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丁香凋殘
第十八章 丁香凋殘 重陽節之后不久,在十一月四號這一天,國民政府正式推出法幣,作為中國唯一在市場上流通的法定貨幣,從前舊有的紙幣全部廢除,銀元也不再使用,大家可以去銀行進行兌換,一塊銀元兌換一塊法幣。 余若荻當時看到報紙上的這個消息,立刻便說:“家里的銀元一定要藏好,這幾天先緊一緊,等發了薪水有了法幣就好了?!?/br> 謝芳儀嘆了一口氣:“雖然說這樣子是不太支持政府,不過總是感覺銀元比紙幣要來得更安心一些,畢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br> 余若荻連連點頭:“等我們有了錢,再買一兩根金條?!痹缤碛幸惶焯与y要用。 謝芳儀略感沉重地說:“十兩一根呢,也不知道要積攢多久才買得起那樣一條?!?/br> 余若荻笑道:“慢慢攢,縱然買不起那樣大的金條,買一些小件的金飾也是好的,金戒指金吊墜之類?!?/br> 時序便這樣慢慢地遷移,元旦之后便進入了民國三十五年,五月中旬的時候,余若荻收割了田地中的冬小麥,將一部分麥粒浸發出芽,便開始做麥芽糖。麥芽糖是怎樣做的,她知道的并不很清楚,只是大概曉得要先讓麥子發芽,麥芽之中含的糖分很高,否則也不會叫做麥芽糖,然后將麥芽榨出糖汁來,再大火熬制糖汁,濃縮成為麥芽糖,這一回是首次試制,所以沒有用許多麥粒。 當終于做成了一小罐麥芽糖,這一天晚上,余若荻便用麥芽糖做了一碗紅燒rou,麥芽糖相對十分粘稠,炒糖色的時候饒是她技藝高超,也頗費了一番功夫,很有一點頭上冒汗。 一小盆醬紅色的紅燒rou端上了桌面,已經兩歲半的景心看到了這一盆rou,登時便伸出小手來比劃著,叫著:“rourou!rourou!” 謝芳儀抱著女兒,笑著說:“知道你喜歡吃rou,所以姨媽特意做了這個紅燒rou給你吃啊,你等一等,mama給你找一塊rou?!?/br> 謝芳儀用一雙公筷在盆子里撥拉了幾下,找出一塊比較小的rou塊,那rou燒得真是極爛,在筷子上都有些顫顫巍巍,謝芳儀將那一小塊rou在嘴邊吹得涼了一些,這才喂給了孩子。 余若荻在一旁說道:“可是一定要吃幾餐鮮豬rou了呢,今天上午出門,看到路邊賣醬豬rou的,便嚷著要吃,好不容易才給哄回來了,外面的東西哪里能夠隨便吃?倘若是已經敗壞的,吃下去會很危險的,有一些無良之人便是用味道很重的醬料來掩蓋食物腐壞的味道,很不容易嘗出那股腐臭味,如今又是盛夏,我們自己烹調了食物,還要小心不要變質,哪里敢隨便買外面的東西?” 謝芳儀咯咯笑著,捏了捏女兒的臉蛋:“你這個小饞貓,到了外面什么都要,外面的東西不可以隨便吃的哦,以后可要記得了?!?/br> 余若荻說的這番話,謝芳儀也是心有戚戚,在贛州老家的時候,她就曾經聽聞有一個銀樓的總賬房,有一次在外面花了一枚銅元買了一塊醬豬rou,結果回來吃完之后便染上了痢疾,猛然間上吐下瀉,那病情來勢十分兇惡,一天之內可以變化幾回,起初還只是嘔吐腹瀉,很快便發起高熱,腹痛非常劇烈,便中帶了膿血,請了醫生來,然而無論西醫中醫,看了都是不住地搖頭,那個人沒挨過幾天,便溘然長逝。 當年母親將給她們聽這些,是慨嘆人世間的滄桑變化,那個人本來家里是開著大商號的,乃是當地的一個大家族,他家的店鋪從城內開到城外,號稱叫作“半城”,已是有了幾代人的根基,也算是贛州本地的世家,然而有一天突然家業便倒了下來,說是欠了許多人的債。 那一年二月里過年的時候,他家門前本來還是一片熱鬧興旺的景象,爆竹燃放得噼噼啪啪,哪知春節剛剛過去幾個月,便傳出要變賣家產還債的消息,想來之前便已經是外強中干,瀕臨破產,只是維持著表面的風光,如同徹底頹敗之前的賈府,“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于是他家便結束了產業,遷出了大宅子,各房都變賣了財產償還,那個時代的商界是極重信用的,沒有“有限責任公司”這樣的說法,即使破產也要還債,家族各支搜羅了財物償還給債主,等到將一切欠債還清,每一房也就空空蕩蕩了,那人從此不再做老板,改了去給人家打工,好歹他是能夠識字算賬的,于是便是給人家做總賬房,其實一家店內的總賬房薪資已經是在頂層,然而畢竟與從前不能夠相比,家道很可以算是淪落了。 