嬰兒,所以絕望之下,便都放在了善堂門口。每逢戰爭災荒,都是這個樣子,倒也是常態了,這些孩子還算幸運,總算沒有給丟在荒野之中,放在善堂墻上的大抽屜里,總能有人照應的?!?/br> 戴鳳皺眉道:“如今是逃難到租界,又不是逃到荒郊野外,哪里像是話本之中講的,大雪飄飄,天寒地凍,衣食無著,一個人拄著棍子,在北風之中一步一步挪動,馬上便要倒下去的樣子?事情還沒有怎樣,就將孩子丟棄了,倘若孩子長大之后知道了,可該怎樣難過呢?縱然是窮,孩子既然生了下來,總要管的?!?/br> 余若荻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拿起面前的報紙,繼續讀著上面連載的:“柳研青滿腔恚怒,想起自己兩年離愁,千里跋涉,本來自怨自艾,背人彈淚。她父親說是她把楊華氣走的,她,也以為是自己把楊華氣走的。她此時正是滿心悔歉,不惜賠情;如何想到遇見楊華,別戀新歡!此刻她的眼淚是一滴也沒有了,緊咬銀牙,戟指對著楊華斥問:‘姓楊的,我算認得你了!怨不得你推三阻四,不肯跟我們一起回鎮江,原來這里有拴頭啊!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打算怎么對付我吧?’” 讀到這里,余若荻噗嗤一下就樂了,要說這位柳研青女俠性子著實是急了一些,也是個要強的,然而即使是這樣一個人,終究也是陷在情情愛愛之中,本來是個十分爽利響快之人,糾纏在這之中,卻有些拖泥帶水。 柳研青是一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女子,與李映霞形成鮮明的對比,那李映霞乃是“櫻唇一點,粉面凝脂,兩只手臂似雪藕般的嫩白,腰支婀娜,體態輕盈”,最要命的是“裙下雙鉤纖小如青菱”,不但柳研青看不得,余若荻也看不得,兩只腳骨折畸形,嚴重削弱生存能力,如今失去了至親,楊華也難以托付,后面只怕要尋死。 再往后面一看,“柳研青看了李映霞一眼,道:‘少揀好聽的說吧,憑你那點玩藝,你又能殺惡霸,救烈女了!救來救去,不用說,這位烈女一定要跟你團圓了,是不是?’” 這句話確實說得太狠了,為了一個男人,兩個女人仇恨成這個樣子,那李映霞雖然居于弱勢,無法說什么,只能是“眼淚象決了江河似地流了下來”,然而心中怎么會沒有想法呢?這怨毒要是積累下去,也是很深厚的。 崔蘋趴在一旁的電燈之下正在演算數學,抬起頭來見余若荻笑得有些古怪,便好奇地問:“若荻阿姨,你在笑什么?” 旁邊她的母親本來正在納鞋底,聞言瞪了她一眼:“小孩子家家的,好好讀書,不要問大人的事情,你阿姨看報研究戰事呢?!?/br> 余若荻:,都是打打殺殺,確實也算是“研究戰事”,自己在前世連金庸古龍都不怎么看呢,這輩子開始看這種老武俠,自從來到民國,自己真的是越來越懷舊了︿( ̄︶ ̄)︿ “我只是在笑,柳研青是一個武藝如此高強的女子,放在現在,也算是‘新女性’了吧?然而照樣是為了一個男人斗得死去活來,本來一手好牌,何必這樣打?她有這個時間,錘煉一下武技不好么?也開個鏢局,當個女鏢頭之類,除了情情愛愛,世界畢竟還廣闊得很?!?/br> 聽了余若荻這番話,戴鳳心中也是有所感慨,放下了鞋底,說道:“阿蘋啊,如今你也是半大不小的了,有些事情也該讓你知道,這就是‘誰有不如自己有,老婆漢子隔道手’。不是我講論你那已經過世的父親,你的父親,品行是很好的,他是讀過大書的人,卻不嫌棄我不識字,沒有像那些新的文化人一樣,說什么是包辦的,沒有愛情,要休了我之類,一直是容著我在這里。不過家里的錢,他卻是很少讓我沾手的,雖然其實也沒有多少錢,我并不是抱怨他,畢竟錢都是他賺來的,要怎么用,當然由他做主,只是手里沒錢的滋味真的是難受啊,娘沒本事給你準備太多嫁妝,縱然有嫁妝,也不能吃一輩子,自古‘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所以你將來一定要自己賺錢,跟別人要錢,哪怕是自己的丈夫,終究是為難的?!?/br> 余若荻聽了,對于戴鳳的男人登時刷新了印象,戴鳳曾經將丈夫的書和文稿拿給自己看,通過那文字,一個憂國憂民孤獨嚴肅的男子形象出現在面前,黑瘦沉默,還略微有一點神經質,本來以為是一個專注于崇高理念的人,原來也這樣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