本來縱然如此,也不是不能夠振作,只要兩個兒子肯讀書上進,未來還是有希望的,家庭由富轉窮雖然不幸,但也可以當做一種催化劑,從此脫去了富家公子的天真散漫,努力學業,重振家聲,然而哪知過不多久,那人便因為吃了敗壞的醬豬rou而死了呢?從此孤兒寡母萬分艱難,差一點連喪事都辦不出來,還是那母親堅強,道是“天下事無不了之局”,會同親戚一起想盡了法子,將這喪事體體面面支撐了下來,之后撫育幾個孩子,兩個兒子后面果然也成為體面之人。 當時母親講述了老城中人這段浮沉往事,看了看自己,嘆了一口氣,說道:“雖然女孩不比男孩,然而你們姊妹終究也要多讀一些書,曉得一些外面的事情,否則男人倘若突然沒了,帶著一群兒女,自己如何應付?” 那時謝芳儀是很有一點不忿氣的,怎么女孩就比不了男孩?外面不是天天說著“自由平等”嗎?不是在講“新女性”嗎?謝芳儀是很容易爭論這些的,然而這一次不等她說話,一旁的meimei便突然冒出一句:“所以這便是‘一塊醬豬rou引發的血案’?這件事告訴我們,不能在外面隨便吃東西啊捷捷!” 十二歲的謝芳儀頓時便僵在了那里,兩眼直愣愣地望著meimei,真沒想到一向有點木木的meimei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可真的是神打岔,不過從那以后,謝芳儀確實看到外面賣的醬豬rou醬牛rou,心中便想起這句話,不很喜歡在外面買東西吃,這便是一個穿越女在民國關心食品安全問題引發的效果。 余若荻夾了幾塊酸菜紅燒rou到自己碗里,混合著米飯吃了下去,一邊吃飯還一邊說著:“可惜我不知道該怎樣將這麥芽糖變成白砂糖那樣的一粒一粒,這樣粘稠,舀起來著實費勁?!?/br> 謝芳儀笑道:“我們空間內的自給自足,到了這樣子也就很可以了,畢竟不能事事都辦得和外面一樣。啊,這麥芽糖燒出來的豬rou口味確實特別,比起砂糖紅燒rou,格外有一種清香呢,也顯得不那樣膩。不過熬麥芽糖實在是辛苦,不如以后用蜂蜜來燒菜吧?!?/br> 余若荻暗自嘆了一口氣:“蜂蜜加熱后破壞營養啊捷捷?!?/br> 第二天早上,余若荻與謝芳儀走出門來,正要將孩子送到戴鳳那里,只見隔壁丁香門前圍了一伙人,五十幾歲的房東站在那里,對著房門里面正在說著:“我說你到底搬家還是不搬家?上個月的房租到現在都沒有繳,如今還病在這里面,你病了就趕緊請醫生來看,或者你頂好是自己去醫院,住在醫院里,有什么事她們隨時照看,你整天倒在這里只顧著哼哼,有什么意思呢?” 謝芳儀連忙問道:“怎么了,丁香生病了么?難怪這幾天都不見她出門?!?/br> 房東見有新人圍觀,興致又是一振,轉過頭來沖著姐妹二人滔滔說道:“病了半個多月,整天裝死,房錢也沒有付,倘若不是看在她已經在我這里住了三年的份兒上,本來是應該立刻找人叉她出去的,當初是我好心,將房子租了給她,也沒有收她多高的租金,否則她這樣人,有誰肯將好端端的干凈房子給她???如今拖欠房租,來這里問她,一句話也不回的,以為便能夠拖得過去么?我這房子是一碗長遠酒飯,倘若她在這里面出了什么事,今后還租得出去么?” 董孤臣在一旁冷笑道:“如今你才想到后果,當初做什么租房給她?吃她將這一條巷子的人都帶累壞了。你曉得這樣的人,死得都是極慘,全是那樣臟病死了的,縱然她死了,也要熏臭了你的房子,將她挪出去之后,你縱然是在屋子里點上香,也熏不凈這屋子,下一個人若是染了病,還要說是你這房子不干凈,去堂上告你,你準備好吃官司吧,這就叫‘早知今日,何必當初’?!?/br> 余若荻:沒想到董老秀才每日里子曰詩云的,居然也懂得現代傳染學。 就在這時,那扇木門咣當一聲推開,丁香披頭散發倚在門框上,抬起頭來,只見那臉色黃黃的,毫無血色,整個人已經瘦成了一條條,仿佛冬天的干臘rou一般。 她望了望周圍的人,冷笑一聲:“怎么著?現在嫌我不干凈了?往常也不知都是什么人把那眼睛都往我身上剜,那眼珠子倒好像等著我伸出兩根指頭給挖出來才爽快,如今一個個裝的什么正人君子?都是孔夫子門前的牌坊成精了?趙老三我和你說,不要一副好清白的樣子,平日里過來收租,膩歪在這里半天不走的是誰?我勸你為了小命起見,倒是好該趕快去醫院看看,莫要也染上這種花柳病,到時候把那凸出來的東西都爛化了,倒是省了挨一刀,直接可以進宮伺候皇上了,你在那里面混上幾年,鉆頭覓縫的,以你的人才,只怕也是個小德張安德海,弄不好還能混個李蓮英當當?!?/br> 周圍的人一陣竊笑,那趙老三給她揭破底細,登時脹紅了臉,揚起手來便要打人,丁香也不懼怕,仰著頭昂然道:“你打,你打啊,我這渾身上下都是毒,小心一只手都爛掉了,回到家中傳給你兒子,兒子都爛屁眼……” 趙老三雖然是個粗人,然而丁香更是個滾刀rou,她常年在污泥里面打滾,什么樣糟糕的場面沒見過?趙老三此時的樣子在她眼里不過是小兒科,丁香對此完全是滿不在乎,已經準備好只要對方一個巴掌打過來,自己便一頭躺倒,撒潑打滾,因此口中污言穢語如同河水一樣流出來:“你有本事一巴掌打死我,我倒是省了活受罪,到那時大老爺把你拉到衙門里砍頭,我們兩個一條蘆席裹了,丟進那亂葬崗里,倒是生不同眠死同xue,也是一對亡命鴛鴦……” 謝芳儀過來說道:“趙先生,她現在身體不好,倘若真的打壞了,到了堂上也不好說話?!?/br> 趙老三本來也有些發憷,借著這個臺階便說道:“今兒看在人家的面子上,我放過你,你個不要臉的東西,如今倒是也不必去醫院,趕緊去善堂求她們舍一副棺材給你吧?!?/br> 然后轉身便走。 丁香在他后面不依不饒:“趕快回去不要錢嫖你媳婦兒去吧!個砍頭活剮的,你媳婦兒也是倒霉!” 說了這些話,丁香胸中一口氣用盡,身體也軟了下來,靠在那里不住地喘著粗氣,手捂著嘴不住地干嘔,戴鳳過來說道:“丁香啊,你快快去醫院吧,已經病成這個樣子,再不去打針吃藥就沒命了?!?/br> 丁香苦笑一聲:“戴大姐,你看到有哪個賣皮rou的會攢錢的?今日不知明日事,倒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好。我說你們這幫人,看熱鬧也看夠了吧?趕緊出去鉆營自己那碗飯吧,讓我安安靜靜死一死?!?/br> 余若荻看了一下懷表:“戴阿嫂,我拿一點錢給你,你找個人送丁香去醫院吧,看西醫不要看中醫,打六零六或者九一四,先把病治好?!?/br> 戴鳳聽她說肯拿出錢來,連聲念佛:“阿彌陀佛,你放心,我自己帶她去,定要把這個丫頭押進醫院里去,今兒孩子就請張嫂幫忙帶一天,張嫂也是個極好的人,孩子交給她,不會有事的?!?/br> 余若荻轉身進了屋子,過不多時取了一個紙包出來,里面一打銀元,交給了戴鳳,戴鳳找了張嫂,謝芳儀和余若荻十分認真地拜托了張嫂,張嫂摟住孩子,說了一句:“都是苦命人,彼此幫襯吧,盡管放心,我一定不錯眼珠兒地盯著她?!?/br> 戴鳳將那錢密密地收藏好,揣在貼身的衣服里,走出來一把拉起丁香:“鑰匙呢?快鎖了門,我們走吧?!?/br> 丁香懶懶地說:“戴大姐,你不如把錢給我,讓我去吃幾杯酒,早聽說新亞大酒店做的廣東菜做得好,我這樣的身價,出局子也輪不到我去那種地方,倒是趁臨死前去那里吃一頓也好,再叫上幾個小白臉陪著我樂一樂,也算是我翻身一回?!?/br> 戴鳳皺眉道:“你可別胡說八道了,你命不要了?” 謝芳儀過去就與戴鳳一起將丁香攙了起來,余若荻找了一條鎖鏈,給她將門鎖上,四個人到了巷子口,叫了黃包車,先讓丁香和戴鳳上車,余若荻說了一聲:“去麥家圈仁濟醫院?!避嚪虼饝宦?,拉起車子飛快地跑走了。 然后余若荻和謝芳儀也上了車,各自趕去上班,今天經過這樣一番耽擱,已經是遲了,到那里一定要好好解釋一番才行